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他突来的关怀感到有丝惊讶,因为自从他初醒时和她有过短暂且“莫名其妙’的交谈之后,他就变得比较寡言,三天来他几乎很少开口说话。
所以除了他将她误认为是寻儿的当时,他眼中曾经出现过这种温暖,其他时候,他虽然不是全然的冷漠到拒人于千里之外,但都只是很淡然地看她打理一切事情,并不会主动找她攀谈。
可是,他现在表现出来的关怀,到底是对她说的,抑或是对着他的寻儿说的?
他眼中所看到的是她邵寻寻本人,还是寻儿?
不晓得为何,她很在乎这点。
彼此沉默片刻,他才猛然放开她,表情变得很严肃,似乎是对自己刚才的举动有些不悦。
“饿了吧?”寻寻热络道,希望藉此打散尴尬的气氛,她摊开桌上的食物,得意洋洋地展示今天弄来的这一餐。 “虽然刚才被爷爷吃掉了一部分,但还是很丰盛的。”
她拉他坐下,将碗筷塞进他手中,自己也拿了本书坐在他对面。
项子忌的身体状况恢复得比寻寻预期的还快,现在他已能自己拿碗筷吃饭。
“我们昨天讲到哪儿了?”她翻开书问道。
“魏晋。”他简短地道。
有件事一直令邵寻寻觉得纳闷。
起初,她怕他一个人在房内无聊,拿几本书来给他解闷,谁知当她把书拿来给他时,他突然变得好奇怪,像是没见过“书”的样子,仔细研究那本书半天不说话,还问她那薄薄的书页是用什么做的?而且他看起来不像是不识字的人,但为什么他却表现得好像不认识上头的字?
更奇怪的是,他对秦始皇死后的一些事情极有兴趣,还要求她告诉他。
所以这三天来,她每天都会说书给他听,讲到目前为止,她已经约略讲完汉朝、三国和魏晋了,而他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更古怪沉重。
寻寻一边继续讲书给他听,一边偷偷观察他吃饭的样子。
经过几天的相处,她发现自己很喜欢看他吃饭的样子,那让她有一股莫名的满足感,仿佛她为他准备吃的是天经地义的事,就好像夫妻一样....
寻寻为这么荒谬的念头感到害臊,一个女孩子实在是不应该如此胡思乱想,太不庄重了。
总之,项子忌虽然不爱说话,但还算是体贴的人,因为他对她弄来的东西,不管分量多寡、好吃难吃、热的冷的、熟的或是半熟的,都会很捧场地吃得盘底朝天,那让她觉得自己的辛苦很值得。
“你说什么?”项子忌抬眼看她,以为自己刚才听错了。
“我说什么?”寻寻放下书紧张地问,他的表情看起来好像那玉井饭很难吃的样子。
“你说杨坚建立隋朝……盘底朝天,辛苦很值得。”项子忌重复她刚才讲的。
“我有这样说吗?”寻寻的脸已红得像颗苹果。
他颔首。 “算了,别念了,我有话跟你说。”他已吃完所有的食物,取走她手中的书。“这些天承蒙姑娘照顾……”
“你可以叫我寻寻。”
他点点头。“好吧!寻寻姑娘。”
“你可以不用加姑娘两个字。”她啰嗦地指正道,心想他今天有些奇怪,不但比平常多开口说话,而且多礼。
他站起身走向窗边,两手交叉胸前,凝望窗外景致,许久,才继续接续他刚才的话。 “在府上打扰这些天,多谢你的照顾,我想我是否应该见见你的家人,也好跟他们当面正式道谢才是。”
她急忙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慌乱道:“不……不必麻烦了,你直接跟我道谢就行了。”
噢,天啊!她到底在说些什么呀!
“呃……我的意思是,你不用跟我道谢,当然就更不必跟我的家人道谢,反正你又没见过他们。”越说越糟糕,她真想咬掉自己愚蠢的舌头。
项子忌挑眉看她,她真是他遇过最不会掩饰的女子。
“不管道谢与否,我想在我离去之前,都应该跟他们打声招呼才是。”
“离去?你要走了吗?”寻寻移近他身侧,差点又不小心跌倒,幸亏项子忌及时扶住她。 “你确定你已经完全好了吗?”
他缓缓拉下她的手,眼神变得难测,定定地看着她,一字一句说道:“你的家人不知道我在这儿,对吧?”
她心虚地点点头。
他很高兴她的诚实,不禁放柔说话的语气。“为了照顾我,一定给你带来很多困扰吧?还要忙着瞒住你的家人。”
“不,一点都不困扰,我瞒着家人绝对不是你的原因,我是怕他们知道我又偷偷跑去挖掘古墓……”她无辜地说。
“你常常做这种事吗?”他的口气不可置信。
她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
“我是挖过不少古墓,但我从来不会乱带男人回家。”
“我相信。”他的眼中又出现了那股温暖,寻寻不禁怀疑他在心底是否正在拿她和寻儿比较。
“那你呢?是不是也和我一样,视掘墓为一种挑战,你是怎么进去那座古墓的?”她兴致勃勃地问,幸运的话,她还可以找到同好。
项子忌将眼光转向室外,没有打算回答她,室内原本热络的谈话气氛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见情况下妙,寻寻赶紧转移话题。 “你真的那么急着回家吗?或许,我该通知你的家人来接你。”
寻寻两手紧绞着纱衣,心里不禁责怪自己竟没想到这么重要的事,他的家人现在一定急死了。
“我的家人已经死了。”他仍然面向窗户,一双深眸遥望凝视着窗外。
“哦……对不起。”她觉得好抱歉,她完全不晓得他家里的情形。
“没关系,不是你的错。”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远方。
“你可以……再多住几天吗?”她低头羞怯地探问,觉得这个要求似乎太大胆了些,可是不知怎地,她就是不希望他这么快离开。
见他没搭话,寻寻有些慌了,她连忙抬头看他,却发现他遥望远方的目光早已收回,此刻正专注地停留在她脸上。
“呃……我的意思是,你也住长安城吧?以后有机会我可以去找你吗?”
“不可以。”他回答得斩钉截铁,眼光逃避似地又调回窗外。
寻寻站在项子忌身后,因他的“拒绝”而显得不知所措,所幸他并没有看见她眼中的一丝脆弱。
“我阿爹一直很忙,阿娘又身体不适时常待在房里休息,所以我常常觉得很无聊,不晓得该说话给谁听,以前都是讲给大哥听的,可是大哥现在很少在家了,所以我有时会讲给爷爷听,可是爷爷老爱开玩笑,连我都会搞不清楚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她越说越急,越急就越下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可她就是停不下来,到最俊她竟不由得开始哽咽了起来……
“……当然,我通常都是讲给小韵听的,小韵是我的贴身丫鬟,可是她也有她的工作要忙,不可能常常陪我聊天。所以,我几乎都是自己打发时间的,而你,你是我第一个交到的朋友……”
寻寻突然有种被丢下的错觉,她直觉他这一离开,将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她不明白自己是在何时开始对他产生这样的依赖感?她甚至对他一无所知。
看着她泪眼婆娑的可怜样,项子忌忍不住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他轻柔的举动,让寻寻更为自己的失态感到难为情,她将脸埋入他的怀中,企图慢慢止住泪水。
他双手紧搂住她,感觉她的温暖,她确实让他想起寻儿,但她和寻儿不同,寻儿从不会把心里的想法告诉他。
她的坦率很真挚,使他很想就这样拥着她、安慰 …但他不能,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必须去完成。
“寻寻,你听我说……你只是需要个可以陪你谈天、听你说话的朋友……”他理智地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带任何感情。“但……那个人绝不可能是我。”
是吗?真是这样吗?寻寻在心中自问着。三天来,她和他之间,虽然都是她讲他听的时候居多,可他们之间倒也存在一种自在的融洽感。
屋外突然传来小韵气急败坏的叫喊,显然是找她找很久了。
“对……不起。”她急忙离开他的怀抱。 “小韵可能找我准备用膳了。”
她转身走向门旁。
“一定要记得和我说再见,好不好?”寻寻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冒出这样的请求?但她直觉他会不告而别!
他微微颔首,寻寻立刻展开一抹释然的笑靥,点点头满意地走出去。
项子忌看着她动人的笑颜,心头泛起隐隐作痛的苦涩,不禁想起了当年寻儿离去时的景象……
第四章
邀古居闹鬼了!
这是仆人间最近私下流传的秘密。
这个传闻是缘起于一个叫咏晴的丫鬟,听说是在某日夜里无意中经过“邀古居”时,突然瞥见远游不在家的邵巡房里,竟有人影晃动,而且仿佛听见有人叹息的声音…
经过咏晴绘声绘影的描述,大家亦开始觉得寻寻小姐必定也是看到或听到什么,所以才会“指定”要小韵在“邀古居”里陪住、“邀古居”闹鬼的传闻就这么不径而走。
有时一个人的想象虽然惊人,但众人的联想力加在一起,几乎就成了世界末日。一番穿凿附会的结果,寻寻原本被认定很“正常”的行为,此时也变得“不正常”了起来,仆人们一致公认最近小姐“常跑到厨房”的异常行为肯定是和闹鬼的事有关。
不过,“邀古居”毕竟是寻寻的居所,况且是否真的有鬼又尚未被证实,闹大了恐怕人心难安,所以,这件事硬是被几个较资深的仆管给压了下来,并没有人向上秉报,因此,别说是邵雍,就连住在“邀古居”里的“三个人”也根本不知道闹鬼的传闻。
但是,仆人中比较年轻大胆的几个丫头,早已私下协议,要趁主人全家用晚膳时,偷偷跑进“邀古居”瞧个究竟。反正晚膳时,邵家的规矩是不需要仆人在旁伺候的,偷个闲应该不成问题。
今晚,邵家人又像平日一样的用膳聊天……
“为什么最近这几天都用这套餐盘?我记得很少用这套的。”正在夹菜给爱妻的邵雍突然开口问。
寻寻吓了一跳,正要入口的丸子硬是给弹了出来,直接掉入邵雍的碗内,她心虚地不敢抬头正视邵雍的眼。
吕翠意若无其事地将丈夫碗中的丸子重新夹回女儿碗中,忙打圆场。“轮着用也下错。”她早听苏六娘说过女儿打破餐盘的事了。看向邵农平的碗,她关心道: “爹,您今天怎么吃这么少?是不是人不舒服?”
“哪儿的话,我身子可好得很,我刚刚才吃了几个好吃的……噢!”
寻寻在桌下偷偷踢了邵农平一脚,把他即将出口的话给踢了回去。
“不可以没大没小的!”邵雍突然厉声道,让寻寻吓得连虾子也差点跟随丸子的脚步跳出碗外。
“别这样,孩子会吓到的。”吕翠意柔柔细语。“爹,您说您刚吃了什么?”吕翠意又转头问邵农平。
“我……吃了……”邵农平停下吃饭的动作,两眼望向天花板,颇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半晌,终于答道:“哦!是蚯蚓!”
“蚯蚓?”邵雍和吕翠意同时叫了出来,邵雍更是激动地问:“您吃……蚯蚓?”他虽早已习惯邵农平怪异的行径,但,这回也太怪了吧!
“你说哪儿去了,我是在想蚯蚓的问题,所以吃不下饭。”
“那就别在吃饭时想!”邵雍显然是不怎么欣赏老太爷的幽默感。
“雍……”吕翠意拍拍邵雍的手提醒着,邵雍的注意力立刻被妻子转移。
还是阿娘有办法!邵寻寻在心中暗笑,阿爹只要碰到阿娘,再大的脾气也全没了。
“爷爷今天是不是又发现什么有趣的事?您说蚯蚓怎么了?”邵寻寻赶紧岔开话题。邵老太爷每天最大的嗜好就是在后院开垦农地,常会挖到一些奇怪的东西,所以每次吃晚饭时,他总会习惯性向全家人报告当天他在田里的新发现,或是有关他在农作上的心得,今天当然也不会例外。
“今天不小心铲断了几条蚯蚓,爷爷正在想要如何补偿他们一家子。”
“爹?”正要吃进一口面的邵雍叫道,原本低沈的嗓音有些变了调。
“我们做人要厚道。”邵农平一脸正经,只顾朝着寻寻猛点头。 “即使对方只是条蚯蚓。”
“铲断蚯蚓只会帮助它们繁殖更多,死不了的!是爷爷多虑了。”寻寻笑笑安慰道,不想让爷爷为这问题太伤脑筋,她爷爷具有悲天悯人的胸襟。
邵农平又点点头,恍若遇到知音,开始了他对孙女的每日一谈。
“没错!超卑贱的,有时越有其旺盛的生命力,不要因为它的渺小就忽略它的存在,万物相惜才能相生,像你现在有面条吃,不仅是农人辛苦的种植,其实土里的蚯蚓也是功不可没的。”
寻寻转头望向阿爹碗中的面条,努力思索这个问题,爷爷有时会说一些奇奇怪怪、让人摸不着头绪,但又好像很有道理的话。
但为什么面条会和蚯蚓扯上关系?会不会是因为他们的“形状”……
也许是因为寻寻具联想力的眼光看得邵雍也不自在了起来,于是他严肃地打断道:“你们一定要在吃饭时,讨论蚯蚓的问题吗?”
特别是在他吃面的时候!
邵农平慢条斯理地摇摇头道:“错了!我们不是在讨论蚯蚓的问题,我们是在讨论生存的价值。”
有办法让邵雍哑口无言的,天底下大概只有两人,除了吕翠意外,就是邵农平了!看见阿爹快崩溃的表情,寻寻实在是很想笑。
尤其此时,她越看越觉得爷爷脸上代表睿智与历练的皱纹,此刻看起来反倒像是一条条……正在嘲笑阿爹的蚯蚓!
这回连吕翠意也没开口打圆场了,因为她的眼底和嘴角也早已充满了笑意。
正当邵雍反口想“突破重围”时,屋外隐约传来人声骚动。
邵雍蹙着眉,俯身哄了哄吕翠意后,首先起身走出大厅,邵农平也随后跟着出去,大厅里顿时只剩寻寻和吕翠意两人。
“怎么回事呀?”吕翠意也跟着紧张了起来。
寻寻专注地侧耳倾听,不知为何,她直觉事情一定和她有关,她必须也出去瞧瞧才行,可是又不能把阿娘一个人丢在大厅,阿爹知道会宰了她的……
“寻寻,你也快出去瞧个究竟吧!”
“可是……”
“叫个丫头进来陪我就行了,快去吧!”她挥手赶女儿出去。
知女莫若母,吕翠意岂会不知道女儿喜欢凑热闹的个性?
寻寻高兴地亲了吕翠意的脸颊一下,说道:“我去看看,不好玩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