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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色龙终曲  第3页    作者:凌淑芬

  灵均屈辱不平地横睨着他。

  从头到尾,他“叽喳”的台词可多出她三倍不止。

  “放、放开──”她拍走黏住大半张俏容的手掌。“邬先生,我、我是青彤……”

  “就是你。”邬连环蓦地眯紧了上下眼睑。这清秀佳人断断续续的说话方式,勾动他记忆中躁怒的磁道。“你就是上个星期打电话骚扰我的痴呆儿。”

  “骚、骚、骚扰?”灵均又惊又怒,陷入完全不可自拔的口吃。“我、我、我哪有、骚扰……”

  “又来了,支支吾吾半天却不把话讲完。”邬连环嗤哼着嫌恶无比的冷气。“没时间理你,Bye─bye。”

  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宛如驱赶扰人清宁的嗡嗡苍蝇,掏出特大SIZE的太阳眼镜和毛线帽,匆匆易容好掩饰装备,甩也不甩她地进入艺廊。

  他,他,他就这样离去,干脆决绝,不留一丝情面。

  灵均肝肠寸断,颓靡地抖着下唇,恍若觉得两吨重的花岗石顶在她的发心。

  那姓邬的还侮蔑她“骚扰男人”,如此暧昧难听的罪行传扬出去,她怎么做人?而且,明明是他不等人家把语句说完,就急躁地炮攻她一大堆人身攻击,怎么反口咬她讲话不干脆?!

  原来天下还存在着如此不讲道理的臭男人……灵均只觉得想哭。

  “不行。”她吸回鼻头红热的酸意,紧握着两只粉拳。“越战越勇,死守四行仓库。”

  她拿出昔年女童军杨惠敏奋勇泅水、一心一意将国旗送到国军手中的精神,无论如何也要克服万难,完成这桩“微不足道”的小CASE。

  坚忍的步伐堪堪踏入艺廊里面,她强装出来的气势当场被袭凉的冷气拂走了一半。

  ※  ※  ※

  真的好、好多人!她吞回腾涌到唇际的胃酸。

  银白色的水晶灯提供内部灿亮的照明,惊异、赞赏的评语从各个角落回荡而出,交错成不规则的咏叹调。

  没事、没事,将他们当成一颗颗大西瓜就好。

  展示台沿着四面墙构造,灵均沿着展示台前进,形成并行线中的第三道,目不斜规,盯紧了前方覆罩毛线帽的“西瓜王”。

  虽说目不斜视,她依然无可避免地瞄到一旁的标价牌──主题:石之生。材质:铁。107cmX40cm。售价:美金七万三千元。已于苏黎士展览中售出。

  好贵的铁!她几乎可以听见“不值钱”的黄金在哭泣。

  邬连环显然不欲参观者看出他的真面目,相准了左侧的经纪人办公室,低首敛眉地掩过去。

  行政区规画在艺廊的内进部分,门口置放两座三十公分高的小型铜雕。

  邬连环即将消失在内间的领域时,灵均及时赶抵标的人身后,再一次出手扯住他衬衫的长袖口。

  “邬、邬……”

  “跟屁虫,又是你!”邬连环原本就储量薄弱的耐性,此时此刻终于尽数告罄。他猛力抽回自己的衣袖,努力以沸腾的眼光夹杀她。

  动作和缓一些也就罢了,偏偏他是王莽的后代──既“霸王”又“鲁莽”,也无暇细想她娇怯怯、四十公斤出头的纤躯是否禁得起大幅度的扯拉,那么随手一收,害她重心失去平衡。

  前一刻,她还倾注全身的力量往前拦阻他,孰料邬连环挥开她的手臂,身子趁势偏斜了一半。她的焦点尚未凝聚清楚,已赫然察查自己的脸孔正在迅速缩短与黄铜雕塑品的距离。

  “糟、糟……”灵均舞动手足,试图稳住斜倒的姿势。

  “嘿!当心。”邬连环不等她“糕”完,连忙扑上前英雄救美。

  瘫倒的命运虽然及时被挽回,却无法阻止她的素手触及生冷坚硬的铜雕。

  雕塑品被推离了基座几寸。

  “SHIT!”一个恶劣的脏字冲口脱出他唇瓣。

  保全警铃刹那间尖叫成恶耗。

  铃──铃──铃──

  连带效应的影响,几十位淑女名媛们下意识放纵自己的声带加入音效部队。

  “啊──”

  可观的场面于焉发生了。

  “什么声音?”

  “警铃耶!是不是有火灾?”

  “啊!快走、快走。”

  “好象有人偷窃展览品。”

  七嘴八舌的推论从四面八方包围向变故的发神点。

  “连环艺术殿廊”说小不小,却也不至于辽阔到足以遮掩他们的行藏。

  四秒钟之内,两人的体表同时浮起鸡皮疙瘩,警觉到上百双震讶评量的眼光落准自个身上。

  “那个人是谁啊?”

  “艺术家本人好象出现了。”

  融隐在人群之间的艺文记者们骤然迸出悚疑的猜测。

  “真的是邬连环耶!”

  “他干嘛偷窃自己的作品?”几个年轻的菜鸟记者还没搞清楚状况。

  八成是刚毕业的。

  他的经纪人排越逐渐围拢的人墙,挤上前来。“连环,你……你在做什么?”

  妈的!出师不利。

  邬连环咒遍了满肚子的粗言秽语。都是这笨村姑惹的祸!害他悄悄来、静静走的本意化成一江春水,滔滔向东而去,再也不回头。

  瞧瞧她,居然还好意思端出要哭不哭的吓呆相,企图以清纯无辜的表情博得大众的同情。SHIT!

  “没事!”火焰从他鼻孔、口角喷出来。“我走了。”

  “喂,你才刚来……”

  他热血沸腾的步伐一鼓作气地迈向正门口,压根儿不理会经纪人的挽留,腋下还夹着一尊已经僵凝为化石的古典美人塑像。

  “邬先生,请等一下。”媒体记者眼见机不可失,没命地追出去。“麻烦您发表一下对于本次展览的看法。”

  “对对对。”其它记者立即跟进。“请问您对于国内的艺术环境有何期许?”

  “您和纽约名模特儿的恋情是否进入白热化?”

  “邬先生──”

  妈呀!

  他开步狂奔,活像尾巴上缠满十串鞭炮的牛。

  都是这个口拙小村姑惹的祸!

  ※  ※  ※

  邬连环探出石灰墙的转角,回头打量着追踪他们十几分钟的秃鹰群,确定已经摆脱了那票张牙舞爪的怪物后,忍不住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

  “呸,晦气!”

  自从被怀中的彗星──“扫把星”之美称是也──缠上之后,只要视觉范围闪进她的衣角影儿,他就会被那股子霉气冲煞到。

  比方说,她头一遭来电骚扰他。当时他正在捏塑一座陶质的样模,做为日后黄铜雕塑的参照品。孰料猛然乱叫的电话铃声骇了他一跳,中断灵感事小,差点害他失手将陶模摔毁事大。谁都晓得他在工作室里从不接电话的,当初安装专线的目的只是便于工作途中需要拨电话出去。

  八成是前些日子经纪人来探班,顺手将他切掉的电话铃扳回运作状态,才让她有机可乘。背!

  第一通打扰还不够过瘾,她小姐瞬间再发动第二波攻势──果然,悲剧立刻发生了。满心沉醉在工作中的他如遭雷殛,一个失手让陶像重归大地之母的怀抱,结结实实地砸成了一堆灰屑,甚至来不及尽完它当初被塑造出来的职责与目的。

  这教他怎能忍下那些由四个英文字母组成的单字?

  至于今天的意外,他谈都不愿意再谈,简直想直接替自己改名为姓“邬”,名“背”,号“哀尾”。

  “你有什么毛病?”他倾弯了超过一米八的大块头,和她鼻子对准鼻子、眼睛瞄准眼睛,坏声坏气地咆哮:“我欠你两百万不还债?还是八百年前嫖你没付钱?你这样苦哈哈地追着我做什么?你以为逼死了我就可以分到一笔遗产?”

  “……”灵均的唇消褪成银雪般的惨白。

  倘若方才被这鲁男子抱起来狂奔的景象没吓出她的心脏病,现下的粗言恶语也达到相同的效果了。她的牙关分开,又合拢,暗 的喉声无法拼构成完整的咬音。

  “咿咿呀、咿咿呀……”他臭着一张阴沉沉的大黑脸,装模作样地学她的低吟。“呀什么呀!”

  灵均彻头彻尾地惊呆了。自从脱离幼儿园阶段,她再也未曾接触过任何形迹恶劣如流氓的“坏男生”。由于语言障碍的因素,近亲朋党们怜惜她的不便,莫不对她格外的温柔三分、体恤五分,虽然不至于到“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的娇贵,可是人人都将照顾她视作习以为常的天职。而上学之后,一路私立学校就读下来,友侪们的同构型高,生活修养、礼教大都是一等一的人品,偶尔遇上没啥格调的坏胚子,也肯定被表姊三拳两脚打回家去闭关自省,重修青年守则,有谁曾像眼前这位“应该极具学养、偏爱独处、思路敏感精锐的艺术家”一样恶形恶状?

  她开始怀疑邬连环的经纪人究竟买通多少媒体,替他进行虚假的反宣传。

  “我……我……”她面无血色,逐渐增压酸热的眼眶成为全身唯一有知觉的器官。

  “你怎样?想打架,小哑巴?”邬连环讥诮地攻击着。

  句末那蕴满了恶意的三个字尽数瓦解她的铁盔。

  红菱似的唇角开始颤抖,震幅越来越剧烈,蓦地,终于化成一声惊人的呜咽。

  “太……过分了……”她嘤嘤地抽泣起来。

  喝!邬连环赶紧跳开三尺远,还真给她吓了一跳。

  “奇了,我又没真的动手打你,你反倒未雨绸缪来着。”他犹如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不说还好,他这么一哈啦,她益发委屈得不能自已,索性挨着墙角蹲下来,埋进双膝里哀切得惊天动地。

  “呜……”

  看样子,这场睛时偶阵雨还会落上好一段时候。若教他掉头就走不理她嘛,总觉得不妥,而勉强自己杵在原地观风雨之变,他也缺乏耐心。

  邬连环盘虑了半晌,当下做出决议。

  他突然学她蹲伏的姿势矮下身子。

  “哈哈哈──”哇啦哇啦的畅笑声足以与她媲美。

  “呜呜……欺人太甚……呜……”

  “哈哈哈──滑稽!够滑稽,笑死人了,嘿嘿呵呵──”

  一高一低,一唱一和,两个人各嚷各的调,有模有样地玩起了街头卖艺。

  灵均猛然抬起泪涟涟的俏颜。“你、你笑什么?”

  他收住笑声,也同样正经八百。“你又哭什么?”

  “我哭我的,干卿底事?”她怒瞪着这尾艺术流氓。

  “我笑我的,与你也不相干呀!”他嘻皮笑脸的,一改适才凶神恶煞的悍相。

  算了,好女不与男斗!灵均掏出面纸,细心揩干黏腻纵横的涕泗。既然姓邬的愿意回复文明人的身段,开始讲道理,也不枉她哀哭一场。

  “邬先生……”她重振旗鼓。

  “怎么,不哭啦?”邬连环若有憾焉地挺直腰干。“好戏玩完了,罢罢罢!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PLAYBOY’,可惜PLAYBOY看多了,有伤身体,容易造成贫血,咱们还是后会无期吧。”

  他大爷一脸没趣的样子,转身就打算走人。

  “等、等一下。”灵均直起身,又想追上去。

  他的颜表第三度遽变,再度换回她熟悉的恶劣无赖相。

  “我等你干嘛?”冷酷而高傲的下颚勾了起来。“阁下要是再跟上来,可别怨我缺少同胞爱。滚!”

  好不容易凝聚成堆的气魄,被他突兀的变脸升华成蒸气,轻飘飘地融蚀于夕阳中。灵均抖着下唇,无助地盯着他虎虎生风的背影。

  哪有这样子的?前一刻气呼呼地骂人,下一刻又成了嬉笑作怪的小丑,最后却流露着只可远观、不容亵玩的伟岸。与邬连环交手过招,犹如乘坐忽高忽低的云霄飞车!永远料不定下一段路轨将会面临哪种坡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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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情绪,活脱脱像幻化万端的变色龙,教人捉摸不定。

  而且,灵均带着罪恶性的快感暗忖,封他为“变色龙”实在太贴切了,因为变色龙属于低等的爬虫类生物。

  ※  ※  ※

  位处于中山北路上的“圆山休闲俱乐部”采会员制,经营者对于入会资格的审查十分刁钻严苛,光是口袋里麦克麦克尚且不够看,必须同时具备一流的身分背景、知名度,以及正当的形象,才能顺利以超高天价购得电镀十八K金的会员卡。

  邬连环回国之前特地嘱咐经纪人,帮他弄来一张俱乐部的“出入境许可证”。

  本来他今天并未打算光临俱乐部进餐的,直到他发觉那个娇怯怯的小结巴一路盯死他不放,于是中途转个方向,潜进这处雕堡避难。孰料结巴小美人硬是有法子,转眼间也跟在他屁股后头混进来了。

  SHIT!

  他郁闷着一肚子火山灰,幽暗深遂的瞳孔放出冷箭,直直戳向隔着两张方桌与他互视的小结巴。

  “邬先生,今天是俱乐部的‘意大利之夜’,由主厨精心推出各式的意大利餐点,您需要我为您推荐吗?”侍者恭敬有礼地询问。

  “不用了。”他移回烦躁的眼,整张脸埋进菜单里面。“来一份海鲜通心粉、起士肉丸、奶油局明虾,一瓶红酒。慢慢来,不急。”

  点餐的音量大于正常的频率,用意在于告示旁桌的跟屁虫──你尽管等吧!公子我时间多,不怕陪你耗下去。

  他的讯息翩然抵达灵均的耳膜。

  通心粉,明虾,多幸福呵!

  中午时分她为了赶赴“连环艺术殿廊”,来不及用膳就匆匆地搭车前往目的地守株待兔。而折腾了整个午后时分,直到现刻,虚不隆咚的胃依然空荡荡的。

  她的荷包仅剩二百元现钞,外加几枚搭公车的硬币,而菜单上最低廉的单价是两百四十元,可以换到伯爵奶茶一杯。

  好饿哦!

  好贵哟!

  “小姐,您要点餐了吗?”另一名打着酒红色领带的男侍应生漾着耐心的容颜。

  “呃,一杯……热奶茶。”她瞅住手中一模一样的菜单,几乎没有勇气抬头。

  “好的。”侍应生尽责地记录她的嘱咐。“请问,还需要什么吗?”

  “热、热奶茶就好。”嗫嚅的口气很心虚。

  “您想不想来一份今晚的特餐──意大利肉酱面?”侍应生依然笑容可掬。

  “不,只要一杯热奶茶。”服务生为什么还不走?灵均羞疚地暗忖。

  “那么,尝尝主厨特调的起士浓汤好吗?”他犹不放弃。

  “我只想喝……热奶茶。”声调已经降成耳语。

  “或者来份什锦海鲜脆饼?”侍应生再接再厉。

  “热……奶茶……”她勉强挤出虚弱的微笑。

  “除了热奶茶,您不需要点用正餐吗?”侍应生已经笑不出来。

  这位女客的生意也未免太难做了。

  “不……我只需要、一杯、热奶茶……”灵均惭愧得无地自容,MENU有如呈给皇上的奏折,高高举过头顶心。

  她的肢体语言解释了一切。

  受挫的侍应生终于确定这位客人确实只想喝“一杯热奶茶”。

  精致的菜单迅速被抽走。

  总算。灵均悄悄拭掉秀额沁出来的冷汗,感觉自己刚刚打完一场硬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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