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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图  第9页    作者:凌淑芬

  叶以心想起自己小时候有多么怕那座鬼林,不禁感到好笑。

  不只小时候,她长大之后不也怕得不得了?记得那一次迷路,还吓到连续好几天作恶梦呢!现在想想,其实林子不见得那样可怕,只是心理作用居多,可惜怕黑的习惯一旦染上之后,便再也改不掉。

  清泉村与一般山村相同,都有年轻人口流失的问题,目前村子里以中老年人和小孩子居多,仅存的一些年轻人也随时可能离家打拚去。事实上,现在连小孩子都越来越少了,因为出外工作的人往往就留在平地生根,鲜少再把小孩送回山上来照顾。

  人口少也有人口少的好处。在清泉村里,一个人的事就是全村子的事,大伙儿相依为命,互相照应。

  目前村里大概还剩十几户人家,小朋友还有七、八个,年龄介于八岁到十四岁之间,最近的中小学在隔壁村,所以他们每天得走一个小时左右的路上学。村公所开办了一些技艺课程,目前已经有拼布、织布和插花班。村子里的人做熟了之后,便会将作品托到清姨在高雄的花店寄卖,多少贴补一点家用。

  她每年大约有六个月的时间下山帮清姨的忙,其他时候都待在山上。她的物质欲望不大,山上也没有什么可以花钱的地方,所以赚取到的生活费已经够用了。

  在山上的期间,除了忙自己的事之外,她每天都同今天下午一样,负责当一堆小毛头的免费家教。

  “心心姊,我的数学写好了。”坐在身旁的小卿把作业簿递过来,在所有孩子当中,最年幼的人就是她了。

  叶以心一题一题的检查。

  “小卿好厉害,每一题都答对哦!”她赞许地摸摸小女孩的头。“好,现在来写生字簿。”

  “心心姊,我妈今天下午煮绿豆汤,我想回家去吃好不好?”对面的小男生早就坐立不安很久了,簿子大部分还是空白的。

  “你吃完绿豆汤会乖乖写作业吗?”她故意板起脸。

  “会!”男孩忙不迭点头。

  功课怎么抵得上绿豆汤?她尽量不微笑,免得这些小鬼头乘机造反。

  “好吧,晚上七点把簿子拿过来给我检查。如果那时候还没写完,我要在联络簿上跟你们老师告状。”

  “没问题!”男孩跳起来对其他人吆喝。“你们要不要一起来?”

  “我也要!我也要!”一堆小毛头拚命点头。

  叶以心不禁好笑。

  “好吧好吧,晚上七点,每个人拿簿子到木屋来给我看,没写完的人明天屁股就遭殃了。”

  “好!”一群小鬼头扑通扑通地冲出林子。

  一如以往,只剩下跟她感情最好的小卿还乖乖坐在她身旁。大小两个女人相视一笑,已经习惯了彼此的陪伴。

  叶以心爱清泉村。

  这里是她父亲生前最后一个服务的教区,她成长于斯,父母过世之后大方接纳她的人也都在此,除了学生时代,以及帮清姨工作时必须离开之外,她生命中大半的时间都在这个小山村度过,再没有任何地方比清泉村更能治疗她的心伤。

  她的脑中掠过一张脸孔,立刻习惯性地按捺下去。一切已经结束,他弟弟的“揭穿”,更暴露出他们俩不合适的事实。从回到山上的那一刻起,她便决定让心情归零,回到未离开之前的生活。

  一声清啸,疾风吹飒而过,融入莽莽天地间。

  山色如此开阔,苍穹如此清朗,山下的纷纷扰扰仿佛属于另外一个世界的事。还有哪处地方,比清泉村更适合坐看云起呢?

  她深呼吸一口气。啊!在这座人间仙境里,万般烦恼,也都显得轻盈了。

  ☆ ☆ ☆

  宾士压在柏油路面,慢慢往前推进。

  地图上指出,距离清泉村最近的邻镇也在半个小时的车程外,由此可知此地的荒僻。郎云只花十分钟便把整座村子绕完一圈。

  出乎他意料的是,村子里异常干净整洁,完全不像他预期中会见到的贫穷山村。主街两旁是一列排开的双层建筑,便利商店、水果店、菜摊子,以及一些卖纪念品的小店面都在这条街上,街尾那栋全村最高的建筑物──只有三层──则是村子的行政中心,旁边有一间小巧的派出所。几座独栋木屋散落在村子的外缘,之后是环绕全村的山林。

  建筑物确实是老旧了一些,柏油路也不时出现一、两个小坑洞,但是街道上极为整洁,每间店都窗明几净,许多住家前辟着一个小庭院,或摆上几盆花,对陈旧的市容产生美化效果。这个村庄的人们显然很认真地在维护他们的家园,四周环绕的重山,则让小山村充满了世外桃源的味道。

  他的出现似乎引起一阵骚动,几位村民特地走到街上探头探脑。

  他一下车,四周的人眼睛全都瞪大大的。郎云无心理会他们,专心搜寻门牌号码。接着他发现,竟然不是每一家门口都挂上门牌,那他该如何找到清泉街十七巷二号?

  “这位先生,你要找谁啊?”某个男人从背后拍拍他的肩膀。

  郎云回过头。

  拍他肩膀的男人看清他的脸之后,突然惨叫一声。

  “阿娘喂呀!我说老天爷啊,我这辈子也没做过什么坏事,你让我大白天见鬼实在是很不够意思……”他是一位年近五十的粗壮块头,一身的短裤和汗衫,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手里还拿一根钓竿,身材不高,但是结实得犹如一截树干。

  “大叔!大叔,我想请问一下……”郎云试图打断中年人乱七八糟的胡嚷。

  “啊人死了你就让他好好去嘛,你这样让人家死不瞑目,对你也没什么好处嘛,你说是不是?”中年人抬头继续对着天上哭诉。

  “请问……”

  “再说我以前也待他不薄,又没有亏待过他,他如果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你应该派他去找别人嘛!怎么来找我呢?老天爷啊,你做事实在很不公平咧!”

  “住口!”郎云陡然大喝。

  中年人戛然而止,呆呆看着他。

  鸡啼声总算安静了,郎云揉揉额角。

  “你……你不是……”中年人狐疑地走上前看他几眼。“嗯……这可奇了!有趣有趣……”围着他再绕两圈。“嗯,有点像,又不是太像,可是说不像嘛,又很像……”

  “像什么?”郎云的头隐隐抽疼。

  中年人眼光落回他脸上,“啊,这种凶巴巴的表情就不像了。”

  郎云决定忽略他的胡言乱语。

  “这位先生,我是来找朋友的,想向您打听一个地址。”

  “你要找谁?”

  “叶以心。她住在清泉街十七巷二号。”

  “你说你要找心心?”中年人吓了一大跳,猛地又往后跳一步。

  越来越多人围在他们四周指指点点,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怪里怪气的,郎云不禁低头打量自己的耐吉运动鞋、皮夹克,和牛仔裤。他的装扮之于一般公事化的穿着已经算休闲了,来到这深山野岭却显得太过光鲜。

  “原来是这样,这样我就明白了!”良久,中年人终于把下巴合上,嘴里兀自喃喃嘀咕。“好,我带你去找心心。她如果看到你,一定会惊讶得不得了。”

  “我相信。”郎云漾起一丝微笑,笑容中的苦涩,只有他自己才明了。

  一路前往叶以心家的途中,郎云终于见识到了何谓“聒噪的男人”。

  短短五分钟路程,他已经知道这位大叔叫“王汉大”,村里的人都管他叫“大汉”,搬来村子已经二十多年,经过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过程,最后便落脚生根在此处。

  “就是这里啦!心心就住在里面。”大汉领着他来到一间别致的木屋前。

  木屋有一座小小的前廊,左侧是一间温室模样的玻璃屋,左侧则有一条小径通往后方的浓密树林。

  敲门之前,大汉先回头确定一下。“你说你是她台北的朋友喔?你没有骗我吧?”

  “是的。”现在才确定身分会不会太迟了?

  “是她的朋友就好。不然我随便带人来找她,她会生气的。”大汉安了心,抡拳擂上木门。“心心!心心!你有朋友从台北来找你了!”

  大嗓门惊动树林里的鸟,几个拍翅声响,鸟儿纷纷从树顶上飞走。

  一串娇柔的声音从树林深处响起。

  “来了!”

  是她。郎云深深吸了口气,心跳开始加快。

  木屋的后门先打开,一阵细碎的步伐在屋内逗留片刻后,继续走往前头来应门。

  “汉叔,你叫我?”厚重的木头门拉开。

  门后是一张他千里追寻的容颜。

  无论郎云期待她见到他会有什么反应,绝对都不是现在这种。

  诸多情绪流转过那双眸,最后留下来的是──愤怒。

  “你来这里做什么?”她握紧双手,身体甚至在隐隐颤震。“你怎么可以来?你……谁准你来的?”

  她的心火发得毫无道理,郎云一时未反应过来。

  “你不可以来这里!快走!走啊!”她跑出门廊上,用力推他,气到连声音都在发抖。

  郎云猝不及防,被她推撤了几步。

  “心心啊,你看他,他长得像不像……”大嗓门想插话。

  “是你带他来的?”灼怒的视线烧向从小看自己长大的男人。

  “那个,他说他是你朋友嘛!”大汉委屈地搔搔头。

  “你到底想做什么?快点回台北去,这里你不能来!”她气到眼底都起雾了。清泉村是她的最后一道防线,他怎么可以擅自闯入?

  郎云深吸一口气,决定──他也火大了。

  他来搞清楚她和郎霈到底在闹什么鬼!来问明白她当年是怎样骗了郎家的钱,又是发生在何时的事。

  ……他在骗谁?

  什么骗局、什么秘密,那些全是借口!真正让他千里跋涉,连夜在高速公路上奔驰的原因,只是为了一个问题。

  他需要解答!不是为了该死的郎霈,而是为了他和她!

  “你的丈夫早就死了!你为什么骗我?”他猛然爆发。

  “喂,这位先生,你怎么这样说?”旁边有个人徒劳无功地打圆场。

  叶以心突兀地转回屋子里,郎云不给她任何逃跑的机会,立刻扣住她的手臂。叶以心用力摆脱他,反身想关上门,却被他更用力地推开,闯进她的私人领域。

  她倒抽口气,站在木屋里怒喊──

  “不准你进来,这是我家,请你立刻出去!”

  她口口声声不准他来“这里”,仿佛这个村庄是她的王国,他的到临会玷污它一般。郎云说不出是懑是闷,抓住她往屋子唯一的一扇门里钻。

  咶啦咶啦赶上来的大汉顿时被锁在外头。

  “喂,喂,你们有话好好说,不要吵架!”门外的人焦急大吼。

  这是一间浴室。

  “讨厌!你走开!放开我……”她使劲想挣脱他的抓握。

  郎云干脆将她往墙壁一按,整个人锁进自己怀里。“冷静下来!听我说!”

  “我不要你来这里,你出去!”过度的挣扎让她双颊通红。

  “为什么不能来?怕我打扰了尊夫的安宁?他叫什么名字,张国强是吧?”他把她顶在木头墙上,让她胸前的每一吋紧紧和自己相贴。

  “不准你提他的名字,你这个坏蛋!”她想踢他,无奈全身被他制得死死的。

  “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郎霈为什么认识你?你为什么拿一个已经死去的丈夫搪塞我?你们到在玩什么把戏?统统告诉我。”

  “我一点都不想和你们玩把戏,我只想离你越远越好,而且一开始就把我的意思表达得很明白,你还有哪里不懂的?滚回台北去!”她的双眼因怒气而闪闪生光。

  郎云盯着她,感觉体内某个角落正在融化。

  她看起来该死的美丽极了,整个人充满光彩,即使是出于气他的缘故。现在的她和台北的精明花店干部是如此不同。陈旧的农夫裤和沾着泥土的旧衬衫,看起来就像个辛勤工作的小园丁。

  她知道自己气红了脸的样子有多诱人吗?

  郎云轻叹一声,向欲望投降。

  叶以心的眼中露出警戒,但是来不及了,他已经低首封住她。

  美丽的唇瓣在他的坚持下开启──只有一秒钟。下一刻,他飞快抬起头,嘴里尝到一点咸腥气。

  “该死,你咬我!”他笑起来。“这才是你的本性对不对?你这株又泼又辣的刺荆!”

  在她如此激动的时候,他竟然还笑得出来?叶以心想掐死他。

  “你是怎么找上清泉村的?”

  “不容易。”他突然又恢复成那个好整以暇的郎云。“台北的店员说你调回高雄,高雄的老板娘则摆出一副想生吞活剥我的晚娘脸……”

  “你见过清姨了?是她告诉你我在哪里的?”她惊诧地打断他。

  “我很想说是,然后陷害那位极端不友善的母老虎,但,事实上不是。”他拍拍口袋里的手机。“我及时想到,淹水那一夜你曾经用我的旧手机打电话给某个人,于是把通话号码调出来看,再利用一点私人关系查出这个手机的持有人地址,最后请对方再试试同个地区会不会有你的登记资料,果然找到了你。”

  “擅自透露客户私人资料,我会向手机公司申诉。”她恼怒地推开他。“出去!这是我家,我有权不让你进来。”

  “为什么我不能来?”他仍然用身体压制她,享受她的身躯摩擦着自己的快感。

  “因为我不想见到你!没见过比你更没风度的男人了,你就是受不了拒绝,对不对?”她攻击道。

  “对。”他干脆耍无赖。

  叶以心为之气结。

  “喂,你们有话出来说嘛,厕所里又没有比较香。”门外那个吵人的大叔忧心忡忡。

  她再用力一推,这一次施力过猛,郎云怕她再挣下去会伤了自己,只好松开她。她停也不停,反手拉开门冲到整个开放空间里。

  “汉叔,这个人没有我的同意就闯进我家来,我要报警!”

  啊?大汉在他们两人脸上来回徘徊。

  “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就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吗?”他不悦地跟出来。

  “如果你不希望把场面搞得太难看,就自己出去。”她毫不相让。

  “不走!”他仰起高傲的下颚。

  欸,这两个年轻人怎么吵起架来跟小朋友一样?大汉左看右看。

  “你这是私闯民宅,真以为我不敢报警?”她恼怒道。

  “要报你就报好了。”他两手往胸前一盘,“府上应该有电话,还是要借用我的手机?”

  “汉叔!”她气到浑身发抖。

  “在!”

  两个年轻人,一阴一怒,同时瞪向在场第三者。

  “咳,那个……好吧!要报警就报警。”大汉无可奈何地搔搔头,“年轻人,你跟我上警局一趟。”

  “你?”郎云纠起眉打量他。

  “对啦,这里的管区就是我,我就是这里的管区。”

  ☆ ☆ ☆

  派出所里,一张办公桌,一组沙发。

  办公桌的两旁坐着管区警察和犯案人,报案人径自坐在沙发上生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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