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儿隔着帘幕回答:“公主有什么吩咐?”
“我的衣服呢?”
“回公主的话,就放在花石旁。”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原来弄的衣服呢?”
“公主,香儿看那些衣服脏脏旧旧的,就拿去交待下面的人洗净再送回来。”
“洗……”我一时没了主意。她是一番好意,我既不能怪她,也不能发脾气,可是……我看了那些衣裳一眼,老天!叫我穿这个,只怕我连走路都不会走了!
“公主!”香儿又在说了:“要不要香儿服侍您穿衣!”
“不!不用!”
话虽这么说,我还是对那堆衣服发呆了老半天。一粒钮扣也没有,全是些布布带带,叫我怎么穿?
“香儿!”我叹了一声,用布巾裹住身体。“麻烦你进来帮我穿上这些东西。”
香儿笑盈盈的帮我穿戴完毕,嘴里发出了一连串惊叹的赞美:“公主,你真美!这么漂亮的衣服也只有你穿得好看。王爷真的很有眼光,为公主挑选了这么些美丽适合的衣裳!”
什么?宗将藩?我抓住香儿问道:“香儿,你说什么?宗──王爷他,这些是王爷送来的?”
“是啊!”香儿天真,满腔高兴的点头说:“不止这些哪!王爷还差人送来好多东西!首饰啦!衣服、鞋子……反正好多,有些东西我连见都没有见过哪!”
“宗──王爷什么时候来的?你怎么不通知我!”
大概是我的口气吓着了她,香儿眼眶一红,身子一矮,就跪了下来。
“请公主原谅!您入浴不久,王爷就来了。我是想通知您的,可是王爷不准我向你通报──公主!我不是有意惹您生气的!请您息怒,别生香儿的气!”
老天!
“那么,宗──王爷是不是进去过──”我觉得身体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那般,摇晃无力。
香儿低下了头,拚命哽咽抽泣。
“说话呀!回答我,王爷是不是进去了?”我的声音更无力了。
“哇!”香儿大声哭了起来,眼泪和鼻涕和得小脸蛋一塌糊涂。
“公主!您要原谅香儿,香儿不敢不听王爷的话──”
够了!够了!
“起来吧!”我拍拍她的头。
“公主,您不怪香儿了?”她抬头看我,一脸担心害怕的表情。
怪你又有什么用?我心里想。
我摇摇头,扶她起来。毕竟才是十三岁的孩子──唉!
香儿一路扶持我回到内殿。穿这东西真不方便,碍手碍脚的,老是绊到裙角,险险跌倒。走不到二步路,便累死人了,更甭说是用跑的!一路上都有些不认识的官女曲膝向我问好。怎么突然冒出这么多人?我拦住她们问,才知道全是宗将藩派来的。
“好了!香儿,你去休息吧!有事我会叫你。记住!赶紧把我的衣服拿回来,明白了吗?”到了寝殿房门口,我吩咐香儿说。我实在是受不了这身衣服,麻烦得简直逼我发疯。
我关上门,才一个转身,屋顶就回转旋舞起来,狼狈地扑倒在地上。
“什么嘛!这身该死的衣服!”我一边起身,一边诅咒。看起来漂漂亮亮的,谁会知道,穿起来竟这么多麻烦!
我开步再走,又是一个踉跄。该死的裙摆,老是跟我作对!还有那美丽的水袖,也总是让我看不见自己的双手!我一气之下,拉高了衣袖,再弯下身撩起及地的裙摆。然后我僵起头,对自己笑了笑,才发现房中除了我还有其他人在──宗将藩一脚跨地,一脚弓起坐在床沿,手臂搁在脚膝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你──”我一惊,松了手。裙摆打了一个浪起的波度,匍匐在地上。
我瞪着他;他走下床,向我走来,用力扳起我的脸。
“不准用这种眼光看我!记住!你是我的,不管你是如何讨厌我,我是要定你了!”他放开我。“看来,你对这身衣服很不满意。既然它这么妨碍你,来──”他手一伸,又将我抓过去,该死的裙摆,险些害我跌入他怀里。“我帮你宽衣──”
“不要!你走开!”我连连后退,又踩到裙摆,跌了四脚朝天。
他冷冷朝我望了一会,没说什么,就开门出去。
混帐!他以为他是谁!凭什么这样蛮横霸道的说话!不过一个自大骄妄的狂夫,关起门来称王称帝的疯子罢了!
可是,一股颤栗还是麻寒了我全身,我真的越来越怕越不安──我知道他说得到做得到,他想夺占我,根本是轻而易举的事,他不这么做,是想维持王者高高在上的尊严,要我主动匍匐在他面前求怜!从他冰冷的眼中,我看不出一点端倪,可是我知道,他一定在算计什么恶毒的主意,逼我跪伏在他身前──我真的怕!仿佛一道无形的网向我罩来,渐渐收紧……
这个人,除了爹爹娘娘以外,唯一见过我赤身裸体的这个男子──我真的害怕面对。
怎么了?我的心情,怎么突来这锥心的恐惧感?我一向的冷静与理智呢?不能慌!总是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只是,如今我被看的死死的,府殿戒备这么森严,我有什么办法可想……
“天啊!”
我用力一仰,身体呈大字型,倒躺在床上。怎么会有这种离奇的事发生?时光逆流……我能够无事的回到科学昌明的那时代吗?而我既然身处在“这个世界”,那么,二十世纪末的那个“我”,那个“杨舞”,是否该是不存在了?如果真的不存在了,那么,这“空白”的时间会持续多久?一直持续到“消失的我”回到那个时空吗?而假若我真的回去了,我又会回到“未来”的那个点──陷入时光逆流时的那刹那?还是消失许多时日后的新世界?
我翻个身──不想了!不想了!不想了!就老死在这个古代好了……殿顶星辰突然黯了下来,我伏在床上,感觉有道和煦的眼神在凝视。我抬起头,昏暗中,那身影看起来迷迷蒙蒙。
“严奇?”
随着这一声惊呼,我已投入人影的怀里,连日来的警戒、猜防,在这刹时,完全崩溃瓦解。我伏靠在他的胸膛,唏嗦地啜泣起来。严奇挺直着背脊,像严石一样,静默不言语,被动地任由我伏在他胸瞠蠕动哭泣。暗室里除了我的哭泣声,连空气的流动都仿佛凝结了。我觉得讪讪的,严奇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对不起!”我离开他的胸膛,低垂着脸,用手臂抹掉泪。
我是怎么了?爹爹娘娘死时,我都没注意软弱过,为什么面对严奇时,会变得这么弱不禁风?我到底是那里不对劲了?对这一切感到茫然的缘故?对这未知世界感到恐慌的缘故?还是因为前途未卜的不安?
这样想,哽咽还是不停。我一直以为自己够大了,足以睥睨这世界,所有生活的这一切;可是这时候,我才深深的发觉,我的心原来脆弱无依、荒凉得怕人。我才不过是一个十八岁的大孩子啊!我需要多一点的温情,多一点的温暖……
我一边抽搐,一边又觉得股股的哀恸从内心深处泛滥而出。爹爹娘娘死后,多日以来,我极力压制抑住的悲伤,此时倾巢而出,排山倒海地向我淹没而来。我禁受不住,终于又伏倒在床上,大声哭泣出来。
严奇挺立在一旁,始终不发一语,这时他轻轻揽住我,柔情地将我拥入怀里。我像是溺水的残弱,发现可归靠的海岸,紧紧地攀附着,缠绻偎腻,投注全部的信任,口中且不停呢喃着:“哦!严奇!严奇!”
我感觉他的身子,一刹时又僵硬如岩石,我想抬头看他,暗色遮蔽了我的双眼,是以,我只是更加揽紧了他,更贴近他的胸膛。他像受到了震动,回应一般,紧紧将我抱在怀里。
后来到底怎么了,我感觉模糊一片,我只记得,我一直缠绻在他怀里,哭叫着“我想回去”,他抱着我,和衣拥我入睡……
第八章
“公主,宗奇大人求见。”
我坐在假山上,底下是一池清浅,间有几尾斑斓的小鱼悠游其中。“云舞殿”庭园辽阔,花木扶疏,胜景赛人间天堂,我一处也无心赏玩,只爱爬高,待在假山上,看底处清流里的彩鱼悠游。
“公主!”香儿又催促了一声。
“请他过来吧!”我没有回头。
那夜之后,十多日了,一直没有再见到严奇,连宗将藩也凭空失了踪。一、两个宫女说话不小心,我才知道,那隔日,严奇就被授印调派到北防驻守,戒防上王的兵马南犯袭击。事实上,以上王的实力,虽有贺将藩抚护,较之宗将藩阵容雄壮的千万兵马,实力仍相差悬殊;原北防将领,又老练沙场,战功彪柄,上王兵马,莫敢南犯。调派严奇赴北,根本多此一举。宗将藩此学令人百思不解。
那一夜的温柔,犹留印在我心田,我一直期待着和他再相会面,伊人却远征沙场,我在这时代最温暖的倚靠,也就此远离……
“公主!”
香儿的叫唤声将我惊醒,我跳下假山,坠落在宗奇机器人般的身段之前。
“公主。”宗奇微倾着身子:“怡甸园百花齐艳,盛景难得,王爷特命宗奇接公主前往观赏。”
“赏花?怡甸园?”我面无表情。“请大人代我向王爷致谢。只可惜,近日受了些风寒,怕要辜负王爷一番美意了。”
“公主!”香儿叫了一声,我举手挡住她的话。宗将藩找我一定没什么好事!这十多日一直不见他的踪影,我就知道他一定又在构陷什么阴谋。赏花?哼!鬼才相信!
宗奇蜡像一样的脸,不透露任何感情的讯息。他用最平板的声调说:“请公主恕属下疏忽。王爷不知公主身体有恙,待属下回报,请王爷前来探视公主,并接迎公主前往怡甸园赏花。”
好厉害的宗奇!我瞪着他,他垂着眼,蜡像一般的脸,仍固执的不肯透露任何内心的讯息……以退为进──是吗?他知道我讨厌见到宗将藩;请托出宗将藩上“云舞殿”更惹我生厌,两害相权取其轻,不得已,我只好委屈在麻烦较少的一方──不是吗?好聪明、好厉害的宗奇!就这么一席话,一句劝说请托的词句也没有,就让我乖乖地、自愿地同他上怡甸园──赏花!
这个人不可等闲视之──又待如何?!
走近怡甸园,好一幅“清平调”丽图就映现在眼前──苑里一片花海,凉风徐徐,宗将藩笑拥着萧淑妃,斜倚栏枰。当真是“名花倾国两相欢,沉香亭北倚栏杆”的慵适。
宗奇低声向宗将藩禀报我已来到。宗将藩随便“唔”一声表示知道,就挥退宗奇,忽视我的存在。
我走到亭子的另一边,倚靠栏枰,深动于那一片美丽景象。初秋季侯了,这片花海为什么还会开得这么好?这一处时空所有的种种,实在皆令我迷惑纳闷不已。
独自莫倚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这样倚着栏枰,眺看着远方,我会想起许多事。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久远以前的年岁啊……爹爹……娘娘……我会老死于这个时空吗?不重要了,不重要了……一切……都无关紧要了……
我长叹一声,收回神;乍见宗将藩炯炯地看着我时,愕然了好一会。
“你来这里做什么?”我皱起眉头。
“我来这里做什么?”宗将藩怒眉斜入印堂。“你似乎忘了,是我传谕要你过来的,你竟然漠视我的存在!”
对了!是他传令宗奇接我过来的,故意要我来这里遭受难堪,遭受冷落──这个人,太恶劣了!可是,我竟然忘了这些,这所有人的存在,我只是意识着某种荒凉的情绪,忘了这一切……
“香儿,”我别过头说:“我们走吧!”
宗将藩寒着脸,我当是不见。对别人来说,宗将藩是神、是王,是最伟大的存在;可是对我,他什么都不是,他顶多也只能把我杀了而已。
“公主……”香儿嗫嚅着,她无所适从了。
萧淑妃踏步向前,笑笑地问香儿:“香儿?你叫香儿吗?”
“是的,娘娘。”香儿轻脆答应一声。
“好乖!好伶俐懂事!你想不想跟着我啊?”
“娘娘……”香儿又嗫嚅不安起来。
我沉默地站一旁,看她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没关系!别怕!你老实说没关系,王爷会作主的。”萧淑妃笑得好温和,连我都不禁有点动容。
香儿显然是迷惑了。她看看我,又看看萧淑妃,不安地说:“娘娘……我……公主……”
“王爷!”萧淑妃转向宗将藩,撒了一身百媚千娇。“您最偏心了,我不依!您明知道,我一直想要个聪明伶俐又懂事的小丫环服侍。香儿这么聪明可爱,您却不拨给我!”
宗将藩淡淡地看她一眼。
“你真的要她?”他问。
“嗯!”
我沉默地看着这一切,萧淑妃分明是故意和我为难,大概也想籍此证明自己在宗将藩心中的地位吧!
“好!就依你!”宗将藩答应说。
“真的?叩谢王爷!”萧淑妃喜不自胜,福下了身子,宗将藩双手将她扶起。
“香儿,”他头也不回地说:“过来见过娘娘。”
“公主……”香儿睁大眼睛看着我,我沉默地点头。她快步走向前去,跪了下来。
“香儿见过娘娘。”
“起来吧!”萧淑妃笑倾人城,极为开心。“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人了,懂吗?”
“是的,娘娘,香儿明白。”
“明白就好。”
这样也好!我回过身,不再理会这一切,迳自离开。宗将藩侧身一闪,挡住我的去路。
“我准你离开了吗?”他沉下脸,冷冷地间道。
我觉得有点懒,低下了头,微微晃了晃,再抬起头,对他说:“我不是你的百姓,用不着听你的──你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我走出亭外,见到宗奇,对他吐了声:“哦!宗奇!”
然后脚下一软,便不省人事。
第九章
终于到了。
两个月以前,就是从这里开始一切的迷离以及所有的不可思议。经过两个月了,时光的缺口还在吗?
这一路顺利的令人不敢相信。当楼花阁在地平线出现的那一刹那,当我看到波碧湖静谧的湖影,兴奋得直想大叫。
自从萧淑妃将香儿要去之后,宗将藩从不曾在我眼前出现过,就连宗奇,也像突然失了踪。这一个多月来,我的周遭呈真空状态;“云舞殿”的侍女仆从又都各司其事,没有人会、也不敢过问我的事。入夜以后,遂成了我脱逃的有利时机。这一个多月,宗将藩任我自生自灭,不再有人在一旁监视察守,我的行动变得自由多了。我暗中观察府殿的地形位置,了然于胸后,今晚月黑天高,正好有利我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