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上伤痕抹了透明膏药,不方便穿着披风,我暂时替你保管。”她瞧了他一眼,小手在琴弦上抚过,侧耳倾听,跟着眉心微拧,轻叹了口气,“琴柄上的裂痕坏了琴音,可惜这把好琴。”她素手又拨,古音琤琤。
其实除琴韵略低之外,容灿不觉有何异处。
他的衣衫多处破损,两人下坠时,他未有多想以身护她,周身上下让石角锐处磨出不少伤来,伤处上抹了膏药,他凑至鼻下一闻,透着淡淡香气。
“那一晚,你没来赴约,我等了好久,弹了一夜的琴。”她声音幽静,头巾在落崖时扯掉了,丰厚的发如流泉技在巧肩,鹅蛋脸在火光下有丝脆弱。
“我爱去便去。”他咕哝了一句,开始进攻第二串烤鱼。
沉默片刻,沐滟生指尖挑动几个琴音,柔软的语调充满蛊惑,“你没去湖畔,我一直惦记着,想你或许还在恼我……而现下你来了,还冒着奇险救我,灿郎……我心中可欢喜了……”
见她娇容欲醉、蜜颊酡红,眸光烟霏漫漫,容灿一时间呼吸急促,那句“灿郎”由她口中唤出,竟引得方寸泛甜。
他撇开脸,勉强捉回理智,清了清喉咙,粗鲁地道:“我爱救便救。”
“你总爱说反话,我是知道的。”每回对他说这话,她脸上便是那个神态,有点爱娇、有点莫可奈何,口气带着点包容,像是对着一个闹别扭的顽童。“你救了我也救了澜思,我很感激。”
容灿还是回以冷哼。“我仅伤了那三名男子,未下杀手,你的澜思小妹独力奋战,说不定已命丧刀下。”
“不会的。”她摇着头,“他们既已受伤,更不是阿妹的敌手,况且那三个人皆中了煨在金鞭上头的毒,愈是运气,毒发愈急,横竖是活不了了。”她说得轻描淡写,论人生死毫不在意,火光映着一张玉容,唇角抿着笑花。
“你--”容灿瞪住她,心绪好生复杂。
“我怎么啦?”小巧的下颚一扬,她开始扮无辜,“你倒是说啊!”
“面若芙蓉,心如蛇蝎。”
闻言,她笑得备加灿烂,“‘芙蓉’我是知道的,便是白话里头的莲花,你是赞我生得美吗?以前你总是不说,还说我没有汉家姑娘貌美,我知道你是故意的,存心想惹我生气,但是呵……你今天终是说出真心话了。”在她想法中,蛇与蝎并不可怕,如宠物一般,这句话她听在耳里,甜在心里。
容灿是又好气又好笑,又头疼又莫可奈何,干脆合上眼莫不作声。
他盘腿打坐,掌心朝上置于大腿,凝神聚气,再暗暗运劲游走奇经八脉,舒通各处穴位,用以疗养内伤,舒筋活血。
她没再同他说话,抱着琴,嗓音低柔的唱着歌--
一天不见一天念,
两天不见如隔一年。
这两天,哪天不念几乎遍?
如今见了,解去我的心头怨。
这是那萍水相逢,
也是前世里有缘,
早注定了你我恩情无限。
此生此世情不变。
崖底的第一夜,琴音泠泠,一曲幽幽。
☆ ☆ ☆
经过一夜调息养气,容灿内力已泰半复原,全身上下虽受了不少伤,但皆为皮外伤,又敷以滇门独门金创药,伤口不红不肿,已慢慢愈合当中。
天方透入微光,他便详细观察了周遭地形,在不远处发现玄风堂师姊的尸首,她不如他俩幸运地跌入水里,而是直接摔在砾石地上,脑浆四溢、气断身亡。容灿将她身躯移正草草掩埋。
仰首望去,两旁峭壁险峻,将天挤成细长狭缝,岩壁陡而湿滑,将融未融的雪覆于其上,若欲施展轻功上跃,虽中途借力点少、着力不易,于他而言,也非极难之事。
“你走吧,我武功不如你,到一半准摔下来的,我留在这儿不走了。”沐滟生嘴唇微翘,声音清清脆脆,她拉紧肩上男子款式的披风,一手抱紧苗琴,带着一抹无辜的神态。
容灿怔了一怔,随即宁定,眉自然地纠结起来。“以你的功力绝对上得去。”
“上不去。”她反驳,咬着唇偏开头。
“我说可以。”他同她交过手,还料不准她武艺的深浅吗?况且有他在旁照看,他当会保她无虞,怎会任她坠落……忽地,思绪一顿,心中涟漪大起,他对她似乎太过关注,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方式。
几个月前,由探子队所搜罗的消息中得知,滇门之中两股势力此消彼长,而她是门主之女、滇门名花,身分非比寻常,在这场渐趋白热化的争斗、浮出台面的冲突下,她成了对手亟欲擒夺的目标。
所以,他来了,抛下大船的弟兄,刻意追寻她的踪迹,在见地落崖时,毫不迟疑地出手搭救,竟未顾及自身安危。
他是怎么了?扪心自问,徒然苦笑,许多事便是这般莫名其妙。
“你可以,我不行的。”她软软地叹了一声,也不理会他,转身沿着水流方向迈开步伐,走得极慢。
一步、两步、三步……八步、九步、十步--
“沐滟生!”身后响起男子略微火爆的叫唤。
背对住他咬唇忍笑,控制小脸的表情后,她才缓缓转过身来。“什么事?”
容灿瞪着地,闷声问:“你要去哪里?”
“找别的路出去啊。”她扭过头,继续往前走,“循着水的流向,它会告诉你离开崖谷的路。”一样能走出此地,他的方法虽是捷径,却非她所愿,总觉得一脱离险境,他俩又要各分西东。
感觉身后跟随的步伐,心微微放松,兴起捉弄的念头,她忽然定身回首,尾随的容灿怔了征,双脚也跟着停伫不前。
“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做什么跟着人家?只要双脚一蹬就能离开这儿了,你还在迟疑什么?”她顿了顿,神情爱娇地瞟着他,慢条斯理地说:“莫不是……你舍不得我呀?”
方寸猛地抽跳,容灿让她瞧得有些不自在,辩道:“少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右手伸至她面前,腕上的银饰流转光彩,与她单耳上的银环相辉映。
“为什么把这东西扣在我手上?”他拧眉逼视。
她瞧了眼,小手下意识触了触耳上的银环,“人家把它送了出去,偏有人不会珍惜,胡乱丢到水里,你可伤了我的心啦。”有些答非所问。
他两道剑眉拧得更高,口气微沉,“把它取走。”
她红唇一咬,偏开身子,“不要。”
“拿掉。”高大的身躯踅至她跟前,见到她若有深意的眸光,容灿的心又乱一拍,他深吸口气,冷淡地道:“送东西给人,也得瞧对方收是不收,如这般逼迫的手段,可悲复可笑。”
受伤神色闪过那张绝艳的脸,她控制得极好,微垂双眸,唇边缓缓绽笑,柔软地叹息。“我是硬逼你收下,那又如何?横竖是取不下来了,银环上本有锁孔可调尺寸,如今套在你的手上,贴肤掐成合腕的大小,锁孔让我给融了,若要硬取,只会伤了筋骨,唉,你再怎般地生气,我也无能为力。”语毕,她再度拾步。
听到她的回答,说真的,容灿心中并无多大的怒气,能否取下银环好似不甚重要了,来不及弄清这荒谬的心绪,见她背影轻移,两只脚不由得跟了过去。
“你又跟来做什么?”莲步一顿。明明盼着他跟在身畔,却故意说些反话,唉,她想,她是被他传染心口不一的坏习性了。
不得不承认,她很美,野媚而危险,眼眸仿若两潭黑渊,难以捉摸却又动人心弦。勉强移转视线,容灿微蹙双眉,闷声开口:“我是要走,你以为我喜欢耗在这儿吗?你把东西还来,我便走。”
“我拿了什么?”她一脸无辜,娇嗔道:“你说啊,人家拿走你什么东西?唉唉……你又来了,我是知道的,故意捉弄人家,想笑话我生气的模样,可我偏偏不上当。”
“你肩上的琴是我的。”声音更紧了,他垂首,她俯视,两人对峙着,相距之近,让交错呼出的气息轻触对方的脸庞,一股暧昧的情愫渐渐延生。
“把琴还我。”他假咳了咳,甩掉莫名的感觉,粗声粗气地道。这不是真正的容灿,他绝非气量狭小之人,如今却为着一把琴,同一个女子争得寸步不让。
沐滟生忽地笑音铃铃,爱娇的神气在眉宇之间流转。“谁说这琴是你的?上头刻了名宇了吗?这把三弦苗琴是我在崖底拾来的,是我修好它,便属于我的。”
她这是强词夺理,却又不无道理,纵使苗琴原就为她买下,可面对眼前情势,容灿如何忍得下气?
“你穿着披风,那是我的。”
没料及是这般的回话,她怔了怔,下意识拉紧身上粗糙又温暖的布料。
“你能证明吗?上头有名宇吗?这亦是我抬到的。”
“分两层衬里,外部是牦牛(牦牛)皮,内部原是缝纫羊毛,如今已剥落大片,里外合算有三处补丁,内衬领口用红线绣有‘灿’一字。”他一口气说完,逼近一步。“披风是我的。”
她红唇抿了抿,微微退了一步,目光仍固执地纠缠着,“是又如何……”
“不如何,只要你脱下还我。”
“不还。”
“还不还?”他再度逼问,两人像孩子般斗脾气。
“不还!不还不还不还!”她叠声重申,“问了一百次还是一样,就是不还。”接着巧肩偏开,举步便走。
“由不得你。”他低喝,反射地出手按住她的肩胛,欲要抢回属己之物。
身后劲风袭至,她双肩微沉,回身连番裙裹腿,一下下全踢足了气力。
容灿仅想夺下披风,并无意伤她,招式因而有所保留,见她为着一件破旧披风竟认真至此,心中除诧异之外,又萌生了难以言明的情绪,原要击中她肩胛的掌心陡然收回。
沐滟生不知他的心思,以为他要变招来攻,为抢先机,她双手合抱,使了一招“倒卧金樽”,背如弓,主动向着容灿迎来,如此一撤一进间,他双掌恰巧贴上她的背,尚未尽散的气劲流泄出来,拍中了她。
“啊--”痛呼一声,她狼狈地扑倒在地,好似极为疼痛,披风下的身子微微发颤。
容灿既惊且愕,急急蹲在她身旁,见她咬着唇,黑发下的小脸尽布细汗,心一促,不禁紧声地问:“伤了哪里?我瞧瞧!”边说着,双手快速摸索她的身躯四肢,手来到她的背部,碰触下竟引起一阵瑟缩。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柔软又固执,“我、我不还的,不还不还……”她又低下头,不知是否在哭,万般不愿教他瞧见自己脆弱的模样。
那残存劲风的一掌绝不可能伤她至此,除非……
容灿心下大疑,猛地揭开那件披风,伴随她的惊呼,终于瞧清是何原因。
刺着霞色的上衣有几处破损,背部的衣料已撕裂大片,条条伤痕鲜明地烙在肤上,因没好生地处理,已开始红肿发炎,再加上他的一掌,伤处正泛出血水。
“你--”该料到的,在坠崖时她的衣襟已裂,自己虽护住她,在滚落崖底时,她的身子仍免不了碰撞到岩壁,刮出裸背上的伤。
娇软地瘫在他怀里,她与他难得有这么亲近的时分,她不想动、不愿动,知道他正瞧着她裸露的肌肤,心底有些羞涩,那是遇见他之后才学会的心思。
“灿郎,我……哈啾!”她打了个喷嚏,可怜地说:“会冷……”藕臂自动圈住他的腰。
披风争夺已分胜负,她是赢家,容灿将那块布结结实实地里住她的身子,忍不住咆哮道:“装什么可怜?!你身上不是有膏药?既已受伤,为何不抹药?笨蛋、该死!”接着是连串的出口成“脏”。
有些骂人的话太过深奥,沐滟生不是很懂,只知道他怒冲冲地发了很大的脾气,方寸不由一叹,唉……她又教他生气,唉唉……她总是教他生气呵。
“我想上药,可是伤在背部……我、我没法自个儿处理。”
“所以就任着它发红发肿?霸着我的披风不肯放?”他高声吼着,脸上尽展风暴,身躯却不再抗拒她的亲近。
“我能怎么做?”她忽地扬起脸庞,语调在一贯娇柔中略略紧绷,“我能要你替我上药吗?若我真说出来,你会愿意吗?你、你总道苗族女子不知男女之防、不懂贞节,总爱着你们汉家的姑娘……我为什么得告诉你,再让你来取笑我?”她微微推开他,不知是伤口发疼抑或心中不郁,脸蛋苍白得紧。
容灿望住她,思索着那些话,他不清楚她这样算不算生气?
她总说他爱惹她生气,或许,真是如此,现下目的达成了,心却诡异地泛疼。
“说来说去就为了一件披风,我、我……”唇一咬,她扯松颈上系带,也不管天寒地冻、衣不蔽体,偏要将披风脱下。“还给你便是。”
她的举动换来一阵恶声恶气。“该死的给我穿好!”他双手压下,披风又稳当当地裹住她,两条系带俐落成结。
“我不穿,不穿不穿不穿!”方才是“不还”,此刻情势逆转,披风的“人气”急速下滑。
她挣扎着,在他怀抱中扭动,容灿让着她,怕她会伤上加伤,忽地一声惊呼,她像袋稻谷挂在他的肩上。
“你想怎样?放我下来啦!你、你……喂!你要去哪儿,干什么往回头走?放我下来!我胃不舒服,我、我想吐,好难受……”
眼前一花,她由他宽肩上卸下,仍不得自由,身躯改而让人横抱着。一双大掌避开背部伤处,稳稳地抱住她,那张男性面孔映入眼帘,俊逸的眉、刚毅的轮廓,沐滟生陡地停住话语,芳心怦然,不由得暗暗叹息……
唉……他抱着她呵……
第六章--渺渺情怀风波恶
步回最初的崖底,寻到昨夜避风之处,容灿将她安置在一块突起的壁石上,不等她坐稳,顺手便往她腰间探去,找到了她之前用在他伤上的那瓶透明膏药。
“我不穿、不穿不穿!”她难得使小性子,俏丽的脸蛋有了女儿家的神态,尚未察觉随身的膏药已落入他手中,只顾着使劲脱下披风。
“还给你啦!”掷来的披风正巧挂在容灿肩上。
下一刻,她让一股力量推进,上身压入男子壮阔的胸怀里,一只大掌揉着柔软的发丝,温柔又不容挣扎地按住她的后脑勺,她的额抵着他的肩胛,鼻尖尽是他的气息,耳畔隐约有着他的心鼓声,咚、咚、咚……一声声,与自己相合。
幽幽又是低叹,所有委屈仿佛一下子离得好远,远得无力去记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