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呵……急啥?反正跑不掉!”
马匹经过棉田边,展煜和骆斌皆放慢速度,和相熟的几名工人点头招呼,未多赘言,已朝棉厂和纺织厂的方向而去。
这些大叔大婶虽没当着他们的面说些什么,但投射在展煜和静眉身上的眼神,当中的企盼、了然和暧昧,已明确地道出心中想法。
骆斌双手紧接缰绳,粗糙的绳纹捺入掌心,他尚不知,目中那层漠然假象早已消散到天云外去,视线再度变得灼热如刺,烧向前头共骑的一对。
“骆总管,您、您不下马吗?”棉厂前,打杂的小厮帮忙扯住马辔,仰着头怪异地瞧着。
“骆总管,怎么有点魂不守舍?你还好吧?”展煜已将静眉抱下,来到他面前,和那小厮一般,同样怪异地盯住他。
“没事。”他注意力连忙由静眉脸上撤回,竟觉狼狈,明明,他厌恶极那对澄清的眸子,为何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沉浸?
恼羞成怒,他一脸寒霜,翻身下马时,动作特别粗鲁。
展煜淡淡挑眉却未多问,只微笑道:“静妹,骆总管可否先借为兄?我得去向义父转述此趟出关中所得的要项,骆总管若方便,能否一同前来?义父和我都需要你的意见。”
难以自持地,骆斌忍不住又望向盈盈而立的男装姑娘。
闻言,静眉轻声回道:“事有轻重缓急。公事要紧,你们别在意我。骆斌……”她唤着他,唇边自然含笑,“我先四处逛逛,你和爹、还有煜哥慢慢谈。我会等你的。”
也不知哪句话、哪个词儿,还是她脸上的神态?骆斌自己也不明白,上一刻还怒火难平,撑得胸膛几欲爆破,这会儿竟奇妙地烟消云散。
这般反反覆覆,脾性不定,他到底怎么了?
※ ※ ※
行走或坐,男装果然有其方便之处,静眉正慢慢适应。
来棉田、纺织厂这儿已过了一个多时辰,她适才在外头田埂上和几位大叔大婶说话,又下田里待了会儿。四年来,骆斌教授她的知识与这棉田环环相扣、相互印证,她手握一朵盛开的白棉,唇角荡开美好的弧度。
“今年的棉种很不错,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一名矮胖的大婶笑着挥挥手,“卖个好价钱,给姑娘添嫁奁。”
几名工人全呵呵地笑了开来。
静眉微怔,跟着双颠嫣红,少女情怀,她当然也有醉人又羞人的想望。
幸而那些大叔大婶埋首工作,没再继续调侃她。
天气温暖,连风都如此温柔。她由棉田转回,绕进棉厂里染布匹的场子,里边十分宽广,分切出七、八个方形浅他,池中水五颜六色,红橙黄绿蓝靛紫,都是染布用的色料。
“大小姐!?”染布场的胡管事是个老师傅了,为华家工作大半辈子,他正立在浅池边,持着长竿挑布,眼角瞥见一个少年,定眼瞧清,竟是华家静眉小姐。
“胡师傅。”静眉微笑颔首,走了过去。
“怎么——”胡管事瞠目结舌,还以为自己眼花,再次确认眼前是静眉,不是笑眉。“大小姐怎么——”目光将静眉从头到脚巡上一遍。
“我等骆总管,他说要教我染布。”垂首瞧着自己的装扮,她轻快道:“着男装较为俐落,行动也方便许多呀。”
“这倒是。”胡管事点了点头,接着道:“咱们这位大总管啊,实在了不起,内事外务应对得宜,处理得井井有条,对棉纺织的制作手法更是了如指掌,懂得的东西还真不少。”
“是的。”她淡然回应,早习惯众人对骆斌的称赞。这些年,不只煜哥的名声响遍关中一带,连骆斌亦是,外头的人都知晓,华家有位年轻本事的大总管,手段高超、思维冷静。
“呵呵……没记错的话,骆络管也二十三、四岁啦,不知他心里有没有中意的姑娘?若没有,我倒可以替他介绍介绍,你可不知,城里好几位媒婆都把眼光锁在他身上了,听说意属他的姑娘家可不少,呵呵呵……”他搅动地中正在吸取色料的布,闲话家常。
“胡师傅,让我试试可好?这他褐色染料是用桑树皮熬煮出来的吗?”
胡管事稍稍一顿,很快便回过神来,笑了笑,将手中长竿交给静眉。
“是桑树皮没错,不过还添了点槐树花蕾,所以颜色褐中偏黄。”他教着静眉如何搅竿翻布,忍不住绕回原来话题,“大小姐很常和骆总管在一块,平时有没有听过他提起哪家的姑娘?他这年岁,应该有中意的人才是吧?”
长竽不小心教布匹的一角捆住,静眉咬着唇推动,不知怎地一阵心烦,一会儿抽回竿子,才发觉眉心绷得好紧。
静眉,这是为何?心底幽幽叹息,她眨了眨眼,放松神情。
“我不是……不太清楚他、他喜欢哪家姑娘,胡师傅若想知道,可能得亲自问骆总管本人了。”
“问我什么?”说曹操,曹操到。
骆斌不知何时踏入染布场,话音响起时,人已来到他们身后。
没预料他会如鬼魅般出现,所及话题又牵涉到男女姻缘,教他听见岂不羞煞人?静眉心一慌,手中长竿竟然脱手,她反射性要去捉握,竿子朝池中倒去,自然而然,她上身跟着往前倾,双手胡乱挥动——
“大小姐!”胡师傅大喊,一旁工作的人更是惊呼连连。
骆斌箭步上前,双手伸出欲托住她的腰,这千钧一发之际,脑中竟浮出适才于华府门口,展煜以手掌合抱她腰肢的画面,他直觉气闷抑郁、难受至极。
他这一停顿,双手僵在半途,接着“咚咚”两响,长竿落入浅池里头,跟着,静眉也跌了进去。
第四章
他呀,待她竟是这般狠心肠!?
就这么眼睁睁、无动于衷地,瞧着她跌落。
扑坐于一池褐染中,望住他伸在半途的一双手,静眉在错愕之外,感觉方寸教谁持着大槌狠狠地捶击,震得神智发麻、不明就里——
遇危急时,拉地一把、不让她落入窘境,这些事在他心里头,竟那么地难以抉择?还需思量再三吗?
霎时,记忆如潮水涌来,她与他相识的那一年、那一天、那一个栗栗危惧的月夜,他眸中陡现的狠厉成为她心底的阴霾。
这些年,她曾尝试着寻找原因,而日子在平顺中度过,在成长与收获中流逝,让自己以为那样嗜血的、仇恨的、晦恶的目火,仅是恶梦中的片段,她和他亦师亦友,不再是单纯的主仆关系。
是自己会错意吗?
棉厂后院,静眉在平时供工人午后小憩的房中脱下湿衣,换上一套旧衣裤,是胡师傅帮她找来的,听说是之前在厂里打杂的小厮留下的,她凑合着穿上,总比那些已染成褐黄、又湿又黏的衣服好。
换好衣服,她用块方布随意包住长发,一手推开房门,就见骆斌立在外头,举起手正欲叩门。两人眼神短兵相交,各自一怔。
“你、你没事吧?”他僵硬地问,目光将她从头到脚扫过,神色略绶,接着喃喃自言,“没事……就好。”
静眉一语不发,撇开头,跨出门槛迳自从他面前走过,当他隐形一般。
她的落池引起不小的骚动,身上虽没受伤,心里却难过得紧。
“大小姐?”他不能控制自己的步伐,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静眉不搭理,做着消极的抗拒,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外头小天井。
这天井日照充足,搭起的三层木架子上正晾着一些茜草、苏芳、五倍子、冬青叶等,都是作染料的用材,当然,也少不了染在她身上、衣上、发上的桑树皮和槐树花蕾。
今天本该有趣而欢愉,哪里知道演变至斯?希望消息不会传到爹爹和煜哥耳里才好,怕是要大惊小怪地为她担忧。静眉心想。
绕过木架子,她来到天井中央的水井旁,弯身从井里汲水,才丢下木桶,一双男性的大掌已握住井绳,主动将事情接手。
她唇一咬,也不同他争抢,直接坐在井边的大石上,把包布扯下——
一头黑丝浸过褐染,黏黏腻腻的,原先爽朗的发髻也变了形,兀自滴水,在地上聚成小小湿印,她垂首瞧着,说不清为什么,突地冒出一股想哭的冲动。
这时,满满一桶净水送至她膝边,正巧映出她轻泛泪花的脸,和那男子深静面容,两人视线在水面上再次相遇,静眉心一凛,困窘难堪,咬着唇侧开上身。
“对不起。”骆斌打破沉默。
闻言,静眉双肩微微颤动,仍是无语。
“我打了水,请小姐梳洗。”如以往,他的声音清冷平淡。
静眉瞥了眼那桶水,终于肯动了,二话不说,她撩水泼在发上,用十指梳着乱发,沾上染料的发变得黏腻纠结,她心中气闷,发泄在动作上,好粗鲁地扯着自己的发,扯得头皮发疼,愈疼愈要去扯,平时闺秀的模样和温雅的举止不知藏到哪儿去了。
毫无预警,骆斌握住她纤细的手腕,不让她再自虐。
“做什么?”肌肤的接触教她浑身一震,小脸倏地抬起,那对兔儿般澄净的眼眸蒙上泪雾,是执拗和轻怨。“你、你放开啦!”他这么捉住她、盯住她,神色阴郁,到底什么意思嘛?
半晌,他道:“小姐哪里疼了?”
疼的是心、是感情。她当他是朋友、是亲人,到头来,全是自己一相情愿。
红晕渐渐染颊,静眉抿唇摇头,象征性挣扎了下,“放开啦!”
他眉心稍蹙,不动如山。“小姐在哭,不是摔疼了吗?”
“我、我我……是梳头发时扯疼头皮,眼睛里自然会闪出泪花,我哪里在哭?你别胡说!”她微慌,努力眨掉目中迷蒙。
忽地,一股力量将她上身压下,轻呼一声,背者整个靠着大石。
“骆、骆斌,你你——”
男性的身躯挡住光线,她瞧不清他的面容,抖着一颗心,怔怔地任他靠近。
这一刻相当微妙,静眉自然而然地合起眼眸,某种感情挣脱枷锁,在心海里浮荡,搅皱了一切。
然而,那无名的感情并未落实。在双眼轻合之际,骆斌只是单纯地撩起她的发,让沾了污的发丝往后披散在石上,一捧捧的清水自静眉额顶浇淋,然后是冷静而有力的十指,在那云发中理出条理。
“骆斌……你做什么?”她明知故问,因若不追问,好似……太奇怪。
“替小姐整理头发。”他迅捷地再汲起一桶净水,重复相同动作,并且摊开她的发,进行较细部的清洗,沾上染料,想完全除净是需要费些时间的。
“我不会扯痛你。”末了,他补上一句。
结果一直到打上第五桶水,骆斌才完成这项工作,一时间,静眉不急着起身,任长发成扇状往后披在石上,阳光暖暖的,她受伤的感情仿佛也跟着回温了。
“为什么说对不起?”突地,她问。
“什么?”骆斌双肩微震,发觉手指还流连在姑娘的黑发上,触着、揉着,恍惚地感受一份细致。庆幸自己处在她后头,掩盖了不适当的举止,他强迫地收回手,脸色变得十分阴沉。
静眉又这:“我一开房门,你就说对不起,为什么?”
若他知错,是真心诚意道歉,她决定原掠他,即使恼他在集池旁没抱住自己,但他都细心而体贴地帮她洗净长发了,心中气闷早消去大半。
许久,身后沉默。
静眉坐起上身侧首回望,直勾勾瞅着男子,摆明着非等出答案不可。她常说自己什么也不会,但缠着人、磨着人的耐性是很可怕的,为着认定的事,可以执着到地老天荒。
骆斌倏地立起身躯,淡淡回这:“小姐本与胡师傅相谈甚欢,我突然出声介入,才导致小姐跌落染池,道歉是必要的。”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抱住我?”她的语气微扬,白皙脸蛋覆着一层粉红,仍勇敢地直视着他。“你明明可以抱住人家,手都伸到一半了,却定住不动,你、你存心见我落水。”
他怎能告诉她,之所以半途迟滞,是因为脑中陡现一对金童玉女,那两人神态亲近,令他没来由地抑郁怅惘。
“男女授受不亲。”抬出最烂又最冠冕堂皇的理由。
“你——”果真如此,他刚才怎随随便便就握住她的手腕,筒直是睁眼瞎话!
静眉妙目一瞪,一时间无法回话,他的说词结实地堵住了她,若反驳便是无视于礼教、是态度轻浮,但是呵,心里深处,怎么也不服。
“我不信你真是为了这个原因,你故意——啊——”她边道,跟着由大石上立起,心里激动,没注意竟绊到了那只木桶,再加地上水痕未干,两脚踩不稳,她不禁惊呼,身躯往前栽倒。
骆斌见势甚快,抢将上去,大手挥扬——
这次,静眉倒是安稳地被他保住了,但他使的手法又教她气绝,竟像对待孩童似的,单臂提住她的后领,果然不去碰触她的身子。
“小姐当心。”他仍一副无所谓的神情。
“你、你你——”喔——今天是什么黑煞日,她出的丑还不够吗?静眉沮丧地扭着身躯,伸直脚尖想撑点地面,她的口才真的不坏,音清声润,可偏偏对他无奈何。
“大、大大小姐、骆总管!?”此时,一名十来岁的打杂小厮奔进天井,见到两人,猛地打住脚步。咦,玩游戏啊?骆总管干啥把大小姐提得这么高,瞧,双脚都腾空了。
他还是头一回见到向来温雅秀气的大小姐脸涨得像熟透的番茄,还有在空中胡乱挥踢的四肢,那模样实在是、实在是太滑稽了!
“小安顺,有什么事吗?”静眉力图镇定,对住来人扯了一个稍嫌僵硬的笑,想保住一点尊严,可惜效果不太好。跟着,她撇过头瞪住那个男子,想不气恼也难。“骆斌,放我下来!”
骆斌眉微挑,还未动作,倒是小安顺惊跳起来,想起急奔来此的目的。
“大小姐、骆总管,你们别玩啦!老爷出事啦!”
※ ※ ※
华老爷和展煜、骆斌结束谈话后,前往棉田巡视,在埂边晕死过去,事前无丝毫征兆,吓怔了田里工作的大叔大婶们。
展煜在要项回述完毕后,已先行返回华府,因此将昏迷的华老爷由棉田送回府中这一路上,心慌意乱的静眉紧陪在爹亲身边,所有事全交给骆斌安排。
骆斌处事果断,派人快马赶回华府通知,并命人先行将大夫接至,华老爷一回,立即被妥当安置,经城里名医仔细地把脉观诊,开出一帖药方,仆人按着方子抓药煎熬,如今药汁已徐徐灌入华老爷腹中。
晚膳草草结束,众人都没什么胄口,因华老爷犹未清醒,大夫说尽量让他歇息,别刻意喊醒他,而这种感觉好教人不安,仿佛他太累太累,如紧绷的线绳瞬间断裂,只想躺下安眠,不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