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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觉春心动  第1页    作者:雷恩娜(雷恩那)

  楔子

  赌誓

  那不知名的树傍水而立,开枝散叶,生得茂密异常,树荫覆盖下,半边是陆地,半边是水泽。

  她将双臂攀在枝桠上,枝桠朝水面外向而出,上头挂着女孩儿纤细的身子,在风中微微摆荡。她两手并用,一下一下缓缓往枝橙的末梢移动,攀了几手,她停下来微喘着气,明亮的美眸不由自主地瞄了眼身下那深不可测的水域,树荫下的水面泛着暗蓝的潋滟。

  无妨的,再向前一些,便破了昨儿个的成绩了。

  女孩儿笑了笑,不在乎秀额上滚出的汗珠,也不去想手臂上阵阵的酸疼,仍固执地咬着小唇,一手一手往前攀,小小脸蛋泛着红,罩着抹专注又美丽的神情。

  是的,这少女是美丽的,混着毅力与执着。这般的美,与众不同。

  “引穴治癫狂,一针人中穴,二针取少商,三针为隐白,四刺大陵岗,五针申脉穴,六刺风府旁……”

  她嘴裹喃喃背诵,全是针灸治病的口诀。现在念出,一边儿能安定心神,另一则是拿来转移注意力,别去想底下的河水。

  “十刺上星堂,十一取会阳,十二曲池良……”她双目紧紧盯着枝干末梢,故意忽略树枝响起的碎裂声。

  再一点点,一点点便成了……

  “十三……舌下缝,用之……啊--”

  到底,那枝橙没撑住她。

  断裂声一瞬间响起,枝橙硬生生脱离了主干,往下掉落,连着少女“扑通”一声栽入河之中,而溅起的水花,吓得优游于水面上的鸟禽四散飞逃。

  她身形矫健,如同一只鱼,在河面下翻滚转身,双臂拨动,就要突破水面而出。没料及,断裂的枝橙随了水势,陡然地朝她压下……

  “哇--”挣扎间,她连吃了好几口水,两臂划动的弧度加大,还是挣脱不了那根枝干,直觉得身子沉得更底下了。

  快、快没法儿呼吸了,好难受呀……胸口似乎胀裂开来……不,她不想这样死去,脸会胀成大馒头,身子也会浮肿起来,好丑好丑的……

  最后一丝空气由体内抽出,她脑海里模糊地想着,动作却缓慢了下来。

  是谁?谁拉住她的手?一股力量将她纤细的身子托住,反射性地,她举起双臂依附着那人,紧紧圈住对方的颈项,脸蛋贴着人家的颊--

  喝!是个男子--他颊边的短髭刺着她的肌肤。心一惊,她双手竟然放了开,身体软软往下沉。这时,一只臂膀有力地搂住她的腰,她无力而被动地靠向他,水漫进鼻口,淹没了气力,淹没了意识,也淹没了呼吸。

  或良久,或须臾,混沌之中脸部一阵痛感,让她清醒了几分。

  疼啊……她的嫩颊让人掴了好几下,就听见一个清朗的男音喊着:“小姑娘!喂,醒醒!睁开眼来!”

  那只大手打完她的脸,见成效不大,竟翻转她的身子,开始拍击她的背,力道之猛,让她肚里的水全吐了出来,连带震得头晕脑胀。

  她整个人挂在男子身上,软绵绵的趴着,他却把她当布偶似的,翻来转去。这会见,他又扳过她的身子,她才想出声制止,谁知他已俯下头,罩住了她的小嘴,一只手掌则缓缓地按摩着她的胸口。

  她抗议地嘤咛一句,一股气体冲进口鼻之中,夹带着男子的气息,强硬地挤入她整个胸臆。忽地,最后一口水由鼻里和嘴角溢了出来,她剧烈地咳嗽,呛得泪珠儿直滚。

  “总算救活了。”那男子口气略略嘲讽。

  “咳咳……去、去你的!”还没瞧清“恩公”的长相,咳嗽未止,她一手已抡起拳头直直往前击出,正中对方的脸。“登徒子!”

  男子捂住鼻子,嘲讽的脸色消失了,两眼不敢置信地怒瞪着她,恶狠狠地说:“我是登徒子?!哼!看来是我多事了。”该死的!他的鼻梁骨说不定断了。

  她擦掉眼泪抬起头来,一瞧,心跳竟不受制地漏了一拍。她与他面对面、眼对眼的,那是一双漂亮而且炯炯有神的眼,阗黑的瞳里,两簇恼怒的火焰正跳跃着,双眉轻皱,两腮的胡髭乱七八糟。

  一时间,风琉也愣了愣。方才这女孩儿不是紧闭着眼,就是低垂着头,此时与她对上了眼,才知她双目如此明媚。但让他怔住的,是她眼底闪耀的精神,  不似一般女子娇柔胆小,是刚毅而固执的光芒。

  回遏神来,他清了清喉咙,“算我多管闲事,你想跳河请便。不过容我建言,姑娘不妨效法屈原,在身上绑着石块,这样沉河速度最快,干净俐落。”

  “我是不慎落水,倒是你……你你你……”她拨开颊边的湿发,杏眼圆瞪。

  “我怎样?”

  “你趁人之危,不是君子!”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男子的唇,她脸部跟着燥红起来。他怎么可以侵犯她?偏还装成一副无辜模样。

  “哦?!”风琉怔了一怔,随即冷笑,“原来我不只是登徒子,还是个小人。但容我提醒,如果没有我这个登徒子兼小人救你上岸,你早尸沉河底,让枝干压着,一辈子也浮不上来。”

  他说的皆属事实,无法辩驳,可她心里头就是有气。想他一手罩着她的胸  口,又嘴贴着嘴的,女孩儿家的清白全让他毁了。

  “你以为我对你有兴趣吗?若不是想帮你顺一口气,我才懒得碰你。”

  老天饶了他吧!此行整顿长白山的猎兽场,已忙得他焦头烂额,连刮胡也腾不出空闲,弱冠年纪瞧起来像沧桑了十岁;又为了与辽东的挚友小叙,一个人策马披星戴月赶路前来。明儿个他就得起程回啸虎堡覆命,可没时间听这小丫头指责。

  他瞧了一眼她青涩的身子……唉,他怎么可能有任何的“兴趣”呢?刚才为她按摩胸口,完全感觉不出一方浑圆。这丫头几岁?说不定还未及笄呢!唉唉,老天作证,他不可能有兴趣的。

  忽地,女孩竟嘤嘤哭泣起来;风琉皱着眉头,翻了白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眼前的情况,好似他将她欺陵得多惨……见鬼!他招谁惹谁来着?  哭声断断续续的,又悲悲切切得如此真实。女孩低下头,小手拭着泪水,可哪里有泪?她用小指偷偷掐着眼角,双目登时泛起泪光,嘴唇隐忍住一抹捉弄的笑。

  哼!她就是要他认错。他救了她,她当然感谢,可是不该用……不该用“不当”的方法啦!所以功过相抵,两不相欠,她只要他低头道歉罢了。

  这是她惯用的伎俩。男人面对一个哭泣的女孩,在她心中有三种标准可循--一是手足无措;像阿爹每回见到她装哭,就拿她没辙。其二是相应不理;大哥可作表率,他只会沉着脸,不发一语地瞪着,任她哭得天荒地老。最后一种是死缠烂打兼花言巧语,她的双生哥哥便是一例,见女孩家掉泪,他就有本事哄得对方破涕而笑,心花怒放。

  以上三种反应虽各有异,不过可归结出一点,那便是--女子的泪,能有效软化男人的心,适时用之,有利无弊。

  瞧,这胡髭男不就软下态度了吗?她偷偷觑了眼他懊恼的表情,心里头笑得更得意,对清白受损之事也就不那么恼怒了。

  “唉,小姑娘,你别哭了。你家住何处?我送你回去便是。”风琉抚了一把脸,态度缓和下来。看她双肩抖得如同落叶,衣裙和头发仍不住地滴着水珠,凉风拂来,真会把人吹病了。

  该死的!他竟然在同情她?人家骂他是登徒子、是小人,他却担心她会害了伤寒!他暗自诅咒几句,接着又深深吸了一口气,“你待怎样?我做了都做了,难不成要我还啊?”

  一股香气钻入鼻腔,他下意识倾向前去,气味更为清晰。那是由女孩儿身上散发而出,带着淡淡的药味儿,仿若混上千百样药材,融合成一股独特的香味,不难闻,似一记药帖,药味入了口鼻后,渗进脑中,竟能安定心魂。

  “你常年服药吗?”他语气更缓了。

  “啊?!”

  “你身上全是药味。”

  心头流过一抹怜意,风琉不自禁地端详起眼前的女孩。她正仰视着他,眼角带光,巴掌大的小睑蛋,明眸皓齿,骨架略嫌瘦弱,湿透了的衣裙裹住瑟瑟颤抖的躯体。她一出生就带病吗?这等花样青春,却整日与药为伍。

  那女孩儿仍旧瞪着他,带着点研究意味,唇角欲笑不笑的。

  “你以为我病魔缠身?”她音调略抖,真感到有些凉意。

  “你的确是。”风琉清淡地回话。他语气坚定,心裹头却觉疑惑。

  对一个病人来说,这女孩两颊未免太过红润,双翦又过于清亮水泽,与一身的病骨药味不相符。

  “哦?!嗯……是啊,我确实是。”哎,真想放声大笑呀。

  自呱呱坠地,她便在药材堆里打滚。爹说她天赋异禀,是学医的良质美才,对各类医书和用药有过目不忘的本能,兼之触类旁通,遇到奇难杂症,执拗的性子便显露无遗。就因如此,爹教授兄长们武艺,把一身的医术单传于她。

  这些年,阿爹没再替人看病,上碧烟渚求医的人不计其数,全由她接手打理。她常年与药成伴,为治愈他人同病魔搏斗。的确,她是病魔缠身,只差染病的不是自己而已。

  她见过百种病症,却从未体验过病痛的苦楚。若真要说,也是两年前刚过了十三岁生辰,女子的月事出潮,引起腹部难受的闷疼;再有,就是煎药时不慎让沸滚的药汁烫伤了手。她身子骨一向强健,不曾犯病,这还是头一遭有人拿她当病人看。

  肩膀罩下一件衣物,女孩诧异地望着风琉,他正细心地替她拉拢披风。

  似乎知道她的疑惑,他随口解释,“将就穿着吧,只剩这件披风是干的。”方才事出紧急,他“咚”的一声跃入河,披风则随手扯下,丢在岸头。

  “为什么?”她轻问。

  他要是知道为什么就好了。

  咳了咳,他一脸无所谓,“救人救到底。没任你淹死,总不能让你冷死。”又瞥见泪光,他烦躁地挥动手臂,“我警告你,别再掉眼泪给我看,令人生厌的……唉,算了算了,我怕了你,我道歉可以吧!我错了、我冒失,我不该趁人之危。-见鬼了,他真的低声下气地开口认错!

  邂逅这个人顶有意思的,在她平静规律的十五年岁月里,掀起了小小的波浪。别于爹亲兄长之间的相处,不是碧烟渚的丫鬟仆役,更不同于那些求医问诊的人,在他眼中,她仅是一个单纯、带了点任性,又……羸弱的女孩儿家。

  “谢谢你出手搭救。”清白之事她已然释怀,而他却引起了她高度的注意。

  这真是……小女子难养也,令人捉摸不定。没想到对方会突然言谢,风琉微微一愣,随即挑高一道浓眉,深究地瞧起她来。

  “我想--”他沉吟着,“若你二次落水,我决定袖手旁观,不救人了。”

  “你不会的。”女孩儿眨动灵活的美眸。

  “不会如何?”

  “你不会不救我。”她竟笑了。

  “是吗?”风琉眯起眼,不太喜欢她语气裹的坚信。“你倒很有把握。”

  “咱们可以打个赌,赌你会救我。”

  风琉冷哼一声,唇边带嘲,“如果我再下水救你,我这一生就奉你的话为圭臬,由你指东向东,指西朝西,绝无二言。”

  第一章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碧三娘一直记得他的话,那个男子承诺的奇异赌约。

  起初,她并未放在心上--那只是随口一句玩笑话罢了,他仅是过客,如风中柳絮、水面浮萍,因缘邂逅,明日便各自天涯。

  她依旧钻研医理,依旧成日埋首药堆,依旧“病魔缠身”,依旧……反正,该依旧的事仍依旧地走着,而这忽忽四个寒暑,偶尔地捻眉思量,那句赌言竟深刻又值得玩味。

  此刻,又至黄昏时分,梢公摇着橹,送走了最后一位病人,碧烟渚的医堂才得以清闲。

  离岸边缘,或远或近有不少洲渚,渚上人家有自用的小舟,用来和岸上做为联系,而碧烟渚算是众洲渚中面积较大的,每每黄昏,水流之势和余夕之辉相生应下,水面会浮升缥缈的烟翠,将洲渚笼在碧色的烟雾中,碧烟渚因此命名。而巧妙的是,渚上仅有一户碧姓人家,在小小洲地上占“渚”为王。

  当然,碧烟渚的奇妙景致堪称一绝,但这却不是它远近驰名的最大原因。

  在这儿,最有保障的职业,要说是江上摇橹的梢公了。天刚破晓,岸头已有人群等待,抢搭早班的舟船前往碧烟渚求诊。

  男女老少都知道,渚上的碧姓人家医术是赛华佗、赛扁鹊,老神医金盆洗手不医病,医堂还有一位女神医打理着。老神医脾气古怪得紧,以往是登渚求之不可得,现在女神医却将医堂开放,应用所长,真正的悬壶济世起来,更因之赢得了一个美号,“玉面华佗”。

  江中,一叶孤舟,无人掌舵撑橹,随着风势水流漂泊。三娘不太优雅地伸展四肢,嘴边跟着逸出一声叹息,接着,她藕臂交叠枕在头颅下,仰卧在小小的木舟子里。一日之中,唯有此刻可尽意松懈,全然属于自己。

  这般无目的的漂荡,感觉真好。

  医堂丢给仆役们打扫收拾,她偷偷解开小舟,一声不响地溜了出来。难得她单独一人,因为麝香丫鬟让阿爹唤了去,正帮他老人家滚着石碾磨子碾药,实验新药方,没时间来黏着她。

  小舟在江中缓缓打转,绕了个半圈,又继续胡乱漂荡。

  三娘仰望天上的云朵褪去纯白颜色染上淡淡嫣红,彩霞满天,衬着归鸟群群。她瞧了一会儿,忽觉身下枕着某件东西,随手取出,是自己前日遗留在舟里的医书。

  她正纳闷怎么会不见,原来被自己遗弃在这儿了。她摇摇头笑了笑。

  指尖翻开蓝色本子,书皮题着“金匮要略”四字。这是先人医学心血的记载,八岁时她已能一字不漏地背诵,十岁始知其义、病理相通。但翻开里头,书内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注解,全是她应用学习得来的心得。而叠在《金匮要略》下头的枣红书皮,则是《伤寒论》。

  近日,在病患身上发现奇特的病症,花费了一天一夜才拟出医治之法。乍见开出的药方和诊疗方式,似过于猛烈躁进,实则不然,她是再三思索才大瞻决定的。而其中的因由,可从《金匮要略》里的“温病学”和《伤寒论》中的“杂病学”推敲出来。这两部医书她熟得几要烂透了,若不是想仔细比较,她才懒得由阁楼中的书箱翻出来重读呢!

  唉,风可不可以别这般温柔,拂得她眼皮好沉啊!才细看了七、八页,字就不安分地舞动起来,好想……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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