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匕首伤的吗?冷冷的看了眼红肿的鼻子,“当中或有误会。或者石宰相晕眩,误伤圣上也未可知。”
兴帝原本就没打算做绝了。真杀了石中钰,他眼下帝位还不稳。不杀她,又恨得牙痒痒的。今天木兰都给了台阶下…他拿不定主意,不停的瞄着国师。
“圣上,”国师淡淡的,他早恨石中钰对他不敬,三番两次查禁他的欢喜祠,落到他手里,哪有这么轻易的?“弑君者死。若不死,此例一开,刺客汹涌而至,圣上性命堪忧。”
你就是恨她扫你淫祠!木兰咬牙,“圣上,石宰相功在朝廷…”
“圣上,人人挟功自重,眼中安有圣上?”国师也扬起声音,“东霖不能没有圣上!石宰相一时胡涂,虽死得可惜,东霖地博物广,浩浩天朝之气,自有良相护国,怎可说东霖不能无石宰相?”
“说得好!”兴帝原本事事倚赖长老谋事,见长老说得有理,“就依国师之言。看在她功在东霖的份上,死她一个就是了,家族得以豁免。皇姊,不用再多说了。”
“圣上!”木兰大急,“请圣上三思…”
“放心,朕会给她一个全尸的。”他冷笑,摸摸疼痛的鼻子,居然打断他的鼻梁,“不但给她全尸,说不定还让她因祸得福,成了神仙呢。国师,准备让石宰相‘辟榖’。”
“臣遵旨!”国师得意的对木兰奸险的一笑。
她惊呆了过去。他准备要…慢慢将石中钰饿死?!
“圣上!”
国师抚髯轻喟,“公主请不必多言。石宰相定是受人唆使。此人罪大恶极,属下自当擒凶以慰宰相。绝不轻饶!”他眼睛炯炯的看着木兰,“即使王子犯法,也应与庶民同罪。”
“对,朕也不会饶了那个人!”兴帝附和,但是,那个人是谁?
木兰悲愤,低头不语。“尚请圣上三思,臣告退。”
***
“辟榖?”剑麟大惊,“辟榖之人,有活达三年才死的!”
辟榖是道教长生之术。咸信断榖气可杀三尸虫,兼之服气调息,或可长生,不再饮食,只服药饵与水。石中钰当然不懂服气调息,若是只饮水和饵食(蜂蜜、茯苓、大枣、核桃、胡麻等九蒸九晾后搓成丸状),会慢慢衰弱而死。
木兰沉重的点点头,她低头静思,“布置未成…然也顾不得了。所幸兴帝有意折磨她,大约还可撑些时候。”她抬头,“剑麟,我们夫妻缘份到此为止。你给我一纸休书,就此拜别。”
“别想。”剑麟干脆的回答,“大不了落草为寇。兴帝还不敢动唐家,我很放心。”轻轻的握住她的手。
木兰感慨万千,“…你这额驸,当的多没意思。说是皇上赐婚,却因我病,所以禁止宴客婚礼。名为额驸,不进宗庙,不入史录。到现在连你父母都不知道我们成亲了,就只有一道宣旨。何苦跟我涉险?”
“你到哪,我就到哪。”剑麟不肯放手,“你要天下,我打下整片天下给你。”
木兰望着这个深情男子,轻偎在他怀里,仍有一丝寂寞,“我要天下干什么?好让后代杀来杀去?我不要天下。”
“我已飞鸽传书。”他轻轻摩挲木兰的柔软的发丝,“羽林卫明日当有消息回传。”
“最迟三日。”木兰面有愁容,“我担心莫言。”
“你担心的不是莫言。”没有谁比他了解木兰,“你担心的是他会让东霖烽火连天。”
***
三日。段莫言站在已经上了封条的宰相府,试着调匀气息。
事实上,他还没看到剑麟的飞鸽传书,就已经启程赶往丽京。
石中钰中午打入大牢,谣言已经沿着驿道延烧,夜里就传遍边关,而剑麟第二天才知晓。
他向来喜动脑而懒于四肢,能让他施展轻功快马连驰三日,也只有石中钰才能够了。
飞身进宰相府,凌厉的掌风劈过来,他不耐烦的挡了几招,“够了没有?段均?”
十九睁大眼睛,认出是主子的老公,“段…段将军?你知道我的名字?你怎么赶回来了?”二十天的路程欸!
“瞎了你的狗眼!连自家世叔都不认得?”段莫言大骂,“我还抱过你这个浑小子呢!是不是段剑门人啊?什么豆腐渣脑子?!我等你想起来这么久,什么时候了,你还给我愣头愣脑?”
段均张大着嘴,“掌…掌门世叔?!你不是叫做段灼?好好的怎么改名字?”
“我不是字莫言?”他一巴掌打过去,“你世婶呢?现在怎么样了?”
抚着脑袋瓜子发愣,“世叔呀,主子…不是不是,世婶她被关在宫里大牢,皇帝要她慢慢饿死哩…”他急着将木兰给的讯息讲了一遍,幸好段莫言聪明机灵,要不颠三倒四的,谁听得懂?“世叔,你见过公主没有?”
“见过还问你个鸟?”他瞪了一眼,到底这个小鬼像谁?段家怎么出了这么个不长进的东西?“府里还有多少人?”
“都在。”他老实回答,“连我十九个。公主给了我们盘缠,叫我们快走,偏偏谁也不肯走。”那个恐怖嘴刁又大嗓子的主子…谁也舍不得。
“都不会武,留着等死?公主几时来的?”他左右望望,“阿大,阿大!”
“今儿夜里…”
老管家肿着一双眼睛,“姑爷…”他哭得一脸眼泪鼻涕,“主子她…主子她…”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马虎的拍拍老管家的肩膀,“你年纪这么大了,怎么不走?不怕被牵连?”
“姑爷呀~”阿大哭得悉哩哗啦,“主子对我恩重如山,是她把我从死人堆里拖出来医治的,我怎么可以怕死就跑了呀?主子几时死,我就几时随她去,她嘴那么刁,地府里没人服侍她怎成呀?”
“唉…”他欣慰的拍拍他,“放心,只要她还有口气,你想怎服侍都成!你若跑了我也烦恼,阿钰只喝你煮的茶…”
他环顾哭成一团的家人奴婢,“段均,你带着他们往丽京分舵。叫他们好好的准备条船,一个不许漏的都上船去。”他安抚激昂的奴仆,“我会带着阿钰来的,你们安心去等着吧。”
“我…”段均忸怩着不动,“我不敢去。”他闯了祸才浪游在外,哪敢往死里奔。
啪的一声段莫言巴了他的脑袋瓜,“那点子祸算什么?不过烧了主屋罢了!”他丢了令牌,“我就看谁敢动我的人!叫他们有事都得我回来!去收拾收拾!阿钰的东西只要还没抄走的,全带齐了!”
“世叔呀…”段均害怕的拉住他,一手抚着脑袋瓜,“你要自己去劫囚?不好吧?还是跟公主他们商议商议…”
“劫囚是死罪呢。”他微微笑,轻松的像是去菜市场,不是去皇宫,“自己老婆自己救,等他们人马来了,阿钰还得吃多少苦呀?”话还没讲完,他就纵上屋顶,“赶紧回去…准备好伤药先…”
几个纵落,就不见了踪影。
***
“你来作什么?”阴暗的大牢,石中钰面着墙躺着,冷冷的问,“你怎么进来的?”
“作什么?来接我老婆回家呀。”段莫言拖着满面是血的狱卒,眼光柔和,“这皇宫禁得住我?迷药、使毒、暗器…你知道我讨厌费事,这宫里大半的守卫都让我摆平了,明天灵棚搭起来可长哩…”他踢了狱卒一脚,“快开门!”
“不许开门!”她厉声,“你滚吧,段莫言。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只是我年纪大了,不得不找个人嫁。呸,你以为我会喜欢你这种不正经的人?别做梦了。”她往里面缩一点,“快走快走!我现在好得很,正在练辟榖呢,不日就要飞升,不要妨害我。”
“阿钰?你怎么了?”原以为皇帝不过饿她几天,难道…“快开门!”他对着狱卒吼,越紧张就越开不了门。
段莫言烦躁起来,想要抢过钥匙,狱卒惨叫一声,原来钥匙铐在手腕上,链子又短。他也不啰唆,擦的一声砍断狱卒的手,狱卒痛嚎着在地上打滚,段莫言一脚下去,没了声息。
“别开门!”石中钰的嘶哑带点哭声,他更紧张极了,忙开了门冲进来,“阿钰!怎么了?你的手…你的脚…狗皇帝对你怎么了?”他慌得摸了一遍,发现她四肢都在,稍微放下心。
“不要看我!”她终于哭了起来,硬把脸转旁边,“不要看我!”满头散乱的头发遮着自己的脸。
“是眼睛?鼻子?还是嘴?”他急得大叫,“阿钰,让我看看…让我看看…”硬把她的脸扳过来。
微弱的灯光下,她美丽的素颜半边脸颊都沾了血污,莫言轻轻的擦拭…她的左脸颊,被烙了一个草体的“罪”。
她用力的将脸转开,眼泪不断落下来。“不要看我…”泣不成声。
“很美啊…”他松了口气,轻轻吻着她的头发。
“很美?很美?!你这个骗子!”她激动的抚着自己脸上的伤疤,“我的脸…我的脸…”肩膀不断的抖动。
“是很美啊!我一直觉得你的脸太白了,这样很美啊!”他一把搂住她,“断手也好,断脚也好,没有眼睛鼻子嘴巴也没关系,只要你活着,就很美很美啊!我干嘛骗你,真的嘛!”
“你骗我!”她遮住自己的脸,泪水从指缝不断的流下来,“日子久了,你就会厌弃这样的丑妻,时时想着我是不是被污辱了…就像剑麟…他那么爱木兰,还不是心里老介意?你走…让我静静的死在这里…你走…”
莫言蓦然站起来,真的转身出去。中钰强忍着,全身蜷成一团,才能压抑哭泣和剧烈的心痛。
走吧走吧…你好好活着就好…让我静静的死在这里…
只是一会儿,在她的折磨像是一辈子,听到轻轻的脚步声又回来,她咬牙不发出一点声音。
“阿钰,”他的声音温柔的像是恳求一样,“看我。看我这里。”
原不欲回头,听得轻微的吱吱声,那种打从心底冷起来的声音…
她猛回头,看见他拿着烙铁。
“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她冲上前扳住他已经压在脸上的手,“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这样…啊啊…莫言莫言…”空气里充满肌肉烧焦的味道,她捶打着他的胸膛,“你为什么…你为什么?!你在做什么?”她哭了又哭,哭了又哭。
“我们…一样了,对不对?”他拥住半晕的中钰,“你觉得,我很丑吗?”
她摇头,拼命摇头,“你笨死了,你笨死了!…呜呜…”
这个笨人…这个自毁容貌的笨人!这个…这个…这个爱她逾命的笨人…
亲亲她的额头,“就是因为我笨死了,所以才需要你在我身边啊…我美丽又聪明的娘子…我们回家吧…”
他的眼底出现邪气,“这么漂亮的化妆,怎么可以只有我们享用呢?对不对?阿钰娘子?”
是夜,段莫言劫走了死囚石中钰。并且杀死了大半的皇宫守卫,紫微殿更是杀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兴帝一条命。
昏厥的兴帝受了沉重内伤,脸上还烙了一个“罪”。
***
“劫走了?”木兰讶然。
宫中死伤惨重,她的心底却没有悲感。她静静的倚在窗前,遥望着天空。兴帝轻易的将熟睡的猛虎吵醒,只毁了半边脸颊真是万幸。
没有牵连百姓烽火,也是万幸。
然后呢?
失去猛虎的边关,东霖等于门户大开,近十年辛劳布棋,终成残局。残局也好。
当圣旨降临时,她很平静。挑拨君臣,教唆弑君,侮辱宫闱…还有没有?
“…念功在朝廷,着东霖木兰去其皇姓,摘其封号,与额驸贬为庶人!”
庶人?!
两人相对而笑。自此海阔天空,无拘无束。
木兰却落下泪。心底空荡荡的。
第七章
“跟我进去。”站在唐府大门,剑麟哀求木兰,“不管怎么说,都是你的翁姑,总该拜见一下。”
她坚决的摇头,“你我名分未定。虽有宣旨,不过是王公公来府口宣,兴帝为人阴狠无才,睚眦必报。我若入唐家,唐家永无宁日。再者…”她知道唐大人身为御史,对她向来不假辞色,身为政敌多年,更不会接受她这个削为庶民的儿媳妇,她摇摇头,“父母深恩难报,为人子女远行自当告别。你自去团圆,三日后,我在风雨楼等你。”
怔怔的看着她的丽颜,她仍是男装,神情有着轻愁。却比女装更适合她。“君子一言…”他害怕木兰思虑过甚,就此离去。
“快马一鞭。”她微微笑,鼓励的按按他的手。
望着他走进唐家大门,木兰策马缓行。丽京在她和石中钰的治理之下,繁华盛极,治安极好。九州之上,天子脚下,不出丽京,她自然是无碍的。
走进风雨楼,迎面的店小二认不出这位端雅公子哥就是名震天下的木兰公主,殷勤的迎上雅座。
常听剑麟说的说书人何在?她眼睛梭巡着空空的桌子,“小二哥,”趁着送饮食过来的店小二,“怎不见说书人?”
店小二连忙嘘了半天,“公子爷,您老小点声。”他声音压得低低的,“咱家说书先生犯事了!连听说书的客倌都挨了板子,您可别往祸里碰。”
“这又是怎么说的?”她愕然。
“据说…说书先生犯了龙颜,已经砍头了…”他更小声。
“东霖朝向来不避讥讽时弊。”她怒不可遏。
“客倌哪,您哪里知道?”小二端详她一会儿,“您大约是准备今秋大比的举子吧?怪道什么都不知道。改朝换代,哪有什么都相同的?”他惧祸,左右看看,“您也就好好读书,看能不能顶石宰相位置,想想升官发财吧。”借故忙就走了。
“升官发财?!”一旁坐着的青年先生一拍案,“国乱出贼子,读圣贤书,所学何事!栋梁已倾,栋梁已倾…”端是涕泪纵横。
仔细望了望这位青年先生,只见他虽醉却有种蛮然的感觉。她心底掠过“文死谏、武死战”的不祥感。
礼部姚大人?!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木兰漫吟,引起姚大人的注意,他原兴奋的跳起来,仔细对着木兰看看,又颓唐坐下,“仁兄,”他招招手,“我还以为看到石宰相呢。可有幸同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