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总管……”静眉从没这么害怕过,隐的感觉他想伤害她,而自己该撒腿跑开、该放声呼救,她却动不了,望住少年入魔般的双目,脑海里空白一片。
骆斌,你想做什么?一个声音悄悄响起,讥讽地问着。
你想宣泄奔腾的怒火、想放开奔腾的恨意,想扼杀一个女孩吗?
她一死,你的一切也跟着暴露,此地再难留下,你所求是这么狭隘吗?
一条小女孩的性命就能抵去这些年的煎熬,是吗?
你求的,仅是如此?
不!不——他绝不会这样简单就一笔勾消!
猛地定住,他伸出的手掌突地握紧,四周好寂静,静到连夜风也停滞了,只闻两人交错的喘息声。他们互相瞪视着,脸色一般苍白,一般惊惧,一般从黑暗的边缘兜了回来。
许久,骆斌打破沉默,略带疲惫地道:“大小姐该回房了。”字字清冷,仿佛前刻那场一触即发的惊心未曾发生。
这一刻,静眉真的懵了,因他态度的转换,如风如电,控制自如,她眼底仍留有馀悸,眨也不眨地盯着。
“大小姐该回房了。”他提高声量重复,侧首避开她的注视。
“呃!啊……”
好不容易回过神智,静眉一手揪着胸襟,一手捉紧裙侧,心慌而乱,迷迷糊糊的,也不知自己与这少年处在什么样的境地中。
“骆总管也该休息……晚安。”她轻轻喃着,旋过身,僵硬地由他身边走开。
这个夜栗栗危惧,烫着怪异的神秘,静眉不能去确定什么,只知道华府新来的少年总管,他啊,正为着什么事,不能快活。
※ ※ ※
事实证明,华老爷这回是压对宝了。
得到权力下放,新上任的华家总管在掌握府中大小事务后,依新一套的管理手法将所有事项统合,再重新编排,让工作得以平均分配,而人尽其才。短短几日不到,华府上下一片新气象,众人对这位少年老成的大总管,自然不敢再有轻忽心态。
另有一事更教华老爷兴奋惊喜,原来这位洞庭广陵庄推荐前来的少年除在管理上有两把刷子外,对棉和纺织一途所知亦甚。
那日两人初会,他多有刁难,对方却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所谈话题以管理手法和观念为主,亦部分触及华家棉田和纺织厂,但仅是皮毛,未曾深入。
直到近日华家进了几色染棉所需的材料,原该直接运至纺织厂那儿的,却阴错阳差送到宅子这边,这原非什么大事,只要确认签名即可,而华家主事和煜少爷皆因公外出,那就非大总管出面不可了,谁料这少年总管点收之际,竟能在成捆的染色材料中挑出伪物,当场拆穿对方鱼目混珠的诡计。
当晚,华老爷又和骆斌关在房中相谈,所得结果教他乐得连作好几场美梦,改日寻个空间,他定要往洞庭广陵庄走一趟,去好好谢谢裴老,送来这么一个可遇不可求的人才。
“爹很开心呵。”女孩儿特有的娇嫩声音缓缓逸出,在这间色调颇为沉重的书房里弹出柔软曲调。
“呵呵……爹当然开心啦!棉田和纺织厂有煜哥帮忙管着,家里大事小事全赖给骆总管,不只爹开心,我瞧国叔也开心得很哩!”也是女孩儿的声音,不像前者轻声温雅,而是清脆响亮的,字字圆润精神。
华老爷收敛唇上的笑弧,放下批阅用的朱笔,大掌慈爱地抚了抚两个女孩儿的头,她们小手攀在桌沿、正眨着大眼望住自己。
“爹,喝茶。”静眉恬静一笑,将瓷杯移近,山参清苦的气味溢将出来。“娘交代的,要静儿一定得盯着您喝下。”
“唔……”华老爷苦笑了笑,仍乖乖“奉命”。
“爹,我帮您捶背。”笑眉伶俐地绕到椅后,双手握成小拳头,力道适中地捶着他的肩膀和颈侧。
“嘿嘿……”华老爷怪笑一声,了然道:“平常此时,你们俩不是在房里习字,便是在园中玩耍,今儿个一早就来窝在这儿,很不寻常呀。”他眼神带笑地瞄了瞄,“说吧,所为何事?”
笑眉搔搔头嘻嘻笑,倒是静眉虽红了小脸,仍舒润地启口:“煜哥说,外头的人都说爹爹老谋保算,没料及现在‘算’到自家人身上啦。”
展煜打小就进华家,让华老爷收为义于,年纪轻轻便跟在华老爷身旁学得一身本事,与静眉和笑眉的感情甚笃,府里的人大都认定华老爷未来定要将双黛之一嫁给义子为妻,图个亲上加亲。
“喔?”华老爷对住静眉挑眉,玩味地笑着,儿女是自己的,还捉不住性子吗?当下,他转向小女儿,“笑眉儿,你来说。”想得知实情,弄懂她们俩心里打啥主意,从笑眉下手,无疑较轻易一些。
“呵呵呵,爹,您答应啦!笑眉就知道,您最疼我啦!”又来这招,连事情也甭说了,直接跳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爹是疼你,但你不说清楚,爹也不答应你啦。”类似的状况他已遇过好几回了,还教她唬弄过几次,不过这招现在不灵啦。
他常在想,笑眉性子直率坦然,想什么说什么,这招近乎耍赖、使小聪明的伎俩却不知受谁点拨?他瞥了眼抿唇淡笑的长女,猜想他的“老谋保算”可能真有传人了,国叔还一天到晚担心笑眉会把姊姊带野,呵呵呵,谁带坏谁,尚无定论哩!
“唔……”笑眉顿了会儿,仍旧笑容可掬地嚷着:“爹,笑眉儿想学东西。”
“这是好事呀。你想学啥?”华老爷抚着胡,欣慰颔首。
偷偷觑了姊姊一眼,又调回视线,笑眉故作思索道:“学弹古筝、琵琶,爹说好不好?”
“好!”求之不得哩!岂有不好之理。
此时一本帐册落到地上,静眉弯身去捡,谈话的两人全没瞧见她捂着肚腹,小巧双肩忍不住轻颤着,那模样真像……真像诡计得逞,笑得正开心。
听见爹爹爽快地答允,笑眉眉儿轻皱,仍作思索状。“嗯……不好不好,还是学习书法吧?颜、柳和欧阳的字体都不错,都学吧。”
“好!”华老爷竖起大拇指。
“不好不好,让笑眉儿再想想……学刺绣吧?绣花绣鸟挺可爱的。”
“好!”点头。
“学吟诗?把李白比下去!”
“好!”再点头。虽觉有些不切实际。
“学作对子?把苏东坡也比下去!”
“好!”三点头。
“学围棋?”
“好!”四点头。
“学画画?”
“好!”五点头。
“都不好,学武术吧?”
“好!”六点头。
笑眉英眉飞扬,猛地跳去抱住华老爷,热烈喊道:“爹答应啦!答应啦!我可以学武了,可以拜师学艺,可以去走踏江湖啦!静姊,静姊!你听见没有?爹答应了,静姊——哈哈哈哈——”像只小泼猴,她转身改而抱住静眉,又叫又跳。
“爹疼你,你想做什么,他当然是赞成的,怎会反对呢?”静眉拍着妹妹的背,感染着她的喜悦,有意无意地,随口一句话说得轻和柔软,隐约间却将整个决定落实下来。
“嘿嘿,你们两个!”华老爷终于弄清目前状况,心中哭笑不得,眼神和静眉对上,她红着脸微微笑,朝着爹亲俏皮地眨眼。
笑眉放松姊姊,小脸兴奋红润,没忘记还得做最后收场。
“常言道,一言既出,放四匹琥珀出去也追不回来。爹既然答应了,就不可以反悔啦!”“琥珀”是她的爱马,脚程极快,能千里追风。
接着,她哈哈大笑,头一扬,咚咚咚地朝外跑去,还不忘大声地“昭告天下”:“我跟娘说去,跟煜哥说去,说爹要让笑眉儿习武啦!我是一代女侠华笑眉是也——”声音随着步伐愈来愈远。
书房内,华老爷捏了捏静眉的鼻尖,又宠又叹又莫可奈何。
“你呵!这样子设计爹爹,还道我老谋深算?”
颊边红晕未退,静眉的脸庞闪动难得的顽皮光彩。
“静儿什么也没做,是爹亲口应了笑眉的,怎么临了又说到人家头上?”她妙目清澈,接着道:“笑眉是真的很想习武的,她身子向来强壮,脾性豪爽,爹就顺着她的意愿,聘请师傅教她吧,好不?”
华老爷两手一摊,夸张地摔眉。“连四匹琥珀都追不回来了,我还能把刚才随口说出的承诺追回来吗?”
静眉稍怔了怔,接着笑出声来,这举动是会传染的,父女俩对视着,一个哈哈地豪迈大笑,一个则笑音如银铃可人。
“哈哈哈……静、静儿,哈哈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华老爷的笑突地中断,岔了气,引起剧烈的咳嗽。
静眉拍着他的背,见咳声愈来愈剧、掏心掏肺的,她不禁紧声问道:“爹,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请大夫过来瞧瞧可好?”
好半晌,咳声终于止下,华老爷缓缓睁开双目,眉眼略显疲惫,淡笑道:“静儿,别担心,爹是一条铁汉呢。”
静眉向来敏锐善感,若华老爷不主动说这话,她或许还会相信真的没什么事,但现下却觉欲盖弥彰。
她望住爹亲,心底一片难过,想他劳碌这么多年、辛苦这么多年,身边的帮手这么少,却要顶住如此庞大的家业,爹正值壮年,竟已两鬓星白。
“爹,静儿想学东西呢!”她有无这般的本事?能做到如何的境地?能帮上什么忙呢?不知道,唯有一试。
闻言,华老爷摇头苦笑。“聪明的招式耍第二次就嫌老了。”
“爹,静儿真的有心要学。”她扯着爹亲的衣袖,柔声道:“莫非爹爹准了笑眉儿学武,却不让我学?这不公平。”
“你、你你也要学武!?”华老爷垮下脸,抖声哄道:“静儿乖、静儿听话,咱们不学武好不好?”
“爹,您讲到哪儿去了?我何时说要学武啦?”
“那……你想学啥?”不学武?呵呵呵,那好!一切好商量。
“学种棉、采棉、制棉,学纺织、染布和裁剪,学华家的一切,学爹爹和煜哥的本事。”她会认真去学,多她一个,爹爹肩上的担子会轻了些吧。
华老爷嘴微张,定定地望着自己的小姑娘,慢慢地、缓缓地,一抹笑弧浮现。
“是呀,静儿该学学了,这些事,你迟早要懂的。”
但该怎么教?由谁教?这问题立即闪过脑海,他微微沉吟,捉不到头绪,只怕自己忙着正事,没时间也没心力教好她,若让静儿像煜儿一样跟在身边学习,一个女儿家抛头露面,又似乎不妥。
此时,有人轻叩门板,跨进书房,那人直笔走来,手中抱持一叠文件。
“老爷,这是您吩咐的商行书类,我已仔细瞧过,每条往来皆无错处,请过目。”骆斌沉静道,将手中之物安放在华老爷面前。
又是那对眼!
骆斌压下心头烦躁,虽未与她视线接触,却知那个女孩正细细地、定定地瞧向这儿,仿佛要将他参透。
她不怕他?没跟她的爹爹娘亲告状吗?
自上回月夜中、榕树底下,一场几要引爆的冲动,他有意无意地回避她,那种感受说穿了是既矛盾又震惊,想起她瞧见的母子鬼魂,想起她摺出的朵朵白莲,和默诵经文时,白净小脸上虔诚的莹光。
该恨她?还是感激?
骆斌,你心软?
猛地,他甩开多馀的慈悲,冷淡地看向令自己困扰多时的眸子,那两道目光安静柔和,微微闪过其他情绪,太迅捷微弱,他无法明辨。
小小年纪,她到底想些什么?
“大小姐也在这儿。”含蓄地,他牵动薄唇。
“嗯,我陪爹爹说话。”静眉礼尚往来地回话,一双眼眨得清清亮亮,她发觉一件值得玩味的事,面对这位少年总管,只要自己表情愈无辜、愈镇静,就会感受到对方眼光跟着沉凝下来,深不可测,好似她该在他的森冷面孔下惊慌失措、痛哭流悌,才教他称心快活。
这样的发现有趣也可疑,她不会忘记那晚他乍现而出、可怕的眼神,那一瞬间,她真觉得自己处在极端的危险中,但他的怒火来似骤雨、去如闪电,在瞬间收敛怒涛、按捺情绪,是什么原因?
这个新任的少年总管,对她来说,浑身是谜。
而猜谜游戏,正是她的强项。她对着他,静柔又笑。
骆斌唇角微抿、峻目一眯,装作没瞧见地掉开头,将注意力专倾在公事上。
“这些文书老爷可以慢慢细看,重点处我已用朱笔注解。骆斌有事在身,先行告退。”他拱拱手正欲旋身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
“且慢!”厉声一喊震天下,华老爷忽地跳将起来,隔着桌子,扑身由后头紧抱住骆斌腰身,他动作太大、太突然,砰砰碰碰、哐哐啷啷,桌面上的文房四宝倒得乱七八糟。
“爹!?”饶是静眉是严守家训的大家闺秀,眼见爹亲来这么一招,也难掩饰小脸上的错愕。
而被扯住的少年倒无多大反应,喉头动了动,心中那份与人过分接触的排斥感让他悄悄压下了。
“老爷尚有事交代?”骆斌声音持平。
“有、有!”华老爷怎么也不放开这位精通十八般武艺的少年大总管。
“爹,您这是干什么?”静眉叹了声,连忙将笔架托起、将打翻的砚台摆好,抽开几份文件,免得教黑墨弄污了。
华老爷迳自笑着,呵呵地道:“静儿,你想学东西,爹原本还愁没人教你,呵呵呵,不过现下难题已经解决了,原来老师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哩!我抱住的这位,你觉得好不好呀?”
不祥的预感涌进胸怀,骆斌仍面无表情,努力自持着。
侧过面容,他下意识瞥向一旁微愣的小姑娘,然后见到她表情的转变,褪去怔然模样,一抹慧心的笑笼罩小小脸蛋,听到她语带娇嫩地道:“爹的主意真好。”
她迎视他,对骆斌而言,那样的眸光太澄太彻,意味却太幽太深。
第三章
春风和暖,夹有花香。
踏上九曲桥,那女孩家的身影停伫下来,微微倾身,可能是锦鲤优游所致,也或许是春风顽皮,底下绿水泛起碧波,一层层扩散,将倒映的蓝天树影和她的小脸都折皱了。
她悄悄笑着,举步再走,下了桥,往平时读书习字的厢房而去。
这书房平日都是门户大敞,正面对住桥与碧湖,光线充足地洒在每处,幽静清雅,正是读书学习的好所在。
以为自己来早了,没想踏进时,一个颀长身影已然立在书柜边。
他背对着门口,头微垂,静静翻读着什么,听见脚步声,他合起书册从容放回柜子里,再从容地转过身躯,面色淡然,目中却精光熠熠。
对他冷淡态度,静眉早有心理准备,她乖乖地笑,将一束小花放在他两前桌上。“我走来这儿时,在园子里摘下的,送给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