置身于那间幽雅清朗、以充满古典气息的小房间,裴斯雨优雅地跪坐在榻榻米上,兴味盎然的注视着贺之昏表演洗茶、泡荼的艺术。
瞧他那从容潇洒、驾轻就熟的神态和一气呵成的手法,裴斯雨在叹为观止之馀,不禁轻轻漾出了妩媚生动的笑颜。“贺先生,没想到,你不怛调酒技术高人一等,就连泡茶的功夫也教人刮目相看!”
贺之昏递给她一杯满溢清香的冻顶乌龙茶,“我这人喜欢不务下业,所以,玩物丧志的本领也比别人高杆了一点,说穿了,实在是难登大雅之堂。”他自我解嘲的笑道。
裴斯雨轻啜了一口,细细品味其中的甘甜,“贺先生,这就是你真正另人佩服的地方,不是所有人都有你这种得天独厚的本事,即能商埸上剔名立万,以能成为玩物丧志的高手,享受各种不务正业的乐趣。”
对于她那含沙射影式的恭维,贺之矄倒是表现得相当有君子风度。他喝了一口茶,俊逸出众的脸庞上,挂着一抹奇妙又不失犀利的微笑,“裴老师,你还是那么深谙骂人不带脏字的艺术,看来,我这个战战兢兢的家长的确很‘顾人怨’。”
裴斯雨的脸微微发热了,她星眸半掩,困局不安的注视着那层铺设在矮木桌上精致小巧的斜纹桌布,“我,并不是讨厌你,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跟我玩这种前倨后恭的游戏呢?”
贺之昏的心痉挛了一下,为她那窘迫娇羞的神韵.更为她那幽柔沉怨的口吻感到一份柔肠百转的悸动。“我并不是存心要戏弄你的,我只是——想试探一下你对贺宇庭关心的程度,还有你对教育奉献的热诚是不是已经到了披荆斩棘、百折不挠的地步?”他低沉的说。
裴斯雨迅速拾起头来,她眼中燃放着两簇生意盎然的火光,“你以为你是教育局的督察人员吗?你凭什么拿着度量尺来衡量我?又凭什么对我施加各种考验?”她语音咄咄的提出质问。
“裴老师,你别生气,我会那么做,实在是有我的用意和考量。”贺之昏不愠不火的提出解释,“我知道我的做法令你怏然不快,更知道——在你眼里,我是个怠忽职守的父亲,但,我并不是不关心自己的孩子,我只是心有馀而力不足。”他苦涩的叹道。
“你这是在替你自己的过失找藉口。”裴斯雨坦率不讳的纠正他。
贺之昏苍凉地笑了笑,目光深沉而复杂迷离。“也许是吧!就如你所说的,身教重于言教,对我这个从小就失去父母疼爱的人来说,做父亲比做生意还棘手难为,因为,我没有办法身兼母职,陪孩子享受童话世界的纯真和无邪,我的事业几乎占去了我全部的精力。在贺宇庭还在襁褓时期.我几几乎乎都是睡在公司里,每天过着披星戴月的生活,而我这个从来没有享受过童年生活的人,并没有太多机会去认识、接触自己的孩子。因为,我很小就被现实环境逼着长大,逼着去适应成人世界里的你争我夺。所以,严格说来,我并没有机会去学习扮演父亲的角色,也没有那个空间去拥抱孩子的天真无邪。所以——”他嘲谑而悲哀的撇撇唇,“我或许是个成功的企业家,但,我却是个失败的父亲。”
“也许,你应该为孩子找一个母亲。”裴斯雨脸部的表情放缓了,她若有所思的柔声说.“这么小的孩子还是需要母爱的。”
贺之昏脸部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感伤而酸涩的叹道:“后母难为,连他自己的亲生母亲都没有耐性照顾他,我又怎能奢望别人会拿出爱心善待他呢?”
裴斯雨的眼中闪过一丝恻怛,她迟疑的沉吟了一下,讷讷地开口问道:
“你跟你太太是——怎么会离婚的?我听贺宇庭说——他对他妈妈一点印象都没有,难道——你们离婚之后,她都不曾来探视过孩子?”
贺之昏将热水倒进茶壶里进行第二泡,脸上的表情更凝重深沉了。“我跟我太太之间并没有感情,是标准的因误会而结合,因了解而分开。”他摇摇头,讽刺地发出一声苦笑,“她是个道道地地的享乐主义者.向往的是热闹繁华、纸醉金迷的生活,而家庭主妇的单调平凡令她厌恶不耐,婴孩的哭声教她头痛难过。所以.她把孩子丢给保母,自己则整天跟一群不三不四的朋友泡在酒家里厮混取乐.我忍无可忍,只好逼她跟我签宇离婚,结束了这像恶梦一场的婚姻。”
他重新倒了一杯茶递给裴斯雨,自己也端了一杯!并轻啜了一口,试着纾缓纠结阴郁的情绪。”分手时,贺宇庭只有十个月大,而我太太——一签完字,拿到那笔为数可观的赡养费之后.便迫不及待的和她的男朋友赶办美国的签证,移居国外享受双宿双飞的快乐。这八年来,她从未回来探视过宇庭,对于这样狠心无情的母亲,宇庭岂会有任何印象?母亲对他来说,只是一个不具任何意义的名词而已。”
裴斯雨的心里闪过一丝恻怛酸楚而难以解释的抽痛,这是怎样的一椿婚姻?怎样冷血无情的一个女人啊?
“所以,你宁愿游戏人间,也不愿轻言婚姻?”
贺之昏定定的注视着她,”语音苍凉而沙嘎的说:“那是因为我们父子两个再也输不起了,以前宇庭还小,他或者没办法感受到被自己母亲遗弃嫌恶的那种伤害和痛苦,但!他现在是个聪颖而敏感的孩子,大人的一举一动都会对他造成莫大的影响。所以,我迟迟不敢再婚,就是深怕重蹈覆辙,再为自己和孩子带来一场万劫不复的灾难!”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孩子缺乏母爱,而你这个做父亲的又忙得心有馀而力不足,这对贺宇庭来说,是不公平!更是另一种可怕的灾难!”裴斯雨语重心长的分析着,“你知不知道在学校里,贺宇庭是个不受老师喜爱、不受同学欢迎的问题学生?他调皮捣蛋,任性妄为,我行我素,不但视校规于无形,更视师长同学为整肃、恶作剧的对象。做错事不但不接受师长体罚纠正,还态度刁钻的和师长顶嘴争辩!他现在才八岁,就已经成为无法无天的小顽童,若是到青少年叛逆、喜欢作怪的时期,那他岂不是要成了人见人畏的小太保了吗?”她深深的吐了一口气.语音更为凝重而深沉了,“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我相信!你一定不愿意见到贺宇庭把他的聪明才智用错地方,而成为行为偏差、性格扭曲的问题儿童吧?” “我会尽量抽空陪他,注意他的人格发展的。”贺之昏喑痖的说。 “这样做还是不够的。”裴斯雨不以为然的摇摇头
贺之昏的眼睛闪烁着一丝奇异日光彩,他点点头,同意的说:“是不够,所以我要请裴老师你多费心帮忙。
裴斯雨的心微微一凛,“那当然,我会在学校里多留意他的言行举止。”她轻声回答,不知道自己的神经为什么会突然紧绷起来。
“这样做还是不够的。”贺之昏狡狯的学着她的口气,“我希望裴老师你能本着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爱心,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一裴斯雨上一下一不安的问道,好像肩头上突然放下两担沉重的巨石。
“搬进我家,做贺宇庭的家庭教师。”贺之昏慢条斯理的说,他细细逡巡着裴斯雨那张写满震动惊愕的容颜,“诚如你所说的,宇庭这个孩子太聪明好动,缺乏管教,而我——时间有限,对孩子的教育问题又缺乏正确的认识和指导。所以,如果你能伸出援手,帮忙我一同拯救这个孩子,我相信一定会事半功倍,让宇庭成为一个活泼健康又快乐懂事的好孩子!”他动之以情、诉之以理。
裴斯雨心乱如麻的咬着唇没有说话。
“薪水方面随你开口,我绝对不会亏待你的。”贺之昏慷慨大方的诱之以利。
裴斯雨恼怒的睁大她那一双波光潋滟、清灵出神的美眸,以一种嘲弄又不满的口吻质问他:
“贺先生,你以为你有钱有势!随你出个高价就可以收买我吗?”
“不,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我知道你是清高、有原则、有爱心的老师。所以,我竭诚希望你能拿出你的爱心与同情心,接受我由衷的请求,帮助我共同来照顾、管教贺宇庭。”贺之昏感性的提出解释,一双澄澈清亮的黑眸亦定定的、灼热的胶着在裴斯雨那张酡红而清丽姣美的容颜上。
裴斯雨被他那灼灼逼人的目光弄得方寸大乱,她不自然的挪开视线,无意识地盯着自己的裙摆,“我┅┅没办法——这么快就做决定,我┅┅要考虑考虑。”
贺之昏很懂得掌握打蛇打七寸的要领,“裴老师,你不是忧心如焚又心有馀愧吗?怎么,这会又对这个迫在眉睫的事瞻前顾后、踌躇不前了?”
“我┅┅”裴斯雨一时哑口无言。
“你忍心袖手旁观?!让宇庭从一个无法无天的小顽童,变成一个无药可救的小太保吗?”贺之昏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又逼近了一步。
裴斯雨微愠而困扰地蹙起眉心,“那是你这个做父亲的责任。”
贺之昏犀利的望着她轻声反击:
“你这个做老师的也责无旁贷。”
裴斯雨呆愣了一下,“你别胡乱推卸责任!”她生硬的咬牙说,脸红得像朝霞一般艳美动人。
贺之昏像无赖似的撇撇唇笑了,笑得既滑头又可恶。熠熠生辉的眸光闪动着一层耀眼而得意的光芒。“裴老师,你的爱心到哪里去了?你的良知和热情又到哪里去了?你刚刚不是说教不严师之惰吗?怎么现在又把全部责任塞给我这个忧心如焚、却力有不逮的父亲呢?”
裴斯雨的脸更红了,她窘迫而懊恼的思索着应对之策,“我——有我的顾忌。”她干涩而牵强地说。
“什么样的顾忌?”贺之昏淡淡问道。
“我┅┅我是宇庭的级任老师,如果现在又兼任他的家庭教师,恐怕会遭人非议,说我立场不公。”
“你真的会因为这样而立场不公,偏袒宇庭吗?”贺之昏若有所思的反问她。
裴斯雨缓缓摇头,“我是不会,可是┅┅:”
“裴老师,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贺之昏锐利的打断了她,“在台北,小学老师、中学老师在外面开补习班赚外快的人多得是,你只不过是应家长的恳求,特别辅导一个需要关爱教导的孩子.我相信即使有人讲话,你也是坦荡荡的站得住脚。”
“那——我也不必住到你家里去啊!”
贺之昏有趣的扬起浓眉了,他盯着她,嘴角挂着一抹戏谑又诡谲的笑容。“原来你真正顾忌的是跟我这个‘得天独厚’的人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裴老师,你勇闯PUB的胆识到哪里去了呢?”
裴斯雨连脖子都灼热成一片了,“我才——不怕你呢!”她悻悻然的哼道。
贺之昏可恶的眨眨他那一双漂亮深邃的眼眸,笑吟吟的说:“那么——你的顾忌应该可以扫除了吧?我向你保证,我们家除了我,其他人都很好相处,宇庭是随你要打要骂!管家阿珠更是任你差遣使唤,至于——我这个得天独厚又不好相处的男主人嘛——你都能镇压得住,那么搬到我家住,你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呢?除非——你怕朝夕相处,对我日久生情?”他挑衅的冲着她直笑,眼光暧昧得气煞人也。
裴斯雨的脸早已红透得家一朵燃烧的槴子花,“我┅┅我才不会对你产生感情呢!你不要自作多情。”她着恼交集的瞪着他,更气自己的脸皮薄、沉不住气。
贺之昏眼中的笑意更深、更浓了,“那不就结了,裴老师,既然你有八风吹不动的定力,而我——又是这么诚意诚心、诚惶诚恐的拜托你,你好意思百般刁难而拒绝我这个一筹莫展、虚心忏祷的父亲吗?”
裴斯两被他攻得几近溃决而束手无策,她甩甩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坚守原则!从容应战,“不行,我要慎重考虑几天,你别再节节逼近,否则,我马上就拒绝你。”她不假辞色的说。
贺之昏故意发出一声无奈而感伤的轻叹,半真半假的说“好吧!君子不强人所难,爱心只是喊着好听,用来唬唬人的样板口号而已,真正需要时,又有几个人会勇于付出而不打折扣的呢?”他顿了顿,无视于裴斯雨的瞋意,加重了哀怨阴郁的语气,“唉!谁教我是个心力交瘁又分身乏术的单身爸爸,在这个功利现实、人人自顾不暇的时代,别人没有落井下石就不错了,又怎能奢望他们雪中送炭呢?”
对于他的哀兵姿态和指桑骂槐,裴斯雨真的是又好气又好笑,但,她又拿贺之昏的机巧善辩没辙,只好紧抿着嘴,端着微凉的茶用心品茗着,艰巨万状的设法巩固那攻得岌岌可危的心灵城堡,拿出她充耳不闻、坐怀不乱的定力。
唉!这盏茶她可真是喝得芳心如麻又百味杂陈啊!
第四章
裴斯雨一下车,就像个急于逃命的人似的,连忙步上台阶,手忙脚乱地在皮包里摸索着大门钥匙,希望赶快避开贺之昏那个弄得她心绪紊乱、有如芒刺在背的罪魁祸首。
没想到愈是焦燥不安,愈是徒老无功,那串钥匙好像长了脚似的,跟她玩起躲猫猫的游戏。
她明明记得有带出门的,她不甘心地又重新展开地毯式搜索,只差没把小巧精致的皮包给五马分尸。
贺之昏好整以暇地依靠在四门前,双手抱胸,兴味盎然的观赏着这幕由裴斯雨主演的“翻箱倒箧”、窘态毕露的好戏。
“裴老师,你掉了什么东西?需不需要我帮忙一起找啊?”他笑嘻嘻的问道,声音促狭中隐含着一份说不出来的狡黠诡异。
裴斯雨懒得理会他,她不气馁、不信邪的又再次搜索了一次,所有的东西,如小钱包、梳子、电话簿、原子笔等等拉拉杂杂的小玩意都被她翻出来了,唯独不见那串系着小钤铛的钥匙圈。
就在她宣告失败,准备伸手按对讲机的门铃时,一阵清脆悦耳的铃铛声从身后响起,好惊愕的迅速掉过头。但见贺之昏贼气十足的笑望着她,手上拿着一串闪着银色光芒的钥匙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