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这不是童家那个痴呆吗?怎和华大小姐在一块啦?”人多,嘴就杂了。华家和童家常年对立,如今出现这样的局面,一些好事者怎肯放过。
“咦,这倒奇怪啦!”
“听说童老爷被烧死在华家棉仓后的那块地,我听人说啊……”声音忽地压低,却更让众人驻足竖耳。“童老爷曾挟持华家小姐,把她绑到木屋去,华家拚了命找,偏没想到愈危险的地方愈是安全,自家的小姐竟被关在自家地盘上……”
“莫怪,前阵子我瞧华家动员许多人,城里城外不知搜些什么?原来是丢了小姐。我还道他们棉仓又出啥事啦!”
“童家和华家的梁子是结定了,怎么华大小姐和童家痴呆……”
“嘿!这事真的很暧味了,全西安城的人都知道,那童家老少是出了名的好色,这会儿华大小姐被绑到木屋,娇花般的姑娘落入手里,嘿嘿嘿,大家想想……会发生怎么的后果?”
这个人很要不得,有几个人皱皱眉,转身便走不愿再听,但大多数的男女都抱着看好戏、听小道消息的心态,继续留下。
“喂!你这人嘴巴不干不净说些什么!?”舞儿听不下去,跳了出来,一手支在腰侧,一手指住那乱放话的男子。
此事攸关女子最重要的贞节,静眉脸白了白,仍镇定以对。
“舞儿,不要闹事。”
“什么闹事?小姐,这个人说话道么难听,不给他一点教训,还当咱们华家的人全哑啦、瞎啦!?”她边说边撩起两袖,准备摆出笑眉教过她揍人的招式出来,虽中看不中用,倒也能壮壮声势。
小宝不太明白怎么回事,两眼瞧瞧这儿又瞧瞧那儿,见舞儿气愤着、一副要开打的模样,而姊姊好似很难过,他心里也跟着难过气愤,眼睛精准地锁住那个人,他忽地吼了一声,抛开没吃完的糖葫芦,顶着头直撞了过去。
众人一片哗然,默契十足地让开,让小宝将那个男子撞倒在地,他泰山压顶跨坐在对方肚腹,浑身都是蛮力,掐住那人脖子,拚命摇晃。
“你坏你坏你坏你坏你坏你坏你坏你坏——”
“小宝,好家伙!好样的!好本事!舞儿姊姊让你靠,揍他揍他!狠狠地揍!”哇哈哈哈哈——大快人心!
“小宝!?”静眉快昏了,再这么下去要出人命的。可旁边竟无一人出手制止,不是学舞儿鼓噪,就是瞠目结舌。天啊!
“小宝,你快放手!姊姊叫你放手!”静眉徒劳无功地扳着他的臂膀。“舞儿,快来帮忙呀!小宝乖,小宝最乖了,快放手,你的糖葫芦都散了。”
不说还好,一说真真不得了。
小宝怔了一怔,哇地大哭起来,将那人摇得天昏地暗。“哇——你坏你坏啦,都是你,我的糖葫芦都散了,都是你都是你,赔给我,给我赔来啦!你赔不赔赔不赔赔不赔赔不赔赔不赔——”
赔!他当然想赔。可是……可是他、他、他不能呼吸了。
忽地,男子穿过人潮,来到他们身边。
静眉已经慌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没注意到四周嘈杂声响陡地沉寂下来,接着,一只强而有力的臂膀从天而降,提住小宝的后领,巧施劲力,轻轻松松已提起他浑胖的身躯,而另一臂则拎起那个快被掐死、压死的人的前襟。
“这是怎地一回事?”骆斌不敢置侑地瞪住手中两人,阴沉地问。他外出办事正要回府,见众人堵住街心,下马一看,没想到竟是这等光景。
“你来啦……快,别让小宝再跟人打起来了……”见着他,静眉心整个定了下来,微微牵唇,苍白脸色尚未恢复,她步伐踉跄,舞儿赶忙扶住她。
小宝流出两管鼻涕,还为着他的糖葫芦伤心不已,却不敢在骆斌面前放纵,只扁扁嘴,怒目圆瞪地向住那个去了半条命的人。
此时旁边的人愈来愈多,挤得水泄不通,晚些才来的人纷纷追问着事情缘由。
骆斌才没暇在乎谁,手提着两人,目光凝着毫无血色的静眉,紧声问:“你怎么了?头又犯晕了吗?”
静眉虚弱地笑了笑。“没事,我很好。”不是头晕,是适才教人吓的。
“什么没事?”这话让舞儿丫头极度不欢畅了,无视小姐的暗示,索性将发生的事噼里啪啦地倾倒出来。“骆总管,您来得正好咧!这个人坏得很,当街毁谤小姐的闺誉,说小姐让童家捉去、绑在木屋里,又说童老爷好色极了,捉了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怎可能什么都不做,定是……定是……哎呀!反正他嘴巴不干不净、说出的话臭死人啦!他还骂小宝、打小宝,抢小宝的糖葫芦!”呃……最后这句话有点不尽不实。
“舞儿,别胡说。”静眉叹了一声。
“小姐,我哪有胡说,是句句属实——哎呀!”舞儿腰间忽地教人拧了一把。
骆斌眉挑了一挑,松开对小宝的箝制,声音持平,“站好。”
小宝好乖,一个命令一个动作,站得直挺挺的,动也不动。
然后,在大伙还不断议论纷纷之际,就见华家的骆大总管面无表情,缓缓地、慢慢地,一手将那个人提得高高的,另一手握成拳头,忽地迅雷不及掩耳,一个直拳猛地揍在那人肚腹,“轰”地一声,人肉沙包就这么干净俐落地平飞出去,扫翻街旁卖字画、卖花瓶骨董、卖包子馒头、卖珠花胭脂的摊子。
所有的议论自动停止,有眼睛的瞪大眼睛,长嘴巴的忘记合上,西安城最繁华热闹的朱雀大街上此时鸦雀无声,此奇景百年难得一见。
这说明,事情真的闹大了。
静眉心中哀叹,真想昏过去,来个眼不见为净!唉唉……
※ ※ ※
回到华府,刚进厅,就闻静眉扬声嚷道:“你啊!怎么可以这个样子?随便动手打人?你、你你……野蛮、不可理喻!”
说他野蛮尚能忍受,至于不可理喻……骆斌不悦地蹙眉,双臂抱胸。
“这小子呢?就斯文讲理?”瞥了眼小宝,眼神再度凌厉地扫回静眉脸上。他还不够自觉,要不,会发现白己竟吃这无聊飞醋。
静眉微怔,脸红了红。“小宝是个孩子,不懂事的。”
“小姐,你这样不对喔。骆总管接那一拳是为咱们出气,那些砸烂的摊子,咱们都赔双倍钱给人家啦,哪里不可理喻了?我说骆总管做得好、做得妙、做得呱呱叫、吓吓跳!”舞儿替人抱不平,顶了顶一旁的小宝。“呆宝,我说得对不对?”
“对!”小宝大头用力猛点,响亮附和,根本不知什么,只管两只眼崇拜至极地盯住骆斌,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静眉视线忽然转向小丫鬟,抿着唇,主子的气势端凝了起来,舞儿吐吐小舌,低着头不敢再多话了。
“唔……人家、人家先带小宝去洗脸换衣服,待会再过来。”舞儿扯着浑身土灰的小宝快快逃离现场,留下他们王见王。
不等静眉开口,骆斌眯起铁目,慢条斯理地道:“你以为那个人渣是谁?善良老百姓?”他是动气了,一发怒,目中便泛红丝。
“他是让华家遣退的棉厂工人,手脚不干净,曾偷窃厂子里的生棉染料转售给其他不肖棉商,我和安师傅将他移送官府,现下却跑出来,还敢当街羞辱你!他故意这么说、造那些谣言,为的就想报复华家,你别天真了。”他亲手逮去见官的人,官府方面竟没问过华家就私自放人出来,待会他就走一趟官府,好好地问个清楚。
静眉一时间找不到话反驳,但打人终究不对,还揍得对方奄奄一息。
“你、你你——我就是不爱你打人!”
“我就是要打他!就是不允许谁欺负你、毁你闺誉!”此话一出,两人神情都顿了顿,骆斌微微狼狈,假咳了咳,改口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不让谁诋毁华家。他这么欺负你,就等于蔑视华家。”
静眉瞧着他又在上下蠕动的喉结,心情莫名其妙好转了起来,妙目抬起,微嘟着红唇,乍现一抹无辜神情。
“那个人他、他说的话也全非造谣……我真的是让童老爷劫走,他对我、对我做了一些事,我一直不敢同谁说……”
骆斌脸色苍白,定定地瞪住她。“该死的!他伤害你?”
“你知道的……他用棉绳子绑了我的手脚,我不能动……我想反抗,可是、可是不能……”她咬着唇,可怜兮兮的,狡黠的瞳光让眼睫遮掩着,吸吸鼻子又道:“他、他还……他还舔我的脸,我好难受、好害怕……我一直喊你,可是你来得好慢……”
他的脸色由苍白转成铁青,牙根咬得格格作响,双拳握得喀喀颤抖。见她泫然欲泣、双肩轻颤,胸口处疼得难受,想安慰她、抚平她的忧惧,手自然而然地伸出去,握住她的双臂。
“是我的错。那一晚,我该要亲自送你回府。”他声音充满痛苦,表情也充满痛苦,不能抑制的力量推挤着他,双手微微用力,终将她拉进怀中。
这样的拥抱呵……静眉幽幽长叹,眼睫轻轻合起。
偎在他怀中,那男性的气味如此清洌好闻,团团将自己包围。然后是他胸腔中的震鸣,那心音强而有力,一声声地撞击着、激荡着,深刻地侵入她的魂魄。
静眉知道自己该要说明,可是却万分眷恋这份难得的甜蜜,唇嚅了嚅,终究没说,藕臂悄悄地绕到他的腰后,将他抱住。
再多温存一会儿吧!她盼得心都发痛。
“小——”门外,去而复返的舞儿陡地止步,她精灵性儿,见势甚快,连忙扯住一旁的少年,双双躲在墙后。
“舞——”少年莫名其妙,正要询问,舞儿已一巴掌伸来,对准他的嘴捂住。
“嘘——小声!”她用气音警告,眼睛滴溜溜地转。
“嘘……”小宝学她把食指抵在唇上,同样用气音说话:“舞儿姊姊,他们在做什么?”
舞儿像发现了天下最、最、最奇特的事一般,弯身攀在墙边,嘴上浮出一朵神秘、诡异又兴奋至极的笑。
嘿嘿嘿,这下子还不嬴疯了吗?听说棉田和纺织厂那里已经有不少人下注,大家都在猜,今儿个事实摆在眼前,这内幕消息可不行走漏,一赔十吗?呵呵呵呵……赚翻啦!
喔——她的好小姐!选得好!
舞儿专注窥伺着,喜上眉梢,朝着小宝挥挥手,敷衍解释。
“哎呀,你这呆宝不懂啦!他们在谈情说爱。”
小宝真的不太懂。什么叫“弹琴算啦”?为什么不“睡觉算啦”?
真深奥!
第九章
事情果然闹大了。
华家大小姐在西安城是何等名声,却收留敌对童家的那个痴呆少年,而华家向来冷静严谨的骆大总管竟在大街上痛揍诋毁小姐名誉之徒,力道之大、狠绝程度,教现场旁观的民众心有馀悸。
谣言虽说止于智者,但它却有一千个声音,蔓延的速度快得教人难以想像。才几天,城中的酒肆茶楼、街头巷尾都传来纷乱的议论,再也没谁管事情的真相如何了,他们心中已埋下怀疑的种子,认定无风不起浪。
所以,当一个心存恶意的人要去捣毁一个最完美的形象时,那是再简单不过的差事。
这些日子,静眉尽量避免抛头露面,当初在朱雀大街引发那场冲突时,她心中早有准备接下来要面对的,将是谁也不能掌控的人言。不出门,并非自己闺誉蒙尘心中难受,而是讨厌外头那些好事者的眼光,如苍蝇一般,在耳边嗡嗡作响,乱烦人的。
棉田和厂子里的办公都交给了骆斌和展煜,她现下的角色倒像华家总管了,既不出门受人指指点点,那就在家中熟悉一直归骆斌所掌的职务。
这不是件简单的事,接触过后,才弄懂华家大总管所司的范围多广、多杂,她不禁好奇,以往骆斌怎能处理府中之务,还兼顾厂子那头的事?心想,学过管理手法果真不同,等她与他平顺下来了,定要缠着他学几招。
今夜月圆,骆斌策马由厂子返回,经过一日的繁忙奔波,身躯是疲惫的,但精神却无法安逸,为了什么?
他放慢马连,下意识望向遥挂天际的玉盘,这么清亮温润,似是笑着,如心中女子秀雅的面容。
心中……女子……他体会着,微微怔然,冷僻的心燃起一把火,不炽烈、不激猛,而是柔软的温热。
多少年过去了,他的感情在不知不觉中长成,而这份情怀却能如何?
他心底还有一个极深的秘密,那捏在指尖的棋迟疑太久,下与不下、往前抑或是放弃,他内心挣扎纠结,一团迷乱,不单是因自己对她动情,其中还牵扯到这些年在华家所感受到的恩义,磨损了他复仇的狠劲。
接下来的路,该何以作决?
他陷入思索,作了决定又推翻所决,竟信马由缰,根本忘记要操控方向,任由坐骑寻找回家的路。
“骆总管,您……下马不下?”
不知何时已回到家门口了,守门的华忠上来扯住马辔,迟疑地仰脸打量。
骆斌终于同神,随意应了一声,俐落地翻身下马。他朝里边走了几步,忽又顿下,侧头询问正要牵马往马厩方向去的华忠。
“小姐她……她今天怎么样了?”
华忠愣了一下,眨眨眼。“她没出门,整日都在后院,还让人送了帐本过去,然后……我听李妈说,舞儿收回来的饭菜剩了很多,小姐吃得很少。”
骆斌脸色微沉,略略颔首,再次举步踏进。
月夜寂静,见大厅灯火未熄,他自然地朝厅里步去。一进厅,瞧见展煜好整以暇地放下瓷杯,温和牵唇,那模样好似专为了等他。
“夜色已沉,煜少爷还不歇息?”
“正是等你。”展煜爽快坦承,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骆斌深沉地眯了瞪眼,选择桌子的另一边落坐。“什么事?”
展煜倒了茶,将杯子推到他面前,油灯里的火蕊忽地窜燃起来,瞬间将两人的面容照得清明。片刻,展煜启口,神色一贯的从容温和。
“想跟你谈谈,嗯……静妹……和你的事。”
骆斌面无表情,他总是这个皮相,只要心受震荡、一慌乱,总是面无表情的。
见他不语,展煜继而道:“朱雀大街那件事已过去一个多月,整座西安城都在谈论静妹的名节问题……人就是这个样子,本能地捕风捉影、加油添醋,外头的传言一日比一日炽盛,所谈的内容一次较一次可笑。”
这些人、这些事,骆斌比他更一清二楚。
那些人不敢在华家的人面前放声屁,却在背地里尽其所能的搬弄是非,成为茶余饭后的娱乐。
骆斌沉吟着,仍不说话,等待展煜说明本意。这个男子他并非才识得一天、两天,会深夜等他回府,语带玄机,背后定挟着一件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