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近半百的福管事笑眯了眼,点头如捣蒜,“是的,夫人,我一定会把这事办得妥妥当当,不会让您失望。”
“娘,您和福怕在谈什么?”宋麒英心中赫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宋夫人掩唇一笑,“有娘在,你只要等着当新郎倌就好了。”
他如遭棒喝,“娘……”
这下该怎么收拾?
宋麒英不禁要问自己,他真的对女人没兴趣吗?
其实他自己也不是很明白,因为工作的关系,他时常在外头奔波,各色各样的女子的确见过不少,只是这二十五年来,还没有一位女子能在他平静无波的心湖中激起一丝涟漪,这不是他的错,只能说缘分未到。
宋麒英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哪里不正常,更不曾羡慕过小弟和弟媳之间的鹣鲽情深,他宁可面对繁杂无趣的公事,也懒得跟个陌生女子相处,难怪有人会怀疑他有断袖之癖,他也曾耳闻过那些市井传言,却从没放在心上,要知道谣言止于智者,他相信时间可以证明一切,不必刻意去澄清解释,不然只会越描越黑。
穿着短袄的福贵和福满两兄弟同时跳下马车,同时朝手心呵气,挛生子就是挛生子,连动作都这么一致。
接着披着大氅的宋麒英也下来了,抬眼看了下门上的匾额--长春轩,曾经人声鼎沸的酒铺如今店门紧合,萧条的景象完全看不出往日的风光。
“怎么没做生意呢?大少爷,小的过去敲门。”他们可是专程来收帐的,要是店里没人,岂不是白跑一趟了?
福满才敲了一下门,门便自动开了,他索性推开门,店里乌漆抹黑的,没半个人影。
“王老板,我们家大少爷来了,你快出来!”
宋麒英跨进门槛,很快的环视一圈,“你们进去瞧瞧……”话还没说完,里头传出老人的咳嗽声,听起来像是病得不轻。
“是谁呀?”白发苍苍的老人脚步蹒跚的出来,眯起老眼,将眼前高大的年轻男人看个仔细,好半天才认出对方。“原来是大少爷来了!真是对不起,我在里头没听见。”
他眉头一皱,“这是怎么回事?”
福贵和福满相觑一眼,同时上前将老人扶到凳子上坐下。
“人老了,自然就不中用了,一点小病就让我连生意都做不下去。”老人苦笑了下,下一秒钟却泪水盈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大少爷……我……我……”
“王老板,有话慢慢说,光哭是没有用的。”福满说。
福贵瞪挛生弟弟一眼,“你这是哪门子的安慰法?”
“你比较厉害,那你说。”就只会骂人!
他端出兄长的魄力,“我说就我说,王老板,有什么事就说出来听听,我们家大少爷会帮你的。”
老人哭得泣不成声,“我那个不肖子,他……把我所有的积蓄……还有……这半年要缴的店租全部……拿去赌光了……”
“什么?!”福满大叫。
福贵也很为老人打抱不平,“你儿子在哪儿?我去揍他一顿替你出气。”
“那个畜生……知道我身无分文,老早就跑了……”老人哭得更是伤心欲绝,“丢下我这个老头子,又老又病……连伙计的薪饷都发不出来……大家全都走了……”
宋麒英听到这里,大致了解整个情形了。
“大少爷,现在怎么办?”福贵和福满两兄弟一脸的同情,转头问道。
他在心里盘算一会儿,想出一个办法,“长春轩的生意一向很好,客源也相当稳定,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就先借你一笔银子应应急。把从前的伙计找回来之后,将生意做起来,不过我要抽四成的佣金,下回连店租一起收,你觉得如何?”
“谢谢大少爷的好意,可是我年纪大了,恐怕撑不下去,还是让给年轻人去做,我想回家乡去看看,顺便替自己挑块墓地。”老人悲伤的说。
“既然你都已经决定,那我也不勉强你了。”他从不强人所难。
老人的情绪稳定下来之后,沉吟片刻,“至于积欠了半年的店租,我手边有几样值钱的东西,幸好没让那个畜生带走,大少爷,你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老人驼背的寂寥身影,让人见了不胜欷吁。
福贵有感而发的轻叹,“王老板真可怜,有那种不肖的儿子还不如不要,要是换作是我,在他出生的时候就把他掐死了。”
“对嘛!爹有我们两个好儿子,应该满足了才对。”福满说。
福贵听了直点头,“没错、没错。”
宋麒英没有放太多感情去同情别人,他将店里的生财器具检查了一遍,发觉都被保养得很好,相信很快就能找到愿意接手的人。
“大少爷,就是这个。”老人吃力的拖来一只布满蜿蛛丝和灰尘的木箱,在福家兄弟的协助之下,将它搬上桌子。“你看……这是唐朝的三彩骡马,可以卖个好价钱。”他小心翼翼的抱出黄、白、蓝施釉淋漓,如油彩浇上马身的骨董,万分珍惜的抚摸着它。
“嗯!唐三彩在骨董市场上的确值不少银子。”识货的宋麒英一眼就看出是真品。“你舍得把它让给我吗?”
老人叹了一口长气,“与其让那畜生拿去赌,还不如让给大少爷,就算不舍得又能怎么样呢?”
福满垫起脚尖,朝木箱里张望一下,“里面就这个而已?”
“呢!当然还有,不过……”他欲言又止,眼神也变得有些怪异,“不瞒大少爷,我死去的爷爷喜欢收集各种骨董,这只唐三彩就是他买的,其实还有其它东西,可惜我没办法全部留下来,还剩下一样……”
老人弯身到木箱里,谨慎的捧出一只陈旧简陋的木盒,从外表看来,全然瞧不出里头的东西有任何价值,不过最特别的是盒子上贴了张黄色的符咒。
“这是什么?”福家兄弟不约而同往后退了两步,通常会贴上符咒的东西,就表示这东西不干净。
宋麒英牢牢盯着木盒,深阒的眸底有两簇光芒在闪烁。
“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老人颤巍巍地将木盒放下,“老实说,我从来没看过,只知道是一只黄金打造的手环,据说来自一千年前,由于后来战乱不止,民不聊生,有些盗墓者不得不去偷窃富人的陪葬品,这只黄金手环便是来自一名富家千金的棺木,经过转手再转手,我死去的爷爷也是经由别人介绍,才把它买下来,没想到……”
福家兄弟脸色发白,吓得抱成一团。
“没想到从此家里就不平静了,我死去的奶奶还曾在半夜见到一名白衣女鬼在屋里飘荡,可能就是这位富家千金阴魂不敬,才会现身……”
“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福家兄弟哇哇大叫。
宋麒英低笑一声,对怪力乱神向来嗤之以鼻。
“我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鬼。”
“你还太年轻,这世上有些事我们不能太铁齿,毕竟那些盗墓者侵接了死者的安宁,或许真有怨灵附在这只黄金手环上也说不定……”老人继续把故事说完,“因为我奶奶不只见过一次,我死去的爷爷只好请了道士做法驱鬼,将女鬼锁在木盒中,从此就不再有怪事发生了。”
他嗤笑一声,“我还是不相信,如果真的有鬼,我倒想见识见识。”
福贵骇然大叫,“大少爷,这种话不能乱说,要是真让它们听见,找上门来,那还得了!”
“万一真的有女鬼,听说她们专吸男人的精气,万一出了什么事……”福满冷汗涔涔的说。
老人不舍的看着它们,“大少爷,如果你愿意的话,就让这两样东西抵那半年的租金。”
“当然可以!”宋麒英倒也干脆,不假思索的同意了。“你们两个把木箱搬上马车。”
“我、我们?”两兄弟摆出同样的姿势,用一根手指头比着自己。
他斜睨两人一眼,“难不成要我自己搬?”
“是,大少爷。”福家兄弟咽了下口水,合力将木箱托起,口中直念阿弥陀佛。
待宋麒英收完帐回到家已经过了酉时,简单的吃了顿饭,便把自己关在帐房内,准备把所有的帐册做最后的整理。
啪啪啪……快速的拨珠子声不绝于耳。
他的手指在算盘上飞快的打着,不过才一会儿工夫,宋麒英的眼光不自觉的往从长春轩搬回来的木箱睐去,隔了几秒,再度将注意力放在审校的帐面上,只是这种情况没有维持多久,又被拉离了,这严重影响了他办事的速度。
宋麒英索性搁下帐册,起身走到木箱前,蹲下身躯,将三彩骡马抱了出来,暂时搁在几上,接着再弯身捧出那只已经开始遭到白蚁侵蚀的木盒,轻手轻脚的将它摆在书案上。
瞅着那张贴在上头的符咒,算算时间,至少有百年历史了,他可不认为还具有镇妖伏魔的效用。
他迟疑了一下,最后自嘲的想,难不成还相信这世上真的有鬼?那只是乡野传说罢了。
想到这里,宋麒英便不再犹豫的撕掉泛黄的符咒,打开盖子,里头果然是一只黄金手环,从战国秦汉时期开始,金属冶炼、琢玉、镶嵌已有高度的发展,所以他并不意外能有如此精致的作品出现,而且经过千年,仍然闪耀着黄金独特澄亮的光芒。
不过这样的东西在骨董店内不难找到,并没有多特别,这让他有些失望。
唉!
宋麒英下意识的仰首,似乎听见一声幽柔的轻叹。
是自己神经过敏吗?
帐房内除了他,并没有其它人在啊!
他不觉失笑,不信鬼神的他怎么突然变得神经兮兮起来了。
他重新将黄金手镯放回木箱,虽然它卖不了多少银子,但它至少是千年古物,值得好好收藏。
谢谢你。
“谁?!”这回他听得一清二楚的,确实是个女人的声音。
屋内没人,当然不会有人回答他。
你可以听到我的声音?
这次更清晰了。
宋麒英感到头皮发麻,在原地绕圈圈,“是谁在说话?快点出来!不要在我面前装神弄鬼,出来!”
感谢天上的神明,经过长久的等待,总算有人听到我的声音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俊脸发白,口中低喃道:“这世上根本没有鬼,一定是有人在恶作剧。”
终于找到可以跟我沟通的人了,我真的好高兴……
他沉下脸庞,全身肌肉绷紧,“出来!你再不出来,别怪我不客气……”
你的脾气好象不太好,不过我也不能太奢求……
“你在哪里?!”宋麒英怒吼道。
我在这里……
宋麒英蓦地旋过身去,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见到一片雪白,轻软薄透的白色裙裙在半空中寂飞,宛如波浪翻涌,一张苍白的女子脸孔从上俯视着他……
“鬼……”
碰!的一声巨响,宋麒英两眼一翻,高大的身躯砰然倒地,让端茶进来的福贵吓了一大跳。
“不好了!大少爷昏倒了……”
第二章
“刘大夫,我儿子怎么样了?”宋夫人守在儿子的床畔,焦急的问。
大夫经过一番诊所,实在找不出什么毛病。
宋麒光一脸的凝重,“刘大夫,我大哥平时身体状况都很好,为什么会突然昏倒呢?是不是生了什么病?”
“是啊!英儿可以说壮得跟一头牛似的,怎么会无缘无故就生病了?”宋夫人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宋夫人,你先放宽心。”刘大夫安抚的说:“大少爷不是生病,我想他可能只是太累了,让他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她不确定的再三要求保证,“真的吗?你没有骗我?”
刘大夫微笑的说:“我可以用我的人头担保。”
“那就好、那就好。”宋夫人总算破涕为笑。
“谢谢你,大夫,我送你出去。”宋麒光心中的大石总算落下,只是多少有些愧疚,若不是他丢下家里所有的事,大哥也不会因此累倒。
宋夫人万分慈爱的抚摸长子的脸庞,梗声说:“你这孩子就是责任感太重,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身边又没有一个女人照顾,教娘怎么安心?”她得积极物色长媳的人选,不能再拖下去了。
“唔……”宋麒英逸出一声呻吟,眉头跟着皱紧,然后掀开沉重的眼皮。
她喜出望外的轻叫,“英儿,你真快把娘吓坏了……”
仿佛忆起昏厥前所见的那幕诡谲的画面,他倏地自床上坐起,接着感到额际一阵头痛欲裂,他赶紧闭上眼,以躲避那股昏眩感。
宋夫人将他按回锦榻上,“不要起来,快躺下。”
“娘……”他一脸茫然的觑着娘亲,“发生什么事了?”
宋夫人又是心疼又是气恼,“你昏倒了!刘大夫刚才来过,他说你是工作太累了,要好好的休息几天才行,你就给我乖乖的躺在床上,没让你下床,就不准起来。”
宋麒英愣愣的看着娘亲,“我昏倒了?对了!我记起来了……”
帐房里有个穿白衣的女鬼,他还跟她说话,不可能是在作梦!
他旋即坐起来,四处张望。
“你在找什么?”宋夫人也跟着他东张西望,“需要什么就跟娘说。”
不在这儿?莫非是他看花了眼?
宋夫人关切的看着他,“英儿,你还好吧?”
“娘,我没事。”一定是他看错了,这世上哪来的鬼?“对不起,让您操心了,孩儿已经好了。”
她阻止长子下床的动作,“不行!这回你得听娘的话,好好休息几天,那些帐册可以晚个几天再看,你的身体要紧。”
宋麒英见娘亲一脸坚持,也不好拂逆她的心意。
“孩儿听娘的就是了,夜深了,您回房休息吧!”
“要不要叫福贵进来?”
他摇了摇头,“不用了,我已经不要紧了。”
宋夫人慈蔼的笑说:“那娘回房去了。”
“娘慢走。”宋麒英待娘亲轻轻的合上门离开,脸上的笑意登时褪去,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女鬼真的只是幻影吗?可是却是那么真实,仿佛真的存在。
他迷惑的掀开被褥,披衣下床,为自己倒了杯茶水,才啜了一口。就觉得颈后发凉,他的一颗心提得老高,机械似的转动身躯,面向后方……
对不起,吓着你了。
“匡啷!”宋麒英手中的杯子倏地坠地,应声碎裂。
宋麒英惊诧的瞠目而视,“你……”
平空出现的女子一头的青丝束成垂云髻,簪插步摇,身着汉朝的服饰,上身是绣有凤鸟菱形花纹的白色短襦,以及宽大薄软的袖摆,下身穿着由生丝织就的白色绢裙,裙据拖曳在身后,随风飘动,轻薄得像一层淡雾,给人恍惚似梦之感。
他强迫自己注视对方的脸孔,那是一张毫无血色的瓜子脸,配上两道弯弯的柳叶眉,一双丹凤眼剔透明亮,不时流露出妩媚的流光,还有两片浅粉色的唇瓣,唇角微微往上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