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段莫言清清嗓子,“兄弟。皇上下令不禁百姓谈讽时弊的,你千万千万…不能动手呀…”斜睇一眼说书人,看起来不太结实,恐怕挨不住盛怒的唐剑麟一拳半脚的。
“我看起来是这么冲动的人么?”他冷笑,一面捏紧酒杯。
他暗暗点头,看起来就像。“阿钰要我劝劝你,叫你别太伤心了…”
这叫人家怎么劝?若是阿钰这样…
昨日他跳了阿钰窗户,一如往常的大跳大叫以后,一番唇枪舌战,他才想起来不是来拌嘴逗乐子的。
“阿钰,”他慎重的捧上大包袱,“我有重要的东西要给你。”
她狐疑段莫言莫名其妙的正经,“该不会是蛇或蜘蛛吧?”
“这么大包?”段莫言没好气,“赶紧打开啦。”
一打开,石中钰的嘴圆圆的张开,被那套红灿灿的婚裳吓呆了。“你…”她勉强挤出声音,“你看上哪门闺秀?虽然也算误了人家终生…你若需要我说媒,看在同僚的份上,我就…”
“你说会是哪门闺秀?”他含笑的压住她的手,觉得她一惊,却没抽开。
“我…我不知道。”她粉红的俏脸一转。
“还会是谁?”他轻叹,“你当我没事就喜欢当登徒子,随便跳人家小姐窗户?”
“我是宰相。”她顶回去,轻咳一声,“为了国事,当然急如星火。”
“你觉得我像是为国事急如星火的人吗?”他炯炯的目光盯紧石中钰,“若不是你我同朝为官,这么无聊的差事我早不想干了。回家当我的段家掌门不好?天不管,地不收的。因为你在,因为监国那种认真,我才留下来为东霖拼命。”
被他炽热的眼神瞧得有点招架不住,闪着他的眼睛,“喂,我多年为官,外面传得很不好听。你不怕…嗯…就像木兰…说不定我也…”
“我娶你。”他很决断,“拜托,你嫁八百次我也娶你娶定了!你当然可以不嫁我,如果皇上看上你,当皇妃好象很威风…”他的语气又可怜兮兮,“可不可以考虑一下我?到底皇帝有三宫六院,妃嫔三千欸,争奇斗艳的,你年纪这么大了,脾气这么坏,大概不是对手…哎唷~你怎么拿奏折打我~”他仓皇逃了一会儿,突然转身抓住她的手腕。
“放开我!你这笨蛋~嫌我老?放开我~”石中钰怒吼。
“我不敢嫌。”他正色,“所以,请你考虑。除了这个,我还得跟你坦白…”他额间渗出汗水,“你绝对不能生气。”
莫不是…莫不是他在家乡已经娶亲?石中钰的脸苍白了。
他严肃的附在石中钰的耳边,“我一时把持不住,十八岁那年跟怡红院的姑娘那个那个了…”
“段、莫、言!”石中钰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耍我很好玩是不是?”她气得拿起奏折丢他,“你这猫生狗养的东西!”
“不要生气嘛!我很少去那种地方的…人家定力不好嘛~”
“去死吧你~”几个纸镇丢过来。
“不要嫌弃我呀~虽然我不是完璧之身了,将来我会对你好的~再也不去那种地方~”
“谁管你去不去?!”石中钰气得抱起圣旨丢过去。
“吼~你把圣旨丢过来了~死罪喔~抄家灭族喔~”
这让她冷静了点,气呼呼的坐下来。段莫言涎着脸,混乱中还找得出茶杯,讨好的倒了一杯茶给她,“好啦,嫁我啦…不要嫌我咩…我们生活在一起一定会很有意思的。”
“我是宰相,不嫁人。”她将通红的脸一昂。
“那我嫁你好了。”他很开心,“可不可以啊?”
这家伙有没有一点男子气概呀?她真是张目结舌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我若嫁你,不是让你气死,就是让你笑死。”
见她笑颜娇媚,段莫言心中一喜,一把抱住她,“嫁我啦嫁我啦,其它王孙达官多无聊!”
待要应允,仔细想想,石中钰又颓然的摇摇头,“不成的。”
“啊?!”
“你…你不知道,虽然我天天嚷着要辞官,但是,我还是很高兴我做到了。想想看,有几个女子如我这般做到宰相?宰相不难做,生对家世就有机会,再多点机巧就更简单了。但是要如我这般做到国富民安…”俏颜出现骄傲,“敢说没几个良相能如我这般。好容易将东霖整理的家成业就,我是舍不得就这样撒手的…”
“谁要你撒手呀?”段莫言笑开了,“东霖没你不成,我也没你不成。你当你的宰相,我还是守我的边关。等几年我把手下训练好,再…”他附在石中钰耳边细语,“我就调回京里,随便当个侍郎,天天抱着你啦。放心,我也会帮着看公文。”这样阿钰就不用迟睡啦。
“剑麟肯吗?”石中钰讶然。
“怎么不肯?…”他又在石中钰耳边细语。
“木兰肯吗?”石中钰更不敢相信。
“包在我身上,”他得意洋洋,“这样可不可以啦?”他又露出那种小狗纠缠的样子,“好啦…”
石中钰被他缠得没办法,“…你、你要娶我不会先去跟我爹娘提?连媒人也没有,烦我干什么?出去出去~”
“那…”他开心得嘴咧得老大,“你是肯了?”
石中钰搂着嫁裳,心里甜丝丝的,轻轻的点了点头,咕哝着,“…将来我一定会后悔的…”
“不会不会~我这种十八般武艺都成的好丈夫不多啦…我会打扫、洗衣、煮饭、烧菜,我还会刺绣呢…”
“闭嘴!吵死了~”
现在想起来,嘴巴还是大咧着高兴,一触及剑麟阴沉沉的脸,他忙把笑脸收起来。
“剑麟呀…”他热情的拍拍他的膀子,“这样和公主僵着没意思。既然她说了,谁也不嫁,这么想好了,谁也娶不到,包括皇上,是吧?”
他只阴沉沉的灌酒。
“这么好了。我求皇上放你跟我去守边关。大家冷静一段时间再说。”他沉吟了一会儿,“有时候,求近的心,反而因为一心求热呼,反而远了。这会儿谣言这么盛,你也不安,公主大人又不想见你。有时距离远了,反而会思念起来。有什么不是,信里也好说是不是?”
剑麟呆呆的想了起来。说书人的段子飘进来,“…可是呀,监国公主哪愿接受当王后?她辞谢皇恩,就说啦,‘木兰身许东霖,愿终生为东霖安危奔走,万死不辞。’皇上留不住她啊,只能倚门相送哪~”
底下几个姑娘都落了泪,茶馆里长吁短叹不断。
“我去边关。”剑麟开了口,艰涩的一笑,“有什么她想要的,我没给过?”如果身许东霖是你要的,我也许给这个东霖。
“真是太好了!”段莫言狂喜的搭在他肩膀上,“好兄弟,听哥哥说,边关呢,其实什么都有…水草丰美,风吹草低见牛羊…真真是好地方!…”
秋深了,他们行走过的地方都有一印印的霜迹。僻静角落有着一双含悲的温柔眼睛望着颓唐的文武状元,她的马不安的踢动。
“玄风,”她安抚马儿,“这就走了。”她的眼睛仍是恋恋不舍,充满温柔的伤悲。
第五章
那边是红烛高照喜气洋洋,这边是月下孤灯自饮寞寞。
边关靠北,才秋末就降起严霜,间杂雨雪。今天难得的雪静,寒冷的月色星光,远处的嚣闹与自己的孤独,衬得份外萧索。
取出怀里的信,他已经看熟了。
“寒侵莫恃强,殷勤频添衣。”
将信熨在怀中,他默默的望着手里的酒,“木兰,最少,明月与君同。”他微笑,说不出的萧索,“敬你。听说你接下巡察的工作,又出京了?我不在你身边,你才不记得添衣呢。”想起她寂寞而修长的身影,在灯下孤独的批阅公文,总是要他一再强迫,才不甘不愿的放下手边的工作。
总是等她不安的睡下后,他悄悄的拿起朱笔,替她把没看完的公文勾勒出重点,加以分类,这样,第二天她慌着样看的时候,就不再那么辛苦。
你是我心口一朵殷红的木兰花。根深蒂固,稍一拔起就鲜血淋漓。
他仰头饮下整壶酒。离了木兰,他开始有自言自语的毛病,这病恐是终生都不会好了。“我一生不曾嫉妒过任何人。打五岁就有神童之名,大些就和太子当起同学。等我十五岁就当了你的侍读…我总觉得有了你就什么都有了。我心疼你,护你,见你日渐长大,日渐焕发,不知不觉竟然爱上了你。”遥望那头的热闹,“现下我嫉妒段莫言了。他终于和石中钰订亲,两个人有了名分。就算不能马上成亲,他也开开心心的摆了酒席…”
他痛苦的闭上眼睛,“我却连想见你一面,你也不愿意。”
“我没有不愿意。”木兰镇定又悲感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他踉跄的站起来,不稳的望着身后,木兰不赞同的皱着眉,“酗酒足以伤身,你怎可这样不自珍重?”
“木兰?”剑麟怔怔的看着她,“我莫不是醉了?”
她张了张嘴,却又颓然,“…就当是醉梦一场好了。”她微微笑笑。
剑麟冲过来抱紧她,她僵了一会儿,柔软下来也轻轻的反抱他。
“木兰…木兰…”将她抱在膝上,轻怜蜜爱的亲吻她的眉眼,嘴里不断轻轻的唤她,“这是梦…眼睛睁开就是梦了…”
偎在宽大温暖的怀里,木兰不住的忍着泪,眼前一片朦胧。她的理智一再提醒自己不该来、不当来。但巡视到此,阿钰书信又提到剑麟公余皆藉酒浇愁,她就怎么也管不住自己策马的手了。
看他颓唐若此,心痛得几乎忍不住。“…我很痛…我的心很痛…剑麟…不要这样喝酒…”
“不喝了…我不喝了…”他一遍一遍的吻那双含悲欲泪的眼睛,“喝酒害我看不清你…你,你终是要走的…”
剑麟的尝到咸味,知道这位倔强到流血不流泪的公主,哭了。
轻轻吻她的眼泪,吻她甜蜜的嘴。这样小小的嘴他实在忍不下心来用力,这样柔嫩的嘴皮子…只敢轻轻的,慢慢的,软软的用舌尖勾诱她,从嘴到颈子,轻轻拉开她的前襟…
“你没有穿战甲!”剑麟瞬间清醒,对着她大吼,“你居然没穿战甲就四处跑?!”
木兰觉得有点挫败。今天寅夜前来,不能说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她也不期望剑麟是柳下惠。只是…战甲?哪个女子会情郎会穿那种煞风景的东西?
“剑麟…现下没有战争…”她试着说服他,剑麟更生气了,“没有战争,刺客多如牛毛!”往下盯着她的胸口,“你居然连绑胸也没有?!现在是什么世道啊!这边关还有赤罕人…你搞什么鬼?一个女孩子家连肚兜都不穿,绑胸也不上,就这样出来跑?”
“我…我没有肚兜…”谁会情郎还穿绑胸的?告诉我啊~“剑麟…”这些都不是重点吧?
“你又受伤了?!”剑麟粗鲁的把她摔到床上,脚步不稳的找伤药,“我不在身边,你谁也不怕了是吧?”他哗啦啦将药箱倒出来,“没人盯连战甲都不穿了!看你这一身伤!”他虽醉,还是很温柔的上药,嘴里嘀嘀咕咕的,“你这伤都不治好…不肯治好…”他的声音渐渐低下来,以为他醉倒了,却看他大滴大滴的流泪。
“剑麟!”扶住他的肩头,“你喝醉了…”
“我醉?我倒希望我醉了…”他放声起来,“我宁可自己挨一万刀,也不要看你伤到一丝半点…伤口痛会好,心痛啊!我好心痛…伤在你身上,我的心好痛…”他倒在木兰怀里呜呜的哭泣,“很痛的,很痛的…”
“我知道…”木兰含泪抚慰他。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埋在木兰怀里不肯起来。
“我知道…”
见他不言语,知道他真的喝多了。抚着他眉间的愁纹,木兰有点啼笑皆非。
哪对恋人跟他们一样呢?见了剑麟,什么相思都来不及讲,只记得责备他酗酒。剑麟见了自己,拉开衣襟不是打算轻薄,只是大骂她不穿战甲不上绑胸。
她笑,接着又哭了。
***
醒来时头痛欲裂,昨夜里的梦好真实,他梦见木兰来望他,两个人只顾着责备对方不善待自己。
枕上一束极长的头发,整整齐齐的系着红绳。枕上仍有木兰的余香。
她真的来过了?!
这辈子大约不再碰酒了。因为酒醉,他想不起来昨夜的完整相会!
颤抖着拾起那束长发。没错,这是她,这是木兰的长发。这样熟悉的触感和润滑,这是木兰的长发,没错!
结发夫妻到白头…他心底凄凉又甜蜜。像是喝了有毒的甜酒,暖洋洋,甜丝丝,却又有着金属味损毁人的毒。
将自己的头发割下一绺,和木兰的放在一起。她是许我的,她的确是许我的。
贴着胸放着,他终于开怀的笑了,已经好几个月了。虽然笑容里还有着凄楚,但他终于开颜了。
总还有一生的时间可以等候。而且不是自己绝望的等候。
***
“…太上教化明为暗好些时候,现在又要求归顺,我总觉得…”石中钰叨念了半天,抬头一看木兰居然神游物外,蹦的一声拍在桌上,“回魂哪!公主大人,我们还在议事哪!”
木兰一惊,连奏折都掉在地上,不禁满面通红的弯腰捡起来。
“你怎么当了一趟巡抚大人就呆呆的?”石中钰也觉得自己太严苛,许是皇上的“打击”和唐剑麟骤去守边太伤她了,“要是不舒服,我看…”
“我没事。”她收敛心神,恢复从容不迫,“你说吧。”
“太上教差人送信,说他们‘护国菩萨’定要晋见皇上和监国,全教归顺,还愿意将所有教产奉献。我左看右看,就觉得当中有些阴谋。”
“面圣不成。”木兰回绝了,“我见倒还可以。”
太上教为什么要归顺?她心底疑惑。望着表面平静繁华的丽京,有种暗底波涛汹涌的不祥感。
她的确是反对太上教的。光光锁国封港这点,就让她无法认同。前阵子太上教正盛的时候,教徒多次破坏港口,焚烧商船,屠杀外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