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大狼呵。她不会错认。她记得它的。那一对特别的、深邃的青蓝冷火。
“你怎么来了……”恍惚地喃着,将它当成人了。
它嘴角流出血来,应是咬断那两人颈项时所残留,晓书尚未从浑沌中转回,只下意识拉起自己的披风想替它拭净。
这一动,筋骨奇痛,方才发软、发麻的四肢恢复了知觉,手抬至一半就撑不住,无力地垂下。
垂眸瞧着自己,身上的披风因剧烈的翻滚而破损不堪,又脏又湿,所幸里头的衣衫还算整齐,只是皮肉和筋骨受到连番撞击,特别是手肘和膝盖,还有后脑勺,她有点发晕了。
它来了,活生生的,奇异的安全感盈满心头,软软地长叹一声,晓书合上眼眸,信任地往前倾倒,以为要枕在它丰厚的黑泽软毛上,但自己脸颊贴上的却是一堵宽厚的胸墙。
幻化仅在瞬间。
“是梦吗……”她又作梦了,总是毫无预警的。
男子胸怀中有熟悉的气味,晓书感觉他在笑,坚实的胸肌震了震。
“这次不是。我从梦里走来。是真实的。”
晓书轻轻战栗,因这男子的声音,低低的、沉沉的、哑哑的,在月夜下逸出,宛如……宛如……她抬起螓首,透过迷蒙的眼、迷蒙的意志,迷蒙地凝住他。
方寸又是震动,她看过的,晓书知道,她定在何处见过他,好似是深远的梦,梦中的人由虚转实,穿过缥缈之地,来到她的面前。
“你、你是坏人,是那个猎户……”四年前的观念,至今依然未变。
“大狼不在这里,它不在,你走开……”她头好晕,觉得四周的景物都飞旋了起来,有些想吐,小手无力地推拒他的胸膛。
大狼!大狼!在她眼中就只有回归真身的自己吗?
他已化为人身与她亲近,难道他的人真比不上原形?
这一刻,他心头发酸,竟吃起这无聊飞醋,自己却未察觉这情况多么荒谬。
她那些花拳绣腿,招呼在身上如同替他搔痒,引不起半点痛感。没理会她的挣扎,一把将娇小的身躯横抱起来,轻盈盈的,有女儿家特有的软腻。
仿佛槌累了、打累了,她身子好痛,头一情,螓首娇软地拦在他宽肩上。
感觉她的柔顺,他心头微喜,垂下眼眸瞧着,又见一张雪白容颜上秀眉深锁、唇角轻抿,想必是受了伤,神智不安宁,他松弛的心跟着拧紧。
是陷下去了吧!他苦苦一笑,双臂提高他的身躯,用兽类厮磨缠绵的方式,鼻尖轻柔地磨蹭着她的嫩脸儿,伸出舌,温柔无比地舔舐她显边和眼角上细细的擦伤,然后是她蹙着的眉心,他撒下人的亲吻。
“我是坏人,也是你的大狼。”
轻咬女子秀气的耳蜗,他将真相告诉了她。
***
“小姐,香菱帮您把衣衫取来了。”绣花屏风外,丫鬟将一叠干净衣服搁在矮凳上,她弯身张望着,第五遍语带迟疑,“小姐,您真不要香菱伺候吗?”小姐手不方便,向来由她帮着小姐净洗的,怎么今晚吩咐了热水,却把她挡在屏风外头了?
“不用了,你下去歇息,明天再过来清理,我想在水中浸泡一会儿。”婉转的语音由屏风内传出。
“喔--那小姐要记得替自己加热水,水壶搁在火炉上头,提取时得小心。还有呀,何奶娘规定小姐每天睡前得吃一颗酒酿敲敲蛋,香菱已置在内房的桌上,小姐要记得吃啊。”晓书的奶妈,也是香菱口中的何奶娘,在前年因风寒一病不起,十天有九天是躺在床榻上,香菱是何奶娘带出来的,自奶娘生了病,晓书生活起居就落在香菱身上,这丫头都没发觉自己愈来愈像老妈子了。
“那、那我真的出去了,香菱会把窗户和门都关紧,小姐安心泡澡。”怀着忐忑的心,香菱丫头终于离开,反手关紧门。
屏风内置着一个大大的澡盆,热水注满,白烟袅袅。
男子嘴角别具深意地扬了扬,将怀中半梦半醒的姑娘细心地安置在一旁躺椅上,她螓首微垂,星眸半合,困惑地眨了眨,对住他展现出一抹可爱的神情。
“你你……怎么还在?”她恍惚地瞧了眼四周,水气蒸热着、白茫茫的细小烟雾,“我还在梦中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可是……我没有说话,你、你……”
“书姊!”此时,有人不请自进,是锋弟。“你今天一下午到哪里去了?我们跟梁记进货的程序,爹要我问你意见。还有啊,大哥在华阳县的酒楼道查封,惹上官司了,昨儿个回家要钱,四哥在山西的媒矿业也岌岌可危,还有五哥、六哥--”他边说边走,声音愈来愈近。
“锋弟--呜……”晓书刚开口,一只大掌倏地掩住她的嘴,不教她出声,她面对着他,眼睁睁见男性的薄唇轻轻掀动,流泄出与自己完全一致的音色--
“锋弟,我在沐浴,你怎么连门没敲就闯进来了?”
晓书的眼瞳中闪烁着明显的困惑和难以置信,与他略带捉弄的神秘双眸相互凝着、牵扯着。想说话,唇蠕动着,避无可避地贴熨着他粗糙的掌心,一边是极度柔软,一边是炽热的坚实,晓书微微一震,入迷似的看着他转深的瞳色。
屏风外的男孩顿住,一会儿才支吾地道:“哦--书姊,对不起,我、我忘了敲门了。你不方便,那我、我待会儿再过来。”奇怪,书姊怎么啦?!以往也不是没撞见她在沐浴,她在后面洗她的澡,他在外头谈他的事,也没什么禁忌,怎么今天……他思索着,忽然想到书姊十八岁,而自己也满十二了,再随随便便走住她的香闺,果真有那么一丁点的不妥……
那男子又动唇,“待会儿我就睡下了,你别过来,有事,等天明了再谈。”
“喔--那青姊好好休息。我、我出去了。”道完,脚步声朝外离去,接着是关门的声响。
缓缓的,他放下大掌,邪气又温柔地浅笑。在晓书迷乱的注视下,将捂过她唇的掌心凑近鼻尖嗅了嗅,跟着伸出舌尖舔舐,那神态,好似正品尝着极其美味的食物,舍不得一次尝完,要慢慢地眷恋。
今夜接二连三的冲击,惊惧的、难解的、无比的离奇诡异,累积至现在,已超出晓书凡身肉胎所能承受,身子好痛,每寸筋骨连接的地方都在发疼,而思绪这么凌乱,翻翻覆覆也找不出解开迷津的锁匙。
当完全不去想时,她感觉身躯上浮,处在一种微麻的状态,不会痛也不再烦躁……
就不去想吧……她唇边淡淡浮出笑花,茫然的眼完全合上,那浓密的睫毛如小扇般,在眼下投印出小小的阴影。
可怜的人儿。这样教他作弄。
他单膝跪下,手指拂开她散在顿边的几缕发丝,他有人的外表,却有着尚未幻化的兽类本能,凭着嗅觉、凭着触觉,他摩挲着女子的软发,又凑在鼻尖下闻着,喜欢那淡淡的雅气,他静笑,虔诚地印上自己的吻。
可爱的人儿。正因楚楚可怜,因而更显可爱。
他心一动,倾身衔住她的嘴,轻轻吮着柔软的红唇,好一会儿才放开了她,而经过滋润的唇瓣泛着亮透的水泽,他长指揉弄着,眸光转为深沉,视线随着指尖滑下,拉开系在颈上的结,一把将晓书破损的披风扯下丢到旁边。
衣衫一件件全落了地,她身上仅留着小小的抹胸和衬裙,怕她着凉,他抱起她,手掌微扯,登时衬裙委地,两条光滑的腿莹莹生辉,他忍不住去抚摸!掌心酥酥麻麻,真怕稍稍施力就要掐坏她。
女体是这个模样吗?他想着以往从未思及的问题。
许久以前,他亦瞧过她裸露的身躯,在雪原中的月牙池,那时月光亲吻她的肌肤,美得有些恍惚,是稚嫩而纯洁的。
可现下,她在他的怀中,在自己的膝上,垂眸瞧着,他血液中属于兽类的野性张狂而起。四年的岁月带走了她的青涩,那抹淡雅的体香依然,从成熟的身骨里头散发出来,缠绕着他每份感觉。
将她安稳地放进澡盆中,温热的水恰及胸前,他长指一挑,那唯一蔽体的布块失却功能,自在地飘在水面。
以为喉间发出的是野兽的低咆,逸出嘴边的却成为人类的叹息。那美丽的浑圆,如羊脂的颜色,贯注着浑然天成的柔媚,然后是静静垂挂在胸房上,那一枚锐形的狼牙。
她挂着它,在最贴心的地方。
这一瞬间,他心中翻腾着炽烈的火焰,野性的眼揉进温柔神色。
四年前,他放手让她离去,因自己身上有着狼族的恩怨,有许多事等待了结,如今,一切已水落石出,狼父对他不愿继承王位一事虽未释怀,但迟早会明白,他的性子是不受拘束,是元虚中狠性尚重,习惯了孤寂,若时机来临,他会如所有狼匹一般,找寻自己的伴侣,专情而唯一的一个。
而今这个小女子呵--他端详着,鼻子又惯性在她香颊上轻嗅摩挲,低低发出笑声,这一次,他不会再放手了。
管他是同种还是异类,寻寻觅觅,他找到一个奇特的姑娘。
“我知道你的希望。你告诉了我。”
撩起水为她净洗,揉着她的发、她的脸庞、她的巧肩,然后是往下的每一寸凝脂,在他掌心化成团团的柔腻。
又是一声似兽似人的叹息,眼瞳中,那回归真身才会闪起的青蓝火光难再压抑,挣脱人的枷锁,燃烧着狼的野性。
他的嘴倾近女子泛红的小耳垂,低低哑哑的启口,在现实中,也在晓书的幽梦中同刻响起--
“我来了,不再抛下你……你跟不跟我去?”
第六章--郎如柳絮太癫狂
昨夜,一样的梦境,梦中,他说着相同的话--
我知道你的希望。你告诉了我。
雪原上起大风,绒羽似的白花狂乱地飞舞,她想见他、想瞧清他的模样,风与雪不再阻挠她,反而顺遂她的愿望,卷起她的身躯,将她带到他的面前。
她见到了他,在这好长好长的梦里,她终于见到的这个男子,有一双全世间最闪耀的眼瞳,青蓝色的火、青蓝色的宝石,她记得的,它是一匹大狼,只有那头美丽的猛兽才有的美丽目光,浑身的玄黑毛色与天地问的皓白相映,它是那匹奇异的黑狼。
我是坏人,也是你的大狼。
是谁对她说?!
晓书由幽思中转回,右手紧握住胸前的兽牙坠子,左手触了触脸,发觉脸颊好烫,下意识泛滥起一股羞涩情怀,也不知为了什么。
“小姐,你问阿俊和福哥吗?”香菱丫头清脆的声音穿插进来,她边收拾房间边说着:“早上我见着他们啦,两人都好好的,没病没痛呀,他们说昨日送小姐外出,回来天已晚,倒头便睡了,啥儿事都没发生。”她弹了弹棉被和枕头,唔地一声又道:“对啦!有件奇怪的事哩,阿俊说他昨晚作了个好可怕的梦,说出来后竟和福哥的梦一模一样,梦见替小姐扛轿子时,教两个恶人砍了一刀,他们俩说得活灵活现的,好似真的发 生过,咬咬,难道轿子扛多了,就会作道乱七八糟的怪梦吗?可怜阿……”
不是梦,绝对不是。有人救了他们,也救了自己。
晓书拧着眉,她仿佛忘了很重要的一段,记忆在跌下轿子,经过无数的翻滚之后,就变得真真假假,虚实莫辨。
一头狼,一个男人,兽化而成的人的躯体。
她感受得到他双臂之间的温暖坚定,牢牢横抱住自己,如同护卫着易碎的珍宝,还有那拂过耳畔的沉哑低语--
我是坏人,也是你的大狼……
天呵--他、他真的这么说!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哎呀,小姐--”香菱的声音再次插入她昏乱的思绪,她抖着一件残破的披风,上头的白颜色沾着几处脏活。“小姐,你昨晚出啥儿事啦?!怎么一件好好的披风弄得这模样?!你跌倒了?!摔跤了?!难怪你昨儿个神神秘秘的,吩咐人家准备热水沐浴,临了又把香菱赶了出去,怎么也不要我帮。咬咬,你是不是跌伤了?让我瞧瞧,我、我不告诉老爷和何奶娘便是。”她紧紧张张地过来,对着晓书又摸又探的,上上下下地检视。
“咦?!”全身好好的,脸蛋光滑,手臂无伤,脚也没事。完整无缺。
晓书怔住了,经香菱提起,记起自己该要有伤才是,可是昨日筋骨上的疼痛竟一夜间完全消失了,连伤痕也未曾残留。
还有一件事更教她错愕--
“香奏……”她细细唤着,有些可怜,有些怕听到解答,可是不问不行。“昨儿个我要了热水,自己净身沐浴吗?”
“是呀。”香菱点点头,“小姐说要浸泡一会儿热水,催着人家离开,香菱还提醒您睡前得吃酒酿敲敲蛋呢,咦,蛋壳呢?”她弯身在桌下寻找,底下干干净净的,“小姐,您连蛋壳都吃啦?!”
“你、是你帮我……帮我脱下衣衫吗?”没理会她的问题,晓书忽地握住她的手臂,眸中闪过一丝慌张,语气不由得促了起来。
“小姐不是自己脱下了吗?您说不要我帮忙的。”
“我、我说的……”她说了什么?!突地,一张粗犷的面容跃入脑海中,静谧的笑戏讶而捉弄。天啊!又是他?!
他、他还对自己做了什么?!晓书吓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眼前一花,整个人几要晕厥,他到底是人?是兽?还是鬼?为何这般纠缠她?他、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小姐,没事吧?脸色好难看呵。”香菱五根手指在她眼前晃动,想将她的神智唤回。“会不会昨夜太晚回来,在半途冲犯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阿俊和福哥作怪梦,连小姐也不太对劲儿,我瞧啊,得禀报老爷请个道长回来作作法、收收魂、定定惊。”
“香菱,不要胡乱嚷嚷,我没事。”她幽然叹着。
香菱待说些什么,门外来了另一名丫鬟,福了福身道:“小姐,今天前厅来了贵客,老爷请小姐出去一下。”
“知道是何方来的贵客吗?”晓书问,不太愿意前去,有些心浮气躁。她许久不曾如此,该说她的个性不轻易如此,是淡如清水,信守无欲则刚。现下却对一件事、一个人浑沌不清,追寻不出脉络,愈乱愈急、愈急愈乱。
“听谈话,贵客是打东北长白山地来的,有大笔生意打算同老爷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