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老爹似乎有所感慨,他重重地叹口长气,“我就你这一个孩子,你娘走得早,现在我老了,越来越不中用了,铺里大小事务全得靠你张罗……唉,你该是男儿身,这般抛头露面,只怕耽误青春。”
“阿爹,我不嫁,我要陪着您。”云纱蹲在他的膝前,微仰着头。
“傻话。”平老爹望向女儿,抬起枯瘦的手,爱怜地抚着她的发。“孩子,你这么的好,值得一段美满姻缘。”
“阿爹……”云纱觉得眼眶发热,紧紧握住平老爹一只手,说不出话。
由于情绪激动,平老爹不由自主又咳了起来;云纱拍着他的胸口帮他顺气,一面扶持着那瘦偻身躯,“阿爹,我扶您进去。”
平老爹喘了口气,好不容易抑止胸口的疼痛。拉下女儿的手,他颤巍巍地离开座位,“没事的,老毛病了,我自个儿进去。帐目明日再做吧,收拾收拾,你也早点回房。”说完,他缓缓步入帘内。
人,难逃生老病死。云纱十分清楚,但想起人世间的无常,心中依旧难过。和爹爹相依为命的日子能至何时?
她心中思量,已无心于帐册,转过身出了小院,步至大门,打算将挂在店门旁的灯笼卸下。平时个头高的小笛子会替她拿下,但今天,她得自己想办法了。
踮着脚,她试图抓住灯笼的木竿子;她试得那么专心,丝毫没注意有人靠近。
“让我来吧。”
“啊!”云纱惊骇地转过身,见一个高大的黑影杵在身后,她受了惊吓,整个人往后退了大步,竟被高起的门槛一绊,往后面栽倒。
“小心!”他喊着,健臂不假思索地伸出,把云纱整个儿揽抱在怀。“你没事吧?”他焦急地询问,微弱的光在他脸上跳动,竟然是向漠岩。
云纱同样望向他,怔怔地不说话,难抑的喘息着。
“是在下太鲁莽,你别害怕。你还记得那日在渊谷受伤的人吗?我并非有意惊扰姑娘。”她苍白的脸让他心生怜惜,而他已有很久不曾有这样的情绪了。
他将娇弱的娇躯安稳托住,双臂依旧护卫着她,不肯放开。
她几乎几乎就要忘记这个男子的,为何老天还要他们相见?在百花渊那一场初遇仅是一场梦,怎么梦里的人会来到她的面前?云纱心中几多情感交集,挣扎了一下,觉得那双手放开了自己。
好不容易的,她找回了声音。“我……我没事。”夜已深,他来这里干什么?云纱不明白地想着,又突然忆起自己开的是布店铺,她退入门内,一面关上门板,“公子,天色很晚了,若公子要买布匹,明日请早吧,小店已歇息了。”
“我不是要买布。”向漠岩下容门关上,一手挡住它。“我在对街站了一晚了,想要进店里找你,又觉太过冒昧。”
其实,他话没说齐;由风教头那裹得知云纱的消息后,每一夜,他就立在流袖织铺子不远处守候。他的行为困扰着自己的心,却又随心意而行。在他的观念中,他受了这名女子的恩惠,就要做十倍的偿还。
“你说,你站了整晚?”云纱仰起头,呐呐地问。
向漠岩点点头,“若我直接入店寻你,怕会让姑娘受议论。”
“外头还冻着吧!公子何必如此?”云纱轻问,脸颊因他的话而泛起热度。为顾及她的名节,他真在冷夜之中站立许久?他是特地为她而来的吗?她觉得心跳得好急……
这时,向漠岩轻易地卸下纸灯笼,朝云纱递去。“这种差事,怎么不叫留守的工人做?”以往不都是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帮着她?他心里想着,并未问出口,不愿意对方知道他早在此站了几日的岗。
云纱笑笑,没有多做解释,只问:“公子寻我何事?”
“我……”向漠岩被云纱这么一问,竟然支吾起来。他清了清喉咙,认为自己必须对她说明些什么。“云……平姑娘。”他差点喊出她的闺名,赶紧改口。“在下姓向,那日山渊遇难,幸得姑娘相救;在姑娘出渊谷代我求援时,与我随行的同伴找到了我。原来我该等姑娘回返后再离去,可惜当日我精神昏沉,等再次清醒时,已在安排的马车之中。这几日,我遣了人手调查,终于找到姑娘。”
“只是小事罢了,公子何足挂心?”
“我承诺过,你有恩于我,我必定图报。”向漠岩的语气十分坚定。
不知怎么的,云纱听着他的口气,一阵失意的情绪掠过心底。
原来,人家仅仅为了偿付恩情。
她摇着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恰当。这个人,定是上天派来扰动她的;一开始,他就有莫名的能力,颠覆了她的思绪,让她胡里胡涂把情感交付。这是债,从远古的前世,欠到今生。
“很晚了,公子请回吧。”云纱轻叹了一句,身子便要隐入门扉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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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姑娘且慢!”向漠岩见状,急急的喊住她。然后,他由袖口掏出一张纸来,呈在云纱面前。
“这是一千两银票,请姑娘收下。”
他永远不会知道,他这个“报恩”的方法,伤得云纱多重。只是他身为一堡之主,独力承担家业,早已习惯将事情合理化。对于云纱,他有着难解的挂念,这种感觉令他不安,自然而然的想寻一个理由来搪塞,而最最无疑,又最最有力的理由就是--
他必得还恩。
“收下吧,平姑娘。拿着它,华阳镇上的钱庄皆认得这标志,到处都可兑现。”他将纸递得更近些,银票上头盖了一个虎头印,是啸虎堡的正字标志。
有短暂的时间,云纱的脑海是空白一片,她就怔怔的、呆呆的看着眼前那张微黄的纸,身子全倚在门板上。她听见有人在笑她,来自心底,是她自己的声音。 “这只是小小心意,明朝,我派人另奉厚礼。”他喃喃地说,仍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啸虎堡,财力雄厚。”云纱认得那虎头印,语气带讽。接着,她仰起脸直视向漠岩,小脸苍白如纸,一对眼眸冷冻如冰。“在公子眼里,所有事物皆可以钱财衡量吧?”
向漠岩一震,盯着云纱,惊愕的发现泪光在她的眼眶中打转。
“在下冒犯了姑娘?唉,我只是想还这恩情,绝没有辱没姑娘之意啊!”老天,他到底做了什么?凝视着她含泪的双眸,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下多么严重的错误,整个心也隐隐作痛。
“不敢当。这个情,请公子忘了吧。”云纱强忍着哽咽,一字一字的说。
“我如何能忘?姑娘有恩于我,倘若我不还这份恩情,恐怕这生要耿耿于怀,永难忘却了。”他说得极为诚恳,盼能得到云纱的谅解,“我明白了。”
突然,云纱接下他手中的银票,一扬手,纸灯笼连同银票跌落于地面,烛火燃烧着周围的纸膜,肆无忌惮地吞噬了银票,一起化为灰烬。
“一千两我收下了,公子请安心。”忽而,两行清泪溢出了她的眼眶。
向漠岩看着眼前的她悲愤的神色、冷漠的表情,他的内在被撕裂了,有千万个声音指责他。他伤害了她,他该死的伤害了她!怎么事情会演变成这般不可收拾?他恼恨着自己,同时掩饰不住关怀的、紧紧的盯着她,想替她拭去泪珠的冲动驱使他往前靠近。
就在他的手指快触及云纱脸上的湿滑时,屋内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纱儿,你还在外头吗?”平老爹的脚步慢慢朝这边过来。
这句叫唤震醒了他们。云纱倏地往内退回,躲避向漠岩的指尖,眼神带着淡淡轻怨,幽幽地低语,“你走吧。你的恩情还清了。”
“对不起。”在那扇门合上前,向漠岩对着云纱说。
云纱的肩膀瑟缩了一下,她垂下首,动作略略停顿,但仍关闭了门扉,将他的身影驱逐。她反过身,虚弱地靠在门板上,珠泪不听使唤的溢了满腮。
不,她不要哭,不要哭呀……
“纱儿,怎么了?”熟悉的声音唤着。
睁开眼,她看见阿爹立在廊檐下,手里的烛火随风一明一灭。
“没,没事的,爹。”挤出了几个字,她捂着嘴,在泄漏脆弱之前,疾速奔入大屋。
平老爹奇异地看着这一幕。他的女儿向来是恬静安柔的,怎么今夜这般不寻常?未及多想,他伸手推开木门--
寂寞的夜色里,一个伟岸形影,缓缓消失于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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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纱姊!纱姊!”小笛子一面喳呼,火烧屁股似的奔入大院,年轻的脸涨得通红,语气又急又兴奋。
院子里架着许多木竿,竿子上晾着刚染入色泽的布块,轻轻飘摇,空气中,散发着染料的花香。云纱正和染织师傅们说话,听到小笛子的叫喊,她抬起头,不解地望着他飞奔过来。
“天塌下来啦?小笛子,你喳呼个什么劲儿?”古伯忍不住骂了起来,他方才扫成一堆堆的树叶和灰尘,全被小笛子踩散了。
小笛子倒是反常,没和古伯抬杠,他瞪着云纱,大口喘气,就是挤不出话。
“慢慢说,发生什么事了?”
云纱被他弄得胡涂,轻皱起眉头。院里的工人也都围拢过来,全等他说明。
终于,小笛子开了口,手还指向外头,“铺子外,铺子外……”
“铺子外怎么啦?你倒是讲啊!”大伙被他搞急了,几个人己忍不住跑到前面去一探究竟。
小笛子继续说:“铺子外头,有一批人送礼来给纱姊。礼物有三大车那么多呢!”
明朝,我派人另奉厚礼。云纱忆起那人所说的话。
不理众人的惊羡,她脸色一变,脚步匆促地往外头去,里边的人全跟出来了。
店铺内,满满的箱盒堆积一地。云纱听见送礼来的人和阿爹说着话,态度十分恭敬。
“平老爷,这些珍珠古玩,是主子遣小的送来给平姑娘的。另外尚有十盛佳肴点心,是吩咐玉珍楼当场做的,给流袖织的各位品尝,请平老爷千万收下。”
“这怎么敢当?!”平老爹抚着胡须,一时也被这等阵仗弄迷糊了。“敢问你们家主人尊姓高名?”
“小的是向家啸虎堡的护卫。日前平姑娘仁慈,救了我家主子一命,堡主感念,特派小人送礼过来。”
“原来如此。但这些东西……”
“请你拿回去。”
平老爹正踌躇着,云纱已然开口。她环顾成堆的礼品,而后目光又聚集在那护卫身上,小脸端严。“请你代我转告贵堡主,这恩情他早就还清,已不相欠。至于这些东西,我们收受不起。”
“平姑娘。”护卫猜出她的身分,更是礼敬。他恳求着,“姑娘若是不收,小人回去交不了差。姑娘心好,请别让小的为难。”
“我不要。”云纱急了,想不透他为什么还要这样纠缠,又气愤他昨夜所谓的“报恩”行为。她不要那一千两,更不要这些东西。
“壮士,依老夫之见,这十盛佳肴和百坛美酒,老夫代小女收下了。至于其他的礼品,实在太过贵重,还请壮士带回吧。”这是平老爹想得到的折衷办法了;对方是实力雄厚的啸虎堡,又是流袖织的大主顾,他们得罪不起呀。
“阿爹!”云纱不肯依,气急地跺了跺脚。
“嘿!这下子有口福了。好像办喜事似的,又下聘、又有酒席,真是热闹!”围看的人群议论纷纷,不知谁戏谵道出这句无心的话,云纱一听,眼眶跟着红了。
那名护卫还想请求,却被平老爹挥手制止。“万事拜托了,壮士。”
那护卫顿了顿,倒也豪爽,接着说:“既然如此,小的也不再强人所难。不过堡主委托小人带来一只锦盒,说无论如何,一定要亲自交给平姑娘。若姑娘肯收了锦盒,小人也算完成一半差事。”他由怀中宝贝地捧出一个红缎锦盒,呈给云纱。
云纱心绪纷乱,只想要他们快快离开,二话不说,接过护卫递来的盒子。
“此次多方打扰,还请见谅。小的告辞。”护卫朝平老爹抱了抱拳,一行人扛起那些珍宝,浩浩荡荡的离开流袖织。
“纱儿,你什么时候和啸虎堡有了牵扯?”平老爹望着云纱,面带忧色。昨夜那陌生身影,和今日送礼之事或有关联,再打量女儿的神色,他隐隐约约地总觉得不妥。他语重心长地说:“咱们是市井小民,跟人家攀不上交情啊!”
“爹……”云纱轻嚅了一声,不知如何解释。
低垂着头,她怅然若失地转入铺内,那只红缎锦盒紧握在手中,却感觉到无比沉重,一颗心,竞也跟着沉甸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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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日,云纱过得恍恍惚惚,常常不自觉的,便发起怔来。
平老爹瞧出女儿的消瘦,只能看在眼里,叹在心底。只怪云纱的娘死得早,这种儿女心事,他这老头问不得啊!
此时又近黄昏时分,夕阳余晖,归鸟群群,街道两旁的店户也准备歇息。
流袖织内,小笛子收拾着陈列在桌面的布匹,边说着:“纱姊,我把门前灯笼拿下来可好?纱姊……纱姊!”
“啊!什么事?”云纱的魂儿不知又神游何方去了。
小笛子奇怪地瞧着她,“纱姊,你不舒服吗?”
“没的事。”云纱倏地离开柜台。她望了望天色,似乎在期盼什么,淡淡地说:“又过去一天了。”
这时,小笛子已将灯笼拆下,熄灭灯心,把门板一块块关上,只留了个门缝。
“纱姊,大院晾着的布匹是要参加御用选丝的。那些料子,老爹和师傅们还没挑出最好的,只叫大家仔细看顾,今晚轮到阿宝守着。若没事的话,我回去了。”他将灯笼放置在屋角。
“我知道。大娘好些了吧?”云纱问。
“我娘好多了,不过身子还是虚弱些。”
“你等等。”云纱进入帘内,一会儿又步出来,手中多了一个包裹。她把东西塞入小笛子怀里,“这只烧鹅你带回去吧。还有一些红枣参片,给大娘补补身。”
“这怎么可以!”小笛子叫着,推辞着不肯要。
“拿去吧,小笛子。”云纱软软说着,态度却十分坚持。
小笛子没法子拒绝,还是乖乖收下。云纱陪着他走到大门,他由门缝出去,站在外头,帮着云纱合上最后一块门板,却还是隐忍不住,问出心底的疑惑: “纱姊,你为了啸虎堡送礼的事愁着吗?”
云纱的心狠狠震动了一下,咬着唇不说话。
瞧着她神色黯然,小笛子手足无措地抓了抓头,怕自己多话,急急道歉, “对不起,纱姊,我不是故意提起这件事的。可是,你也别闷闷不乐了,不会有事的,只是送送东西嘛,何必紧张?何况,啸虎堡的名声不错,就是神秘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