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姓叶,叶舒祈。
在大部分的时候,她是个普通的女子。留着中长发,整整齐齐的中分。
原本在家规模不大的印刷公司当电脑排版,刚好公司迁厂到龙潭去,她也就没有选择的成了SOHO族。
公司虽然没有付遣散费给她,却把北部的一些客户留给舒祈。这些小小的散户虽然没有什么油水,但是勉强维持舒祈的生活,已经算不错了。
二十七岁的她,在邻居的眼里是安分守己的好女孩,但是在网路上则不。
因为工作的关系,她学习电脑的时间很早,但是真的熟悉网路,还是二十五岁那年的生日,买新电脑时送的二十小时SEEDNET 起的因由。
刚失恋的她,一头栽进网路虚拟性爱的狂飙中,过着日夜表里不一的生活。
快乐吗?快乐的。
但是如同她出现时那么狂放而突兀,突然消匿了踪影,也让原本的情人们相当忆念。
“若不是这样的忆念着你,怎会剩下魂魄,还不远千里的前来相会勒?”
承和笑着说。
“也不要把我的客人吓跑。”舒祈皱着眉头。
她的工作室生意向来稳定,这种稳定,不仅仅因为舒祈负责诚恳的工作态度,也因着她特别的本事。
舒祈擅长占卜。但是除了自己的客户,她鲜少让任何外人知道。
许多老客户贪着她的指点迷津,即使现在的规模大到不是舒祈能应付的,他们还是会留下一些简单的DM来拜托舒祈。
但是今天来送件的小姐,却被贴在荧幕内侧打招呼的承和吓得魂飞魄散。
“没办法,遇到熟人嘛!她以前是我的这个唷!”承和贼贼的笑着,伸了伸小指头。
“是阿是阿,情人情人满天下,有县市就有她。”舒祈喝口咖啡,无奈着,“为了不让你的情人们跑光,赶紧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如何?这样植物人下去,瑞德是会跑掉的唷。”
“她才不在乎哪。”承和走到荧幕的最内角,身后虚拟的影子拖得很长,“哪,你看,她正在聊天室和人家大谈新打猎到的情人勒。”
自动切换视窗到bbs 的聊天室,果然看见瑞德活跃的样子。
“而且…我的身体已经不行了…我听医生说,我的脑细胞受到严重的创伤,所以…清醒过来可能会半身不遂…那还是…还是这个样子就好了。”
他垂下眼睛。
“撒娇。”
“谁撒娇了!”承和半个身体探出荧幕,吼着,“我真的回不去阿!”
舒祈只是淡淡的笑着。
这样淡淡的笑容,让承和也跟着微笑起来。
他还有车祸时的记忆。公车朝他凶猛的冲过来,那一刻,奇异的看到,世界上的一切都变成了黑白灰三色。
然后…然后只记得听到自己额头滴滴答答的声音。
是血吧?流进他的眼睛里,使得原本黑白的世界变成了绯红。
其实是很好看的。
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居然离开了身体,到处的游走。
不会饿,也不会冷。但是不知道该去哪里。
怎么进入电脑的…他也不太有印象。只觉得电脑内部的通路很有趣,乘着电流,如飞的穿梭在网路上,也是相当过瘾的事情。
网路上,每个电脑荧幕就像一扇扇的窗户,他可以从窗口往外望。
直到他看到了舒祈,他才停留下这种漂泊。
舒祈发现他从荧幕出来,没有什么讶异的表情,只说,“阿,又来一个。硬碟空间快爆了…又得买硬碟了…”然后在硬碟里新增一个档案夹出来,名字就叫做:“承和的世界”。
承和真的就因此有了个天地,随着自己的意念产生物件,搭建出自己的梦幻之家。偶而,舒祈睡梦中,会离开她的身体,来承和那里作客。
“你是少见的好情人。舒祈。虽然你不是美人,但是你对性爱是投入的,好奇的。但是…没想到你会像个初恋的小女生一样,疯狂的投入热恋中,居然放弃了对性爱艺术的追求。”
即使只剩下魂魄,承和还是唠叨个不休,舒祈也知道,他还是时不时的跟隔壁档案夹的女主人厮混。
漂浮在承和构建的,满是船舶、航线图、地球仪和海洋图鉴的空间,靠着船首的美人鱼半身像坐着,舒祈安详的微笑着,“对于爱情没有免疫力的,不是我而已,承和,你不也是?”
“我?你开玩笑吗?我和瑞德的事情,你不是最清楚吗?”他也漂浮着,在吧台煮着咖啡,“我和瑞德虽然是男女朋友,但是我们彼此都是没有约束的呀!她有一铁达尼号的情人,我也有遍布全省二十二县市的炮友,守贞?哈!”
趁着替她倒咖啡的时候,承和轻轻的抚着舒祈雪白的颈项,“你太让我失望了。为了无聊的爱情,错过了多少乐趣。”
轻轻隔开他的手,喝着香浓的咖啡,“那,回答我。为什么听到瑞德新情人的ID,居然下手循着电流,直接冲击对方的 power,害人家的电脑爆了呢?”
承和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我只是不爽那个白烂而已。”他的声音大了起来,背转过去。
喝完了咖啡,舒祈弯起温柔的微笑。“承和,你多久没回去看看自己的身体了?”
“反正回不去,有什么好看的。”赌着气,他背向着舒祈。
“哦?这样阿…听说瑞德还是常常去看那个不好看的身体唷。”飞到薄镰刀般的新月上,无邪的看着承和。
他愣住了。已经一年多了…连他自己都放弃了那个日渐枯萎的身体。
“我才不相信。”他说。
“我带你…去看看。”拉着他的手,舒祈笑弯了眼。
离开“承和的世界”档案夹,乘着“拨号网路”,进入“MultiTerm ”,顺利的进入“椰林风情 bbs站”。
聊天室,游人如织。瑞德还在聊天室活跃着,为了不想被发现,承和换了个昵称:“遗忘”。舒祈睇了他一眼,承和当做没看到。
瑞德正在大谈她新任的可爱情人,承和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舒祈在聊天室吹着五彩的泡泡。
承和是个自私、粗鲁、不懂得女人心理的男人。但是跟过他的女人,总是会记得他。也许,女人该死的母性,总是会在这个大男孩那种死命好奇的天真底下发作。
“你不懂爱情,承和。”舒祈糗着他。
“啰唆!”承和想走。这个时候,瑞德发现了悄悄进来的舒祈,也悄悄的丢了个讯息给她:
“舒祈…我昨天去看了承和…呵,他的神色还不错,就是瘦了点。”
不错?瘦了点?躺了一年多…木偶似的身体…骨瘦如柴…连他自己都不忍卒睹。
舒祈也悄悄的回了个讯息给她,“呵,你常常去看吗?”
“嗯。是阿。反正医学不断的在进步,承和总有天会醒来吧?听说有人躺了十几年才醒来的ㄟ…如果只是十几年…那时我也还三四十岁,我们还有几十年可以相处说…”瑞德附送了个大大的微笑符号,像这样:
^___________________^承和默然。透明的泪水沾湿了他没有表情的脸。
“真的吗?”舒祈也微笑。
“呵,你可以和我比赛。我知道你也常常去看他的。:)那个烂男人,居然有我们两个女人这么深深眷顾,他地下有知,也该知足了。”
“谁地下有知阿?”承和开口了。
“你阿,承和。你真的不懂爱情ㄟ。”
“啰唆!”电话铃声崩坏了睡梦的壁垣。
“糟了,我得走了,承和…”来不及断线,舒祈醒了过来。接过电话,发现是他。
“今天好吗?”就是这样一声简单的问候,让舒祈原本浸饱悲伤不安的心,舒缓开来。
“好。”因为听到你的声音。
电脑那头的数据机仍明灭着,视窗定在聊天室内。承和在聊天室里也是游魂,亲吻着没有发觉的瑞德,悲伤的透空过去。
她的猫跳到膝盖,轻轻呜鸣一声。
抱着温热的猫身,舒祈将荧幕关闭。在这难得的相处时刻,不想让承和的哀伤…
传染开来。
我们都不懂,只是身在其中。我们都没有免疫力,只好不停的乒乓感染。
关于这场瘟疫,谁也无法幸免。
母亲
焚膏继晷两三天后,眼前已经有复影,没空吃饭,光凭着优酪乳保存体力。
接到这单生意,她心里大大的喊了声糟。这是相好的淑仪带着哭声来求助的工作,淑仪接了个标案合约,原先觉得工作尚在进度内,那知道小女儿突然染了肠病毒,鸡飞狗跳之余,浑然忘得一干二净,临到要交货前一个礼拜,才不经意的翻出来。
“这合约打不出来,没了以后的生意事小,但是这合约关系着客户的生死,弄不出来,我可粉身碎骨也没救了。”好几天守着孩子的她,眼窝深深的凹陷出憔悴,“舒祈,我知道万般为难,求你赶一赶…”
这一赶,换舒祈眼窝凹陷出憔悴。
打完最后一个句号。她瘫软在键盘上。
累。但是因为太累了,血管里的血液漱漱的流着,和着心跳一起响亮,连太阳穴都跳动助兴。
居然睡不着。睁着满是血丝的眼睛,觉得满面同情的游魂都比她好看。
“可怜…憔悴损,怎堪折摘?”荧幕出现的少女,吟着声声慢。
“得慕…你的丧礼还热闹吗?”舒祈发现自己还会虚弱的笑笑,断定自己不会魂归九天。
得慕微微一笑,“好歹我躺了六年。父母亲都到场就很偷笑了,还敢期待什么呢?”
“白马王子来亲吻可爱的白雪公主。顺便接到天堂定居。”
“真幽默。”得慕嘿嘿冷笑,“白马王子没出现,不过天堂和地狱都派了人来挖角。”
“哇…”舒祈索性溜倒在地板上,两眼无神的看着天花板,“挖角?”
“两边都要我去当引导人。”得慕从荧幕里出来,缓缓的坐在她的身边,“吵成一团,跟灵堂吵死人的扩音器混在一起,蔚为奇观。”
想像那种吵杂,舒祈噗的一声笑出来。
“后来…有种声音压倒了他们的吵闹…我的耳朵都快震聋了…”得慕伸伸舌头。
“谁?打雷?”
“不,我妈妈的哭声。边哭还边念,满像孝女白琼的。”得慕自己也笑了起来。
为了这种不应该的讪笑,相对沉默了一会儿。
得慕叹了口气,“我和母亲永远处不好。即使我好手好脚脑筋清晰,她还是没正眼看过我。妈妈只有弟弟一个孩子。虽然她延续了我植物人的生涯,却日日里在床头埋怨不休,不只一次要我赶紧死一死,省得拖累弟弟,现在又哭得惊天动地,实在…不懂。”
“母亲嘛。”舒祈心情也低沈了下来。
“母亲嘛。又能怎样?”得慕郁郁寡欢的抱着膝盖,“天生有些父母跟孩子就是不和,这不是谁的错。”
舒祈呻吟一声,面朝下的趴在地毯上。“我母亲憎恨我。”
“不会那么糟吧?”得慕轻轻的拢着她的长发。
“你看过我回去吃饭嘛?”
深深的独居在距离母亲两条街的地方,怎么样都不敢回家。
“回家,总是无止尽的疲劳轰炸。对于我和她而言。”
叹息着。也许母亲也不懂,为什么会这么厌恶自己的女儿吧?也许,身为女孩子,在诞生的那一刻,她就注定了被怨恨的命运了。
从小,舒祈被寄养在与母亲不和的祖母家,很久才见一次面。在幼小的舒祈眼底,母亲是那个会问她很多奇怪问题,然后又不停的生气的好看妇人。
即使她已经过了儿童期,母亲还会拿三岁时的回答跟任何愿听的人抱怨:“说到我们叶舒祈,从小就爱哭,都是他们奶奶宠坏了…蛀牙…
三岁了还要人喂…问她想不想我,居然说不想…要带她回来台北,死都不肯,哭得好似我是后妈…”
这样简单的内容,她可以一连说两个小时,像是坏掉的录音带不停的重复着。
上次听到这些内容,是上上个礼拜天,替母亲买东西回去时听到的。
非常厌烦。以前住在家里,时时刻刻被母亲监视着。有时她安静的在自己房间看书或发呆,母亲会悄悄的打开一点点门缝,窥看她在做什么,若是看漫画或是睡觉,会惹来如雷的斥骂。
这种没有预警的声响,常常会惊吓到她。这种惊吓等到离开母亲独居,还常常害她在梦中弹起来,全身冷汗涔涔,终夜不得再成眠。
过去了。她常将手盖在自己眼睛上面,过去了。
“你不怕我们这票孤魂野鬼,倒是惧怕自己的母亲。”得慕笑了起来,声音却也悲哀着。
舒祈一动也不动,睡熟了过去。得慕微笑着,替她拖了被子盖上。
回到舒祈替她做的档案夹,得慕喜欢这个名字:“得慕的谘询中心”。
在她的世界里,来往的生魂亡灵杂沓。她喜欢听他们的烦难,给他们中肯的建议,教他们在舒祈的电脑里构架自己的世界,安居乐业下去。
天堂?想去的人,得慕也会像旅行社的导游般,替他们和天堂方面接头。有些人走了,有些人喜欢得慕,留下来和她做相同的工作。
天堂和地狱都争着要得慕去,就是看中她高超的谘询和公关技巧。
开玩笑。想当初我还半死不死,种在床上当植物人的时候,她哀求着上天堂,天堂的死亡司拒绝她;她想干脆下地狱,地狱的罪魂部不肯收。
理由都是她还没死。但是凄凄惶惶的游魂,能够去哪呢?人间漂荡着喜欢吞噬游魂亡灵好增加自己能力的恶鬼妖魔,许多人熬不到死的那一天,就被吞吃了,连转生的机会都没有。
若不是害怕的躲到自己家里的电脑,循着光亮来到舒祈这里,得慕早不存在了。
“得慕,你这种行为不会被原谅的。”死亡司的天使紧张的抄着笔记,“你们,你和舒祈,这种模式,像是在人间成立天堂地狱外的第三势力。”
得慕只横了他一眼。
罪魂部只闭紧了嘴,匡啷啷的打着迷你型的 notebook.抬起头对着得慕一笑。
“得慕小姐,你若改变主意,这是我的名片。”
接过名片,她笑了笑,罪魂部英俊的恶魔,对她行了漂亮的军礼。
“我期待着舒祈小姐和您共同架构的第三势力。”
呵呵…哪有什么第三势力?这一群可怜的人,能够有什么第三势力?
天不管…地不收…
后来没能交谈下去,实在是母亲的哭声太吵了。在母亲口里,她是个没用到了极点的人。
得慕笑着和世界里的众人打着招呼,几位职工拿了文件追她。
“哎,我累了。参加自己的丧礼,是很累的事情。”
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开始费心的上锁。一道又一道。从简单的喇叭锁到复杂的视网膜辨识系统,花了时间都设定好。
躺进辽阔没有边际的床,水色透明的荡漾。她闭上眼睛,无须担心,母亲…母亲无法打开这么多的锁,从门缝里偷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