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帮你倒杯果汁。”小套房首度有陌生男人造访,她也觉得有些别扭。
※ ※ ※
他今天总算穿得比较休闲了,一件普通的白衬衫长裤,就是那副注册商标的粗边黑框眼镜,怎么看怎么碍眼。
“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看她跛着一只脚跳来跳去的,他也难过。
日暖乐得坐回布垫子上。不知道他替她带来什么好料,卤蹄膀?哇,好香,还有几色小菜和一包白饭。
“喂,顺便拿几个盘子出来,我把菜盛起来。”她扬声提醒。
“好。”厨房里传来应声。
不一会儿,果汁倒好,菜色布好,两个人就着一张小茶几,吃起饭来。
这种感觉实在很奇怪,她心头犯嘀咕。他们俩谈不上相熟,可是一起进食的气氛又显得万分自然,好像两人已如此相处过许多次。
“我听说你被辞退了。”关河突然说。
“听谁说的?”
听你和金主刚才的对话。
“忘了。总之你若需要工作,我可以帮你介绍。”他不擅编造理由,干脆含糊地带过去。
“不用了,虽然这年头景气不好,要找个工作却也不难,反正我不挑事情做。”她想也不想就拒绝。
他就是怕她太不挑,到最后干脆回去“重操旧业”。
“我朋友的公司最近在征办事员,待遇还不错,员工福利也算过得去,我可以帮你引荐一下。”其实他也是这间公司的负责人之一,不过他在现职的公司里有一些人情压力,无法立刻走人,所以只好麻烦朋友先一个人撑起大局。
“哪个朋友?就是前天诬赖我偷他皮夹的那一个?”
他迟疑片刻,点点头。
“我才不要。”日暖给他一个大白眼。
关河开始烦恼该如何说服她。
其实他没有那种“以全人类福祉为己志”的胸怀,她又莽莽撞撞的害他出尽了糗,可是他毕竟没有实质上的损失;不像她,连续丢了两份工作,又把脚踝给扭伤了。
若不找一份工作还给她,他总觉得自己像欠了谁一屁股债似的。
“你是台北人吗?”
“算是半个台北人吧!我在台北住很久了。”她耸耸肩。
她老家在高雄,不过国小六年级的时候就全家搬到台北来。
“一个年轻女人在台北独自求生是很辛苦的,出外靠朋友更是天经地义的事,既然现在有个工作机会上门,总好过你一个人瞎子摸象,拿着求职广告在街上四处跑。”
“你少老土了,现在104人力银行的网站多方便,谁还拿着报纸在街上找工作?”她噗哧笑出来。
“我跟你说真的,你少跟我嘻皮笑脸。”关河脸一沉。
他板起脸来的样子真的满吓人的,她登时笑容一敛,乖乖低头吃饭。
不对,她干嘛怕他?他又不是她的监护人。
“反正我的工作我自己会找,不必麻烦您费心。”日暖没好气地咕哝。
老实说,她才不想去他朋友公司工作呢!从认识他到现在,她已经丢了两个工作,可见离他越近她越倒楣。
“你先去谈谈看,如果不喜欢,顶多自己另外找工作。”他轻哄她。
看他这副热情劲儿——虽然脸上还是硬邦邦的一号表情——她反倒不好意思拒绝了。
“好吧,那就等我脚伤好一点再说。”
关河满意地点点头。
饭吃完了,任务也达成了,他心里轻松无比,礼貌地起身告辞。
从此以后他们就可以各过各的生活,再也不相干。
日暖送他到门边,他停下脚步,开始考虑要不要好心劝告她一些事情。
这位阿土兄还真是越看越怪异!一下子绷着脸,一下子笑吟吟,现在又窝在她门口磨磨蹭蹭,要走又不肯走的样子。喂喂喂!他该不会被雷打到,突然对她一见钟情,想来一番爱的告白吧?
她火速闪回铁门后,随时打算他一说出奇怪的话,就立刻把门拉上,死也不开门。
“你……”他顿了一顿,终于长叹一声,“唉,女孩子家,还是洁身自爱一点比较好。”
望着他感触万千的背影,日暖只觉得莫名其妙。
她本来就很洁身自爱啊,他没事突然跟她指这句话做什么?真是怪胎一枚。
对了,认识他到现在,吃过一顿饭,聊过一顿天,他好像从来没有自我介绍过。
阿土兄到底叫什么名字啊?
※ ※ ※
最后她终究找到工作了,然而并非在他友人的公司里,而是在同一栋大楼的一楼小咖啡屋。
对面另一栋大楼的十五楼里,关河正站在办公室里往下望。他们公司在新竹科学园区有分部,但是他的办公室位于台北总公司。
当然,从这个距离绝对闻不到对面大厅的咖啡香。
瞄瞄腕表,早上十点半。
好,他只是要下去确定一下,她真的把自己安顿得很好,从此之后就不会再管她了。关河告诉自己。
“主任,您的隐形眼镜配好了?”行经办公室门口,秘书发现。
“对,我的眼科医师终于度完假回来,谢天谢地。”他下意识摸摸笔直的鼻梁。
“一般人自己到眼镜行重配就行了,谁教您的眼睛比较敏感,只好多等个几天。”秘书含笑。
“我下楼买杯咖啡,马上回来。”他还了一个短暂的微笑。
下楼过马路,一进门他就闻到熟悉的蛋糕甜气及咖啡气息。
这栋商业大楼位于敦化北路上,楼高二十三层,外形气派尊华。一楼占地宽敞,大厅完全挑高,更显得气派辉煌。地下室有个会议厅及几间餐厅,小咖啡屋便位于通往地下室的吞吐口,属于室内露天型态。
几张雅致的小桌子沿着玻璃帷幕摆放,让客人可以欣赏台北城的街景,中间隔着一条走道,收银台和蛋糕柜则摆在走道内侧,幽幽甜香薰暖了这个小角落。
现在是上班时间,只有四张桌位坐了人。
真不知她怎会如此厉害,明明是到十七楼去应征,最后却降落到大厅当跑堂。
“欢迎光临。”
他站在收银台前,一声轻快的招呼飘过来,接着,她轻俏飞扬的倩影从工作区舞过来,笑吟吟地面对来客。
必须承认,她的五官不算绝顶艳丽,却有一份清新甜美的气质,尤其那颗小虎牙笑起来更是可爱。可以想见,未来这个小咖啡屋将会吸引无数公苍蝇、公蚂蚁前来聚集。
“先生,您想点些什么?”
这个人好眼熟。高高瘦瘦的身形,一丝不苟的仪表,她依稀见过,可是又想不起来……
嗯,或许是她的错觉吧!毕竟这种帅哥不是那么容易让人忘记的。她自己的五官不够明显,所以最羡慕这种高鼻梁、深眼睛、薄嘴唇,脸形立体俊秀的帅哥美女。
可惜他的表情死板了一点,整张脸僵得硬硬的,否则只要放一点点电,保证把女人电得七荤八素。
“一杯蓝山咖啡。”关河等她认出他。
滴滴滴,滴滴,她轻快地敲响收银机。
“您要不要来一份起士蛋糕?十点钟刚出炉的哦,我们老板娘亲自烤的,保证好吃。”
她居然没认出来?只是少了一副黑框眼镜而已,差别有这么大吗?他突然兴起捉弄她的心态。
“好,就来一份。”
付完钞,找了一个可以看到她工作情形的桌位坐下。
她愉快而忙碌地在工作区穿梭。一边煮咖啡,一边打开冷藏柜,夹出一片原味起士,放在精致的小餐碟上,隐隐约约还可以听见她哼歌的声音。
看来她非常的乐在工作,并不因为这只是一个小咖啡屋而有任何轻慢。
日暖端着他点的咖啡和蛋糕走过来,轻快的步履直如跳舞似的。途中经过一桌口操日语的客人身边,其中一人的手上夹着一根香烟。
她秀眉微蹙,匆匆把他点的餐食放上桌,便回头走向对方。
“先生,不好意思,本栋大楼禁止吸烟。”
那人愕然抬头,坐在对面的台湾员工连忙插嘴,“吸根烟应该无所谓吧?我们马上就走了。”
“对不起,只要是公开场合就严禁吸烟,麻烦您们把香烟熄掉。”她的笑容坚定不移。
“只是一根烟而已……”
一堆人叽叽咕咕的抱怨起来,但是仍然听她的话把烟熄了。
她带着胜利的微笑,转回去拿了奶精球及糖罐,送到关河的桌位来。
这位姑娘显然不太懂得做生意的人以和为贵的道理。关河叹口气,摸出粗边黑框的平光眼镜戴上。
“先生,这是您的奶精……”她的步伐陡然僵住。“你……你……老土……关先生!”
“你每次叫我一定要加上那个‘冠词’吗?”他面无表情。
日暖张着嘴,不敢置信地坐到他的对面。
“老天,真的是你……天哪!实在差太多了!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不,我是说,你怎么会跑到我这里来?”
“我的公司就在对面。”他四下看了一圈。“看来你挺喜欢这份工作的。”
“当然,不然我来应征做什么?”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仿佛他随时会变成外星人飞走。“好,我认输了。你应该替隐形眼镜厂商拍那种‘之前与之后’的广告,保证会让公司赚大钱。”
他牵动一下嘴角,突然说:“我猜你以前的工作一定常遇到不愉快的事。”
“你怎么知道?”她拿起叉子,老实不客气地帮他吃起那份起士蛋糕。
“而且一定做不了多久就发生一些状况,让你不得不换工作?”
“你简直是铁板神算!”她膛大明眸。
从她的个性来想也知道,他摇头叹气。
“你拿几块小饼干送给刚才那一桌吸烟的客人,钱就算在我的帐上。”
“为什么?他们是你的朋友吗?”她回头望那桌客人一眼。
“我不认识他们。你待会儿送过去的时候,也别说是我请的,就说是你们咖啡屋送的。”
反正有人要付帐,她没意见。日暖耸了耸肩,依言夹了几块小饼干,送到隔壁桌去。
“您好,这几块饼干是我们研发的新口味,送你们尝尝看,希望你们会喜欢。”顺便附上一个甜蜜蜜的笑靥。
客人本来“快乐似神仙”到一半被她打断,脸色还臭臭的,可是人家现在又送饼干又送甜笑,而且长得又这么可爱漂亮,唉!算了,没什么好计较的。
客人眉开眼笑地接过来,频频向她道谢。
“不客气,有空要多来捧场哦!我们老板娘很会做西点,所以我们的蛋糕口味每天都不一样。”
“一定、一定。”整桌人笑呵呵的,方才的尴尬登时化解于无形。
日暖若有所思地回到关河的面前。
“果然越是机变读书人。”半开玩笑的埋怨。
“施小惠以搏大利,何乐而不为?”他还是那副不苟言笑、正经八百的死人脸。
“公共场合本来就不能吸烟,是他们自己违规在先。”她替自己辩护。
“没错,可是你是做生意的人,不是纠察队。你的目标应该放在如何达成目的而不得罪客户。否则就算别人听你的话,把烟熄掉,但是以后气得再也不上门,对你有什么好处?”
想也知道,她这副过度正义感的个性,一定常常在工作场合得罪人而不自知。只要公司内部有什么变动,头一个被开刀的一定是她,所以他刚刚才会有那番询问。
“好啦,我以后会注意的!真是的,比我老爸还唠叨。”最后几句用咕哝的。
也对,她和他非亲非故,自己管她那么多干什么?
“自己保重,我先走了。”他大口把咖啡喝完。
以后能不见就不见,省得他们两个成天在克对方。
“等一下、等一下,”日暖及时叫住他。“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告诉她名字应该不打紧。
“关河。”
“关你何事的‘关何’?”她暗暗点头。听起来就很像他,随时拒人于千里之外。
“‘照军车马度关河’的关河。”他白她一眼,顶了顶黑框眼镜。“你呢?”
“我叫江日暖。就是,呃,”江日暖三个字有什么好听的诗句吗?“那个……呃……风和日暖的‘日暖’。”
可恶,听起来比“照军车马度关河”逊好多。
“知道了。”他不再多说什么地离去。
真讨厌,居然连着两次退场的气派都比输他。日暖气恼地望着他的背影。
※ ※ ※
“鲁肉饭加馄饨汤,看起来不错吃……不过牛肉拌面也是挺好的选择,算了算了,还是点榨菜肉丝面好了。”
“小姐,你想好了没有?”面店伙计快不耐烦了。
“想好了啦!来一碗排骨面。”
结果点的仍然不是她刚才念一堆的菜名,伙计翻个白眼,替她记下来。
“先生呢?”
“阳春面。”
“你连吃了三天的阳春面,就不能点一点别的?”
“错,我连吃了五年的阳春面,从不点别的。”他面无表情,转进店内找张空桌坐下来。
这是一次偶遇演变成的习惯。
一开始是关河加班,下班时会到附近的面店吃碗面。而她的咖啡屋收拾妥当之后,下班时间也约莫八点多,两个人总是在面店里不期而遇,最后干脆一起吃饭。
这个绝对不是约会,只是想找个人跟她分摊一半的小菜钱而已。日暖心忖。
“这家的阳春面这么好吃?”日暖狐疑。或许她下次应该吃吃看。
“阳春面就是阳春面,一碗清汤加面条。”他顶了顶黑框眼镜。
“那加一点馄馆在里面有什么不好?”
“你怎么知道馄饨里面包什么肉?”
“不都是猪肉吗?”她一脸茫然。
“就跟多数人都以为路边的香肠摊子里面灌的是猪肉一样,但是事实上,南部曾经破获猫肉工厂……”
“好!卡!不要再说了。”她举旗投降。姑娘还想吃饭呢!“那榨菜肉丝面不加肉丝总行了吧?”
“榨菜是腌制品,容易致癌。”
“正港黄牛肉面?”
“我讨厌八角的香味。”
“现炸排骨饭?”
“太油。”
“鲁肉饭加蛋花汤?”
“太咸。”
“……你干脆站在门口面向西北方张开嘴巴算了。”西北风最合他口味。
“我有更好的选择。”他怡然抽出卫生筷。“阳春面。”
天底下真的找不到比他更龟毛的男人了!日暖无力的摇摇头。幸好他们只是吃晚餐的伴而已。
“有没有人告诉你,生命中多点变化比较有趣?”
“有。”
“谁?”她精神一振。
“你。”
她又垮下来。“上天啊!你能不能派个天使下来救救这个男人?”
“天使没有,阳春面和排骨面倒是来拯救两位的胃了。”上菜的伙计还挺有幽默感的。
“你看看,你看看,”日暖指着退下的伙计。“人家一介小小店员都懂得在生命里寻找乐趣,你呢。”
“我生命里也有很多乐趣。”他掰开竹筷,不为所动地开始吃面。
“比如说?还有,你下次直接一口气说完,别让我一直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