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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朦胧 鸟朦胧  第10页    作者:琼瑶

  “大庭广众,别动手动脚。”

  “是的。”她轻轻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她的身子瑟缩的往后退了退,眼珠上就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泪影,举起桌上的酒杯,她一仰而干。邵卓生像个倒酒机器,马上就倒酒。灵珊注视着她,没忽略掉她眼角沁出的两滴泪珠。

  “我宁愿去华国!”陆超说。

  “那么,我们就去华国!”阿裴说。

  “算了!”陆超烦躁的用手敲着桌子。“华国的情况也不会比这儿好!”“或者……”阿裴小心翼翼的说:“我们可以去阿秋家,她们家里,今晚通宵舞会!”

  陆超的眼睛立刻闪出了光采,他兴奋的看了阿裴一眼,马上又皱起了眉。“你不是真心要去阿秋家!”他咬咬嘴唇。“你在惺惺作态!我讨厌你这种试探的作风!”

  “我是真心!”阿裴慌忙说,说得又快又急。“如果不是真心,我就被天打雷劈!只要你喜欢,你去那儿,我就去那儿……”她忽然停了口,怔怔的望着他,泪珠在睫毛上盈盈欲坠。“或者……”她更加小心的说:“你不喜欢我陪你去?你要一个人去?”

  陆超似乎震动了一下,他瞪了她一眼,粗声说:

  “别傻了!要去,就一起去!”

  阿裴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立刻满面堆欢,好像陆超给了她天大的一个恩惠似的,她笑着说:

  “等阿江他们一回来,我们就走!这儿只到十二点,阿江他们也会高兴去阿秋家!”

  “唔!”陆超哼了一声,又望向舞池里的人潮。

  舞池里,人山人海,大家依然跳得又疯又狂又乐。台上,有个歌星在高唱“圣诞钟声”。

  灵珊一个劲儿的喝酒,她觉得自己已经着了魔了,被这个阿裴弄得着魔了。她从没看过一个女人能对男友如此低声下气而又一片痴情,也从没看过比阿裴更女性的女人。她的头昏昏的,虽然是香槟,依旧使她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昏沉沉起来。她握着杯子,对阿裴举了举,又对陆超举了举,喃喃的念着:“寄语多情人,花开当珍惜!”

  阿裴触电般抬起头来,瞪着她。灵珊和她对望着,然后,阿裴微笑了起来,笑得凄凉,笑得美丽。天!灵珊心里想着;怎会有如此媚入骨髓的人物!

  “你居然记得我的歌,”阿裴感动的、叹息的说:“我裴欣桐交了你这个朋友!我们一起去阿秋家!”

  裴欣桐?灵珊正喝了一口酒,顿时间,整口酒都呛进了她的喉咙里,她大咳起来。咳得喘不过气来,咳得眼泪汪汪的,她看看阿裴,不不,我醉了。她想着。醉得连话都听不清楚了,醉得连自己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了!她止住咳,抬眼凝视阿裴,问:“你叫裴什么?”“裴欣桐!”阿裴微笑着。“怎么,这名字很怪吗?这是我的本名,唱歌的时候,我叫裴裴。”

  灵珊摇了摇头,又摔了摔头,不行!真的醉了,她想,是真的醉了,她眼前已经浮起好多个阿裴的脸,像水里的倒影,摇摇晃晃的。也像电视里的叠映镜头,同一张脸孔,四五个形像,出现在一个画面里,她呐呐的,喃喃的,口齿不清的说:“你叫裴欣桐,欢欣的欣,梧桐的桐。”

  “你怎么知道?”阿裴说:“一般人都以为,我的名字是心彤,心灵的心,彤云的彤?”

  “哦,”灵珊恍惚的说:“你的名字是心灵的心?彤云的彤?”

  “不,是欢欣的欣,梧桐的桐。”

  灵珊倒向邵卓生怀里,傻笑着。

  “扫帚星,你扶好我,”她把头埋在他衣服里,一直吃吃的笑。“我醉了。醉得以为死人都可以活过来了!我醉了,真——醉了。”

  第十章

  接下来的一切,是无数混乱的、缤纷的、零乱的、五颜六色的影子在重叠,在堆积。灵珊是醉了,但,并没有醉得人事不知。记忆中,她变得好爱笑,她一直仆在邵卓生的身上笑。记忆中,她变得好爱说话,她不停地在和那个阿裴说话。然后,他们似乎都离开了中央,她记得,邵卓生拚命拉着她喊:“你不要去,灵珊,我送你回家!”

  “不,不,我不回家!”她喊着,叫着,嚷着。她不能离开那个阿裴,所有朦胧的、模糊的意志里,紧跟着这个阿裴似乎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于是,他们好像到了另外一个地方,一栋私人的豪华住宅里。那儿有好多年轻人,有歌,有舞,有烟,有酒。她抽了烟,也喝了酒,她跳舞,不停的跳舞,和好多陌生的脸孔跳舞。下意识里,仍然在紧追着那个阿裴。

  “阿裴,”她似乎问过:“你今年十几岁?你看起来好小好小。”“我不小,我已经二十五了。”

  “你绝对没有二十五!”她生气了,恼怒的叫着。“你顶多二十岁!”“二十五!”阿裴一本正经的。“二十五就是二十五!瞒年龄是件愚蠢的事!”二十五岁?她怎么可以有二十五岁?灵珊端着酒杯,一仰而尽,这不是那酸酸甜甜的香槟了,这酒好辛好辣,热烘烘的直冲到她胃里去,把她整个人都燃烧了起来。耳边,邵卓生直在那儿叹气,不停的叹气:

  “灵珊!你今晚怎么了?灵珊,你不能再喝酒了,你已经醉了。灵珊,回家去吧……”

  “扫帚星,”她摇摇晃晃的在说:“这么多女孩子,你怎么不去找?为什么要粘住我?”

  “我对你有责任。”“责任?”她大笑,把头埋在他怀中,笑得喘不过气来。“不,不,扫帚星,这年头的人,谁与谁之间都没有责任。只有债务!”“债务?灵珊,你在说什么?”

  “你说过的,每个人都欠了别人的债!”她又笑。“你去玩去!去追女孩子去!我不要你欠我,我也不想欠别人!你去!你去!你去!”邵卓生大概并没有离去,模糊中,他还是围绕着她转。模糊中,那宴会里有个女主人,大家叫她阿秋。阿秋可能是个有名的电影明星或歌星,她穿着一件紧身的、金色的衣服,款摆腰肢,像一条金蛇。那金蛇不断的在人群中穿梭,扭动,闪耀得灵珊眼花撩乱。眼花撩乱,是的,灵珊是越来越眼花撩乱了,她记得那儿有鼓有电子琴有乐队。她记得陆超后来奔上去,把全乐队的人都赶走,他在那儿又唱又打鼓又弹琴,一个人在乐器中奔跑着表演。她记得全体的人都呆了,静下来看他唱独脚戏。她记得到后来,陆超疯狂的打着鼓,那鼓声忽而如狂风骤雨,忽而如软雨叮咛,忽而如战鼓齐鸣,忽而又如细雨敲窗……最后,在一阵激烈的鼓声之后,陆超把鼓棒扔上了天空,所有的宾客爆发了一阵如雷的掌声,吆喝,喊叫,纸帽子和彩纸满天飞扬。然后,一条金蛇扑上去,缠住了陆超,吻着他的面颊,而另一条银蛇也扑上去,不,不,那不是银蛇,只是一阵银色的微风,轻吹着陆超,轻拥着陆超,当金蛇和陆超纠缠不清时,那银色的微风就悄然退下……怎么?微风不会有颜色吗?不,那阵微风确实有颜色;银灰色的!银灰色的微风,银灰色的女人,银灰色的阿裴!

  银灰色的阿裴唱了一支歌,银灰色的阿裴再三叮咛:寄语多情人,莫为多情戏!那条金蛇也开始唱歌,陆超也唱,陆超和金蛇合唱,一来一往的,唱西洋歌曲,唱“夕阳照在我眼里,使我泪滴!”唱流行歌曲,唱“你的眼睛像月亮”,唱民谣,唱“李家溜溜的大姐,爱上溜溜的他哟!”

  歌声,舞影,酒气,人语……灵珊的头脑越来越昏沉了,意志越来越不清了,神思越来越恍惚了。她只记得,自己喝了无数杯酒,最后,她扯着阿裴的衣袖,喃喃的说:

  “你的眼睛像月亮!像月亮!”

  “像月亮?”阿裴凝视着她,问:“像满月?半月?新月?眉月?上弦月?还是下弦月?”眼泪从月亮里滴了下来,她仆在沙发上哭泣。“我是一个丑女人!丑女人!丑女人……”“不,不,你不丑!”灵珊叽哩咕噜的说着,舌头已经完全不听指挥。“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你显花蕊夫人,花蕊夫人怎么会丑?不,不,你不是花蕊夫人,你是她的灵魂!灵魂!你相信死人能还魂吗?你相信吗?……”

  她似乎还说了很多很多话,但是,她的意识终于完全模糊了,终于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她躺在床上。脑子里,那些缤纷的影像;金蛇,银蛇,陆超,歌声,月亮,夕阳……都还在脑海里像车轮般旋转。可是,她的思想在逐渐的清晰,微微张开眼睛只觉得灯光刺眼,而头痛欲裂。在她头上,有条冷毛巾压着,她再动了动,听到灵珍在说:

  “她醒了。”灵珊勉强的睁开眼睛望着灵珍,灵珍的脸仍然像水里的倒影,晃晃悠悠的。“我在什么地方?”她模糊的问。

  “家里。”是刘太太的声音。灵珊看过去,母亲坐在床沿上,正用冷毛巾冰着她的额头。刘太太满脸的担忧与责备,低声说:“怎么会醉成这样子?你向来不喝酒的。虽然是耶诞节,也该有点分寸呀!”“邵卓生真该死!”灵珍在骂。

  灵珊看看灯丕看看灵珍。

  “是邵卓生送我回来的吗?”她问。

  “除了他还有谁?”灵珍说:“他说你发了疯,像喝水一样的喝酒!灵珊,你真糊涂,你怎么会跟阿江他们去玩?你知道,阿江那群朋友都不很正派,都是行为放浪而生活糜烂的!你看!仅仅一个晚上,你就醉成这副怪样子!”

  灵珊望着灯沉思。“现在几点钟?”“二十五日晚上九点半!”灵珍说。“你是早上六点钟,被扫帚星送回来的!我看他也醉了,因为他叽哩咕噜的说,你迷上了一个女孩子!”灵珊的眼睛睁大了。“那么,”她恍恍惚惚的说:“我并没有做梦,是有这样一个女孩,有这样一个疯狂的夜晚了!”

  “你怎么了?”刘太太把毛巾翻了一面。“我看你还没有完全醒呢!”“姐,”她凝神细想。“昨晚在中央,有没有一个阿裴?”

  “你说阿江的朋友?我不知道她叫什么?我记不得了。我只知道我和立嵩跳完一支舞回来,你们都不见了。我还以为你们也去跳舞了呢,谁知等到中央打烊,你们还是没有影子,我才知道你们跟阿江一起走了。”她对灵珊点点头:“还说要十二点以前赶回来呢!早上六点钟才回来,又吐又唱,醉到现在!”灵珊凝视着灵珍,忽然从床上坐起来。

  “我要出去一下。”刘太太伸手按住她。“去那儿?”刘太太问:“去四A吗?去韦家吗?”

  “妈!”灵珊喊,头晕得整个房子都在打转。眼前金星乱迸。“你……你怎么知道?”她无力的问。

  “有什么事你能瞒住一个母亲呢?”刘太太叹口气,紧盯着女儿。“何况,他下午来过了!”

  “哦!”她大惊,瞪着母亲。“你们谈过了?”

  “谈过了。”“谈些什么?”刘太太看了她一眼。“没有什么。大家都是兜着圈子说话,他想知道你的情形,我告诉他,你疯了一夜,现在在睡觉。他的脸色很难看,坐了一会儿就走了。”灵珊用牙齿咬住嘴唇,默然发呆。半晌,她伸手把额上的毛巾拿下来,丢在桌上,她勉强的坐正身子,依旧摇摇晃晃的,她的脸色相当苍白。

  “妈,”她清晰的说:“我必须过去一下。”

  “灵珊,”刘太太微蹙着眉梢。“你要去,我无法阻止你,也不想阻止你。只是,现在已经很晚了,你的酒也没完全醒。要去,等明天再去!”“不行,妈妈!”她固执的说:“我非马上去不可!否则,我的酒永远不会醒!”“你在说些什么?”刘太太不懂的问。

  “妈,求你!”灵珊祈求的望着母亲,脸上有种怪异的神色,像在发着热病。“我一定要去和他谈谈,我要弄清楚一件事!妈,你让我去吧!”“你站都站不稳,怎么去?”刘太太说。

  “我站得稳,我站得稳!”灵珊慌忙说,从床上跨下地来,扶着桌子,她刚站起身,一阵晕眩就对她袭来,她的腿一软,差点摔下去,灵珍立即扶住了她。她摇摇头,胃里又猛的往上翻,她一把蒙住嘴,想吐。刘太太说:

  “你瞧!你瞧!你还是躺在那儿别动的好!”

  灵珊好不容易制住了那阵恶心的感觉。

  “妈,”她坚决的说:“我一定要去,我非去不可,否则,我要死掉!”“灵珊!”刘太太叫。“妈,”灵珍插了进来。“你就让他们去谈谈吧!你越不让她去,她越牵肠挂肚,还不如让她去一下!”她看着灵珊。“我送你过去!只许你和他谈两小时,两小时以后我来接你!不过,你先得把睡衣换掉!”

  灵珊点头。于是,刘太太只好认输,让灵珍帮着灵珊换衣服,穿上件浅蓝色的套头毛衣,和一件牛仔裤。灵珊经过这一折腾,早已气喘吁吁而头痛欲裂,生怕母亲看出她的软弱而不放她过去,她勉强的硬挺着。灵珍牵着她的手,走到客厅,刘思谦愕然的说:“你醉成那样子,不睡觉,起来干嘛?”

  “我已经好了!”她立刻说。

  “这么晚了,还出去?”

  “我知道二姐的秘密!”灵武说。“整个晚上,翠莲和阿香忙得很!”“翠莲和阿香?”刘思谦困惑的望着儿子。“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刘太太走出来,叹口气说:“女儿大了,就是这个意思!”灵珊扯扯灵珍的衣袖,就逃难似的逃出了大门。灵珍扶着灵珊,走到四里的大门,按了门铃,开门的是韦鹏飞自己。灵珍把灵珊推了进去,简单明了的说:

  “我妹妹坚持要和你谈一下,我把她交给你,两小时以后,我来接她!”说完,她掉转身子就走了。

  灵珊斜靠在墙上,头发半遮着面颊。她依然头昏而翻胃,依然四肢软弱无力。韦鹏飞关上房门,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就一语不发的把她横抱起来,她躺在他胳膊上,头发往后披泻,就露出了那张清灵秀气,略显苍白的脸孔,她的眼珠黑幽幽的闪着丕黑幽幽的瞪视着他。

  “为什么?”他低问。“阿香说你喝醉了,醉得半死。为什么?你从来不喝酒。”他把她横放在沙发上,用靠垫垫住了她的头,跪在沙发前面,他用手抚摩她的面颊,他的声音温柔而痛楚。“你跟他一起喝酒吗?那个扫帚星?他灌醉了你?”

  她摇摇头,死死的看着他。

  “不是他灌醉你?是你自己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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