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小二哥是没用的,”姚大人还是秉着御史的臭脾气,“说书先生嘲笑今上装神避祸,让木兰公主收拾旧河山,再回来坐享其成,已经斩立决了。就在外面的马路上!昨夜段将军劫走石宰相,文武两栋梁已然崩塌。监国已被削为庶民,国事败坏若此!”
左右的客人听他们讲足以弥祸的事情,都悄悄的结帐逃走了,偌大的风雨楼,只剩下他们两个。
这些木兰都知道了,但是朝野如此反应,她倒也有点措手不及。“…东霖百官达人甚多,断不因此三人有祸则国事败坏,兄台也过忧了。”
姚大人拍得整案齐跳,“若无此三人,东霖亡国久矣!”他想到当御史时再三谏表不禁懊悔痛哭,“…我只道监国狼子野心,哪知道她苦心孤诣。我只道欣见皇储来归,哪承想居然引狼入室!…”
木兰微微一笑,突然觉得心底的最后一点芥蒂都没有了。所谓盖棺论定,她总算知道这些年的苦心不是白白给了遂紫江。
“…兄台,您以为文死谏武死战,然否?”
“此乃大丈夫本色!”他骄傲的挺挺胸。
“非也,乃懦战之人!”见他瞪大眼睛,木兰不停口,“重死轻生,将置家国父君何在?!拼得一死,完了自己身后名,百姓何辜?社稷谁人看顾?若无可谏余地,何不致力政事?若是君上无道,诬陷下狱,死前却留下几年芬芳。岂不强过身后名?石宰相之冤,天下共知,沿路喊冤求情百姓蜿蜒,莫不是石宰相戮力匪懈,心念社稷之功。求名当求身后名。这名是实是虚,万望姚大人思量。”她盈身下拜。
愣愣的扶起她,“你…你…监国…”姚大人眼中含泪,“属下…属下…”
木兰摇摇手,“姚大人,死谏就免了。…”她眼尖,一把推开他,“当心!躲到桌子下面!”亮晃晃的刀砍在桌上。
只见几个带兜帽的人围住她,阴恻恻的声音从半蒙面的兜帽里传出来,“可是谪为庶人的东霖木兰?”
“正是。”她气定神闲,心底却暗暗警惕。当中几个人的衣服微微鼓起,看起来有绝佳内力。
“主教有令,杀无赦!”
瞥一眼躲在桌子底下的姚大人,她飞身出了风雨楼。
***
的确太托大了!
她掩住腹部不断滴血的伤口,点了几处穴道止血。原想丽京这些年整治,兴帝帝位不稳,不敢对她妄自动手,却忘了太上教与她仇深似海,巴不得把她粉身碎骨。
多年的整治,一夕就可变天。
她苦笑,嘴巴突然被掩住,正要下毒手,却闻得淡淡的香气。女子?
定睛一看,她已身在织坊的狭窄巷道中。
“五儿,”眼前憔悴的青装女子吩咐着,“赶紧拿棉屑擦拭地上血迹。阿九,把那只大黑狗砍两刀,然后让它往城外跑。织娘,帮我把公主扶进去。小心血别滴下来。”
不知安危,她还是头上一昏,晕了过去。
再醒转,腹部伤口仍然疼痛,却密密的裹好了伤。青装女子见她醒转,捧着男子衣物跪下来,“监国,您的衣服已经染了血,这粗布衣裳请将就着穿。”
她心知是被这群织坊女子救了,挣扎要拜,“木兰感谢各位搭救之恩…”
织坊女子慌得跪成一地,“公主折煞我等!监国之恩大如再造,今生有幸略报一二,怎堪公主答谢?”几个女孩子已经哭起来。
青装女子服侍木兰更衣,嘴里劝着,“监国,现在不是拘礼的时候。太上教那群贼子正在各织坊大搜特搜,此处亦不安全。您也无须报愧。若不是您大设织坊,我们这些流离女子真的得饿死丽京。”她憔悴的面容有着苦涩,“妾身闺名秀娘。战祸家破,流落到丽京依亲未果。若不是有官造织坊,家母与弟妹饿死久矣…”几个女子尽饮泣。
木兰抬头看看织坊昏暗的灯光,几个女子脸几乎贴到织机上,可见视力衰退到什么程度。还有个半瞎的姑娘摸着绣花棚子,一针一线绣着艳红的嫁裳。
是德政还是虐政?她滴下眼泪,“累你们困住多少青春…”
秀娘正色,“监国此话不当。男耕女织,各有所司。耕者日夜操劳,筋骨敝败,织者夙夜匪懈,渐伤眼力。然一家温饱,合家团圆。各有所职…监国啊…”她恳切的膝行再拜,“我等都是平民女子,唯织是知。监国却有治国长才,安邦之能。切切保重凤身,我等些微心意即已得偿。”
阿九仓皇的冲进来,“秀姐,秀姐!”她贴着耳边细诉,秀娘神情大变。
“快!监国,这儿!”她低低嘱咐其它女孩儿,“快跟我来。”
织坊巷道宛如蛛网,外人乍入不知东南西北。只见她敏捷的拉着木兰东拐西弯,喧哗的追兵渐渐听不见声响。
“这儿去便是北城门。”秀娘推了推她,“监国,切勿回望。秀娘拜别。”
她的思绪乱成一团,她这样骤然一去,织坊女子必定有祸。
“监国!”秀娘厉声,“惜数十数百之命,安忘全东霖百姓生死不顾耶?”
她咬牙转身,“若他日相遇,木兰当报此恩!”
“监国啊…你若记得不让东霖女子再遭丧夫失子之痛,即报此恩…”秀娘闪进巷道中。
她走向北城门,守城的官兵错愕的看着她,马上收敛,“哪里人氏?做什么出城?”
“丽京。往陈州访友。”
守门将点头,“上面要我们追缉谋逆。书生公子还是快走吧。出了城万万小心,若是遇到了‘东霖木兰’和‘唐剑麟’,”他指指墙上几无相似的画像,“记得回报哪。”
木兰凝视了他一会儿,“谢谢。”
“别谢了,快走吧。”守将沉不住气。
她匆匆逃离,知道剑麟安全,心下稍微安慰些。
能去什么地方呢?夜宿客栈,她仔细思量,恐怕只能往静海寻羽林卫军,寻机出海到西岛暂避。
西岛虽然是敌国,战后签署过和约,通商已久,这些年也算和睦相处。西岛岛主不是笨人,若是投靠他,他定会欢迎自己的。
只是,真的要骨肉相残吗?
木兰觉得茫然。自幼受圣德太子教诲,她一直将自己视为辅国之才。圣德太子还在的时候,她一心想当哥哥的辅弼。哥哥过世了,父皇轻视这个女儿身的东宫,又恼她屡次劝谏逆颜,索性将她丢去管羽林卫,她也自认自己应为将才,将来为国马革裹尸。
父皇驾崩,遍寻皇储不果,她茫然不知所措,只好另立堂弟为主,压根也没想过自己可以入主紫微殿。
或许,喜读史记的她,一直都恐惧为王为君这种必定的骨肉相残。兴帝再颟顸,究竟是她世上的唯一亲人。
亲人…若是几个姊妹没死,大约她还有亲人在。只是…她们还活着吗?
兴帝下得了手,她不行。
抚着伤口,剑麟若看到这伤,又要骂我了。
想到他,心里泛起一阵阵的暖意和酸楚。虽为夫妻,她却敏锐的感觉得到他的那一丝丝的介意。
若是不经意提到璇,剑麟就会沉了脸,半天不与她说话。饶是她小心翼翼不去提及,剑麟反而会提起来,言下总是愤然不已。
他爱我再深,也总是介意我非完璧。木兰唇角拉起一丝苦笑。这种爱…到底本质是什么?
或许这些年日夜相处,剑麟无暇遇见他心仪的女子。此时专心一致,不过是无暇之故。她长于皇宫,自然知道君王朝三暮四,几年宠幸,等有更年轻貌美的妃子入宫,恩爱尽赴流水。
男子都是这样的吧?
她望着菱镜里的自己,虽过摽梅,她仍风姿绰约,别有一番英气。但是,女子的青春逝去如斯,三五年后,丽色不再,剑麟会做如何想?
之所以坚拒逃避,就怕有情反被无情误。没想到终究失心于他,反而要让他的疑心昼夜折磨。
那不如一开始就无情无欲,当真与东霖同喜同悲,再无其它想望。
若是如此离散,也是好事。她温婉的笑笑,如此一来,她终记着剑麟万般柔情,而不去记他对她有疑。
这样好,这样好。她却无法解释自己的落泪。或许失去监国之责,她的眼泪也失去了堤防。
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却见轻烟在黑暗中缓缓的冒出来。这烟,带着微微的香气。
迷香?
她屏住气息,将铺卧弄成有人睡的样子,飞身上了梁。
片刻几个带兜帽的人悄无声音的进来,几把刀剑纷纷砍向床铺,还没来得及发现被里无人前,就已经纷纷中了暗器倒下。
暗器不过是把绣花针,不过插中了迷穴,比什么喂了毒的暗器都厉害。
她放倒了几个人,选了跟自己身量差不多的兜帽穿在身上,虽是十五,月亮蒙着浓重的云层,星光黯淡,她若要闯过这关,还有把握。
悄悄的退出来,守在外面的太上教徒问,“得手了?”
她回答,“有诈,退。”
太上教让木兰神鬼莫测的用兵吓破胆,没注意到早被偷桃换李,便纷纷的退出客栈外。木兰不惯兜帽,不承想让树枝勾到,正要戴上的时候,竟在此时云破天开,十五的月亮晃晃的照在她雪净的脸上。
众教徒呆了呆,“东霖木兰?!”
天亡我也!
虽然她的武功甚佳,却也不敌这么一涌而上。若是单独五个人涌上来,她非败不可,偏偏人人忌惮,十来个高手齐上,趁乱她还能巧用计谋,只见她纵轻功,在刀光剑影里穿梭,众教徒的呼喝从助威变成:
“哎唷!刀疤李,你刀砍我的手?我就知道你还记恨!”
“妈啊~飞镖王五,你飞镖不射那婊子,射自己人?”
“干!我的屁股~”
“直娘贼?你爷爷的桃你也敢偷?”
木兰没打着,倒是自己人打自己人打得不亦乐乎。
领头长老惊觉讨不了好,呼喝,“摆阵!”
这也叫“阵”?木兰皱起眉毛,不过就是车轮战么?说什么阵?只是时间一长,她也力气渐渐不支。虽然应变机灵,还是让金标射了几个浅浅的伤口,足堪慰藉的是,她闪过了金标,人海战术的教徒没躲过,几个人被金标插得哭爹喊娘。
前无救,后无援,这下子非丧命于此了!
突见一声“咻~”,爆裂闪光得人人睁不开眼,木兰虽讶异这火光弹来得巧合,还是击倒眼前的敌人滚出阵外。
眼睛仍冒金星,她只能凭本能硬闯,撞进个坚实的胸膛,心里暗暗叫苦,我命休矣!
“谁让你不跟我去见翁姑?”像是熟悉了一辈子的声音,“这可不就是报应?”
剑麟?
“别惊讶,公主。”他气定神闲的拿出另一枚火光弹,“眼睛闭起来。”
一阵惊人闪光弄得众教徒眼花,等金星乱冒过去,只见空荡荡的一片草地。
“人呢?”长老怒吼。
***
被他抱在怀里,只见树间月影不断跳荡。
刚刚一场恶斗的确让她疲乏了,她也就静静的窝在剑麟的怀里,任他带自己去天涯海角。
骤然重逢,她的心里有点昏悠。这个面对百万敌军面不改色的女将军,心里却动荡不安到了极点。所有的决心和淡然全抛到九霄云外,见到他的时候,心口蓬的一声冒出烟火似的狂喜,填满了空虚的心胸,所有的怨与恐惧,化为乌有。
百炼钢转瞬变成绕指柔。她那颗冷静又善计算的心哪…一见到他,马上变成一滩春水。
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她冷冷的理智提醒自己,若是习惯了接受了这百般柔情,情冷意绝之日,她难道不恐自己支离粉碎?几乎焚烧起来的感情将理智粗鲁的推到一边,人生苦短。幸福一日算一日。
遇到他,总是感情占上风。
她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沦陷,无力反抗。
直到一棵巨大的乔木之上,他敏捷的爬上树颠,一个废弃的大巢铺着舒服的干草,连日无雨又春阳,将干草晒出干爽的味道。
“这是羊鹰的废巢。”剑麟笑着,“今晚将就一夜,让那群蠢人树下奔波,我们等天亮再走。”
静静的瞅着她片刻,“看,我又找到你了。”一把搂紧她躺在干草上。“呀!”他望着自己手上的血,“你又受伤了?!”
看吧,他真的会生气。
瞪了她一会儿,恶狠狠的,“以后不准你走出我视线三步以外!”他轻轻舔着木兰颈子上的血痕。
“剑…剑麟…”她呼吸突然不畅,“你在干嘛?”
“我?我在帮你疗伤呀…”他拉开木兰的衣服,轻轻舔着香肩上细细的伤。
木兰脸如涂朱,眼睛水汪汪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剑麟的大手在她身上游移,不过两天不见,相思居然这么猛烈…“剑麟…”
他动情的将木兰扑倒,正准备不利于孺子…突然猛烈的摇晃,废巢承受不了他们的热情,险些垮了下来。
两个人抱紧发愣。过了一会儿,一起爆笑出来,笑了好久,才交抱着凝视。
“怎么找得到我?”木兰轻轻的问。
“这是很简单的…”剑麟很得意,“我就说过,太上教的服饰不好。”
发现木兰被追杀,宫里又传下追缉他们的海捕公文,他悄无声响的潜入太上教总舵,选了个跟他身量相当的长老打杀了,穿着长老的兜帽衣饰堂而皇之的走进长老房间。
“人人就穿着兜帽来来去去,认项链不认人,真是蠢到不行。”剑麟笑道。
在长老房里,他光明正大的听取报告,确认了木兰被探查出踪迹,就循着太上教徒的路线而来。
“只是来得有点迟,让你又受伤了。”他在木兰额上轻吻一下。
不迟,永远都不迟。只要你来了。
“现下呢?有什么打算?”她突然觉得疲惫,再也不想用尽心力了。
“当然去找羽林卫啰。现下他们已经挟着战船,叛出东霖了。”
“我不是说这个。”木兰严肃的看着他,“我们怎样逃过层层的追兵?”
“这个吗?”他胸有成竹,“当然是乔装骗过那群蠢人。我已经看过了所有太上教徒对我们的描述了,要逃过易如反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