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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玉儿传奇  第11页    作者:凌淑芬

  这家伙!

  润玉横“吊”在他的臂弯里,从主营帐到议事屋的这一段路途,两人已经招揽到足以聚结成市集的目光,各种暧昧兮兮的窃笑从各个角落响起。

  “放我下来!”她轻轻地挣动着。待会儿若被哥哥瞧见了,他铁定又要怒发冲冠了。

  撒克尔理也不理。

  远远接近议事屋,门内门外同时闹烘烘的,杂乱的马蹄扬起翻滚的黄灰。

  议事屋设在东边的空屋里,前身是青秣镇的杂货仓。关外烽火连天,货仓里早已剩没多少干粮杂粮可以堆积,撒克尔一行人来了之后,索性将仓库改造成临时牢衙,平时逮着的歹犯经过审讯,罪大恶极的家伙立刻处以极刑,如果罪不致死或者其情可悯的难民犯,则关禁到土牢里,等待适当时机,撒克尔再指派兄弟押送他们到有人烟的城镇,交给当地的衙司。

  “哥哥的马。”润玉眼睛一亮,再也顾不得许多,使劲蹬下他的胸怀,一个箭步冲向议事处。

  撒克尔蹙着眉打量四周。

  屋外除了己方的马匹之外。也添出七匹陌生的马匹。各自的鞍峦、马身,或多或少留下交战的痕迹,尤其是那七匹健马。看样子己方人手真的把那帮匪贼全数抓回来了,而且战况颇为激烈。

  议事屋的木门嘎吱拉开,宫泓一行人踩着疲惫却亢奋的步伐,正好迎上润玉奔近的倩影。

  “哥哥!”她欢声投入二哥胸前,迅速被众位哥哥包围住。“你们累了吧?有没有受伤?我天天盼望着你们回来。”

  大伙儿七嘴八舌,抢着询问她这段期间有没有受了什么委屈。

  “没有,大家都待我极好--”她嫣着俏脸,有些腼腆。“哥哥,你们抓回多少盗匪?”

  宫泓和同伴交换几许视线,脸上蓦然浮现怪异复杂的神色。

  气氛刹那间僵凝下来。

  “小玉,这个……”宫泓在犹豫着该如何告诉她。“我们抓回来的盗贼……呃……”

  “其实,只要你们平安,那些抢贼的事情我才不关心呢!”她还以为哥哥的使命没有全数达成,颜面上挂不住。

  “不!你要是瞧见那个抢贼头子……”

  “钟雄!”宫泓突然喝住兄弟的快言快语。

  撒克尔缓步接近他们,凭着征战多年的敏锐,立时察觉出宫氏一行人的异状。

  “宫兄,这一路辛苦你们了。”人家即将成为他大舅子,口头上自然得礼敬几分。

  “真正辛苦的事情在后头。”钟雄听起来怪腔怪调的。

  润玉一怔,“怎么说?”

  正说话间,噶利罕推门出来。

  “老大,大伙儿都在等你,怎么你杵在门外聊天来着?”

  撒克尔虽然尚未弄明白宫泓举止奇异的原因,敏锐的警觉心却让他知道,抢贼的身分似乎让宫家人颇为惊讶。

  对方既然是宫泓相识的人物,或者润玉也多少有些牵连。为了避免在事情未明朗之前扯出其它问题。他当机立断。

  “小玉,你先陪令兄回主营用膳吧!”

  每个人神秘兮兮的态度引发润玉的疑惑。究竟是怎么回事?什么人物这样防着她看?

  “为什么我不能进去瞧瞧?”她纳闷地问,偶发的娇蛮性子冒出来。

  “这个……啪……”宫氏一伙人越过她头顶,拚命向撒克尔挤眉弄眼,一副抽筋的模样。

  “里头不过是一堆臭熏熏的土匪,有什么好看的?”撒克尔的性子向来专断。

  “你走吧!”

  他抛下宫氏一伙人,直接迈向议事屋。

  门内猛地爆起一声喧嚷。

  “当心!”

  “别让他逃了!”

  噶利罕背对着门,连来不及弄清发生了什么事,一丛傻大个儿已经被内里疾冲出来的人体撞倒。

  “哎唷!”两人齐齐跌倒,两败俱伤。

  横冲直撞的家伙一身衣衫褴褛,虽然脸容瞧不清楚,依着这个阵仗,外头的人马也晓得了--掳回来的贼子想逃!

  撒克尔不暇细想,一脚踩住贼子的胸口,脚底板稍稍一施力,劲道贯穿抢贼的周身大穴,立刻制得对方浑身酸软,动弹不得。

  “犯到我手上的,还没人逃得过!”他冷冷地道。

  抢贼呻吟一声,勉强仰起头打量强中手。

  “你--”润玉看清对方的容貌,一颗心仿佛从胸口迸出来,登时惊呆了。

  抢贼捕捉到她微弱的呼声,挂彩的脸孔转向她的方位,眼眸乍然迸出闪光。

  “小……小玉……妹子!”他破裂的唇瓣努力挤出叫唤。

  撒克尔的鹰眼来回搜寻着两人惊异的表情,不悦与不安的情绪越来越浓重。

  “笃行哥哥……”

  她脚一软,跌靠回宫泓胸前。

  ※※※

  月娘画成完整的圆脸,悄悄攀上中天。

  青秣镇的黑夜向来宁静沉肃,尤其人烟的稀少,更为小镇添上冷清的气息。

  今夜,一股萃集的肃杀之气集中在主营和议事屋,从午后盘桓到入夜,压得人大气不敢喘一声,人人走在营区内、镇道上,莫不蹑着脚跟步步为营。

  撒克尔的主帐,更是森冷氛围的中心点。偌大的营帐惟剩他独自踱步,试图厘清目前的乱絮。

  宫家人与匪贼是熟识,这个情况让他万万意料不到。尽管宫泓一群人言辞闪烁,那个叫陈笃行的抢匪头子与润玉之间的不明情分,他当然一眼便瞧出来。

  以往,像陈笃行这种坏胚子一抓回营地便处死了,而今却受到宫家人的拦阻。

  为了某种原因,宫泓并不赞同--事实上,还相当厌恶--陈笃行沦为贼首的动机,可是他却极力想保住陈笃行的小命。

  “宫、陈两家亲长具有八拜之交,即使我们的立场无力为陈笃行求情,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惨死在眼前。”宫泓强调。

  至于润玉,她自从发现陈笃行的身分,以及他沦落的命运后,一直魂不守舍,时而暗自落泪,时而握拳激怒,撒克尔试过问她话,她也怔怔忡忡地,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

  下行!留着那姓陈的小子活命,将来终归是祸胎,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他蓦然作出决断。

  抬手拿起挂在营柱上的配刀,他举步正要回返议事屋,猛不期然被地上的一抹闪光抓住注意力。

  营帐的支撑柱子深深插入沙地里,底座堆满杂物,这项异物半落在皮革袋子里,因此他一直没发现。

  撒克尔探手,突地感觉满手温润,心里打了个突。

  柔细的质感,约莫似块上好玉石。

  一块温玉。怎会出现在他的帐内?

  他仔仔细细打量一回,心头更是惊讶。

  这块玉石……这块玉石分明属于他的,可是,他在一年多前的夜里,转赠给一位中原的救命恩人。而今,温玉非但重回故主手中,甚至远游了这数千里之遥。

  “这是怎么回事?”他完全无法理解。

  玉。失物。润玉黑夜来访……

  他陡然联想到,莫非--她便是前来寻找这块温玉,才误打误撞,被他识破了女儿身?

  这么说来……

  “润玉便是那夜的白衣姑娘!”他霍然直起身子。

  没错!必定是如此。他好胡涂,居然没有认出来!

  这下可好,情势更加复杂,他反倒回欠她一次人情。白日时,她总算允诺留下来,那是因为她以为自己别无选择,如今有了这块温玉,一切大大不同了。

  如果,润玉以此温玉为信物,提出放陈笃行一马、甚或放他们离去的交换条件,他听是不听?

  撒克尔脑中的迷雾只盘桓了一瞬间,随即决定--在情势未明朗之前,不能让润玉知道这块温玉的下落。

  此举或许不够光明磊落,但紧要关头,他也顾不得这许多。

  总之,绝不能轻易放她走!

  他深吸一口气,稳定地走向帐外,前往议事屋的方向。

  以往,他和弟兄们向来选在深夜进行对盗贼的审讯,以免惊扰到青秣镇的镇民,经过烽火洗礼,小镇居民已经够人心惶惶了,不必再添加处决抢犯的场面作调味料。

  议事屋里灯火掩映,噶利罕等人和宫家,皆已汇集在屋内,六名匪帮押跪在地上,头子陈笃行却还未押解进屋。

  撒克尔一进屋,魁梧的身形霎时让气氛僵凝千百倍。

  “陈笃行呢?”他坐上主事的位置,冷冷寒寒地询问手下。

  噶利罕向门口的士兵挥手示意,过不多时,陈笃行被两个高头大马的守卫押进来,脸上、身上的外伤明显被人照护过。

  撒克尔横睨向润玉的方向,她立刻垂下首,躲到哥哥身后。

  两人的疆界,仿佛就此划开来。

  “过来。”他的语气虽然森冷,火爆意味却相当明显。

  润玉的俏脸从里到外红透了,掷蹰了一会儿,终于头低低、含着姑娘家的怯涩走向他身边。

  撒克尔哪里理会他们汉人那一套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法,顺手就捞进怀里,也不和她客气。

  “别……”她别扭地挣了一挣,也就随他去了。

  “姓陈的,你为害边关这些年,非但欺凌自己同胞,而且杀伤的人命也不计其数,今天丧命在我的手上,谅你也无话可说。”他冷笑。

  “宫大哥--”陈笃行根本不回答,直接瞧向宫泓的方向。

  宫泓即使不齿他的沦落,多年交情,终究不能闷声不管。

  “撒克尔兄,凭陈、宫两家的世交,你硬要在我们面前杀他,岂不是害我们一伙成了不仁不义之人?”

  “不仁不义?杀这种祸胎有什么不仁不义的地方,我倒看不出来,就你们中原人的古怪把戏特别多。如果你怕日后难向亲族交代,顶多转身别看就是。”他闷吼。“克多,送他们回营帐!”

  “是。”来人应命。

  陈笃行发现救命的扶柱即将被人带走,眼光一抬,直接瞄中的便是他臂弯内的娇弱女子。

  “润玉妹子,你……你难道眼睁睁望着你笃行哥哥被旁人杀害吗?”他扬声大叫。

  笨蛋!宫泓在心头叹气。向润玉攀交情只会让他死得更快,这小子脑筋到底清不清醒?

  润玉身子微微一颤。

  她该如何是好?当初硬跟着哥哥潜向关外,主因便是为了找寻失踪多时的未婚夫,然而人心多变,昔年的郎心非但成了狼心,手下也犯出无数杀业,可是……

  幼年的情景一幕幕涌上心头。陈笃行温柔风趣、身著书生长衣的儒雅、以及当初冒险远涉边关的决心,在在扯动她的心弦。

  归根究柢,昔年的情分终究未断,哥哥说的没错,教他横死在自己眼前的惨景,如何能看着它发生?

  “既然你无话可说……”撒克尔的鹰眼毫不容情。“噶利罕,押他到河边!”

  润玉听见他的指令,心中一寒。押到河边便代表着杀头之祸。

  “慢着!”她挣脱他的掌握,高声阻止噶利罕。

  议事屋内,人人愣住了。

  撒克尔的权威是不容人侵犯的,她应该了解!

  “你想做什么?”他的脸色很难看。

  “哥哥说的对,陈笃行对大宋边民不仁,宫家却不能对他不义。”她颤声说道,一步一步退向场中心,立在贼首身前。“我……我……我不能让你杀他。”

  “退开!”撒克尔铁青着脸。

  旁观众人全看呆了。怎么办?以撒克尔的性子,真要惹恼了他,难保不会下令责罚宫润玉的抗命。事后他即使反悔,也挽回不了润玉的皮肉之苦。

  “喂……”噶利罕太了解老大了,偷偷喷声警告她。

  “你要杀他,就先杀我!”润玉的秀容苍白无血色,坚定的神情却不容动摇。

  “你以为我不敢吗?”撒克尔气怒到了极点,反而狠笑起来。

  “小玉,退下!”宫泓护妹心切,哪里还顾得了陈笃行的性命。

  “普天之下,自然没有你不敢的事。”她的声音异样的虚弱。

  “你甘愿陪这小子一起死?”熊熊妒火在他体内焚烧,几乎灼穿了他的眼瞳。

  “我说过了,你要杀他,就先杀我。我不会后悔。”雪白的牙齿嵌入她唇内。

  撒克尔陡然大吼:“噶利罕,拿下她!”

  “且慢!”

  “别想动我们的小玉儿!”宫氏一群人急了,团团围住她和陈笃行。

  “老大……”噶利罕暗暗叫苦。现下该怎么办才好?

  小鱼呀小鱼!趁着情况尚未进一步恶化,你赶快低头认错呀!

  可惜,润玉并未接收到他的心声。苍白的容颜依然坚决不屈。

  陈笃行伏在圆圈正中心,嘴角噙着一丝诡笑。宫氏一行人全背对着他,没能瞧见,撒克尔的角度却瞄得一清二楚。

  姓陈的如果以为他能躲在罗裙下偷安,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将这群人全数关进土牢里!不得我的吩咐,谁也不准放他们出来!”

  狂怒的狮子吼暴穿黑夜。

  第八章

  土牢里,日光无法照射进来,但热腾腾的温度照样在四片墙内凝聚。

  蔽旧的牢门被区隔成两部分,宫氏人马一间、陈笃行一间。

  撒克尔终究没有立即诛杀他,而他的六名部属因为罪不致死,两天前已经被遣解到南方七十里的小城。

  晒死人的日光投照在探监者的背上,毫不同情他的挥汗如雨。

  “我说小鱼呀!你就别再拗下去了。蹲在苦窑里对你有什么好处呢?”过去四天以来,噶利罕每日下午均会准时出现,对她展开精神训话。

  “……”润玉面对着里墙,和前几日一样,吭也不吭一声,遑论回头了。

  “老大已经够善待你了,你留在咱们区内这一段时间,吃好的、住好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干么老是和老大过不去呢?”噶利罕动之以情。

  “我晓得你也有一肚子苦水,不如这样吧!我带你去老大跟前,两人仔仔细细说个明白不就得了。”

  他耗了半天唇舌,全是白搭。

  “宫兄,你们也跟着劝劝小鱼嘛!”现下开始动用同跻压力。

  宫泓一行人只能苦笑。润玉的脾性虽然温温绵绵的,可是不怒则已、一怒惊人,现下她也动气了。撒克尔狠心打她入土牢,多日来丝毫不过问,显然已经将她的生死置之于度外,她既然心已寒,还有什么好劝的。而且她一低头,即代表送了陈笃行的命,润玉当然更不愿意背负如斯的沉担。

  唉!只怕他们一群人归乡无期了。

  “好吧!你们再多想想,我明天再来。”噶利罕搁下香喷喷的马乳酒,锵羽而归。

  和事佬的差使还真不是人干的,一个不小心就两边都得罪了。

  他也真搞不懂那尾小鱼。既然老大留住陈笃行一条贼命,态度上已经算退让一大步,她也应该识大体,跟着软化一点,偏偏她不!

  眼看低沉的气氛日益凝重,老大那头成天暴躁得像豺狼虎豹,小鱼那头又卯起了脾气不肯认输,两人再僵持下去,苦的只是闲杂人士。

  “噶利罕,有没有好消息?”沿路过来,几名同伴纷纷探听最新情报。

  “甭提了。”他垂头丧气。

  “又吃闭门羹了?”大伙儿的期盼登时沉入苦海。

  再这样下去,整座营区的弟兄只怕逃的逃、跑的跑,没人肯留在撒克尔身边当炮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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