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笑,悠哉地开口说:“我当然知道你是男人,可是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不会碰我、不会要我,甚至我自己送上门来你也不要我这娘子,宁可把我丢到狼群里去找郎君吗?那我有什么好担心的?还是说……你终于肯承认我也是有魅力的,可以吸引你,让你失去控制,让你心中小鹿乱撞?”
不能上这个当,万万不能说出实话。武明吞下一口口水说:“我是为小姐的清白着想,男女授受不亲,何况您在净身时,有我在旁一定很不方便……”
“哈,很方便啊!还有人给我倒水呢!嗯……赶了几天的路,果然腿肚有点酸,五郎哥,帮我捶捶腿吧?”
捶腿?腿儿?大小姐那铁定白白嫩嫩的腿儿?
——脸红心跳,口干舌燥,“噗”地一声,五郎看到地上无故冒出两点刺眼的殷红,才知道自己喷出鼻血了。
“哇哈哈哈。”身后,雩云爆出狂笑。“羞羞脸,还说你根本就对我没意思,你在说谎喔,五郎哥。”
真想钻个地洞挖下去,五郎捂着鼻,闷声说:“不要再戏弄小人了!大小姐,恕小的告退!”再待下去,他肯定会短命。武明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夺门而出再说。
这回雩云倒是没再出声阻止他。
从变凉了的洗澡水中起身,拿起干净的布擦拭着身子,褪去笑容的小脸罩上一层暗云。连这法子也不成功,看来五郎哥是无论如何都不肯要她了。
亏她还这般牺牲色相,丢了自尊不要,无奈却胜不过他的道德良知……
不过这也证明了,五郎哥真的是个好人。普通男人遇上了这种好事,早就二话不说先占了眼前的便宜再说,可他却连想都不曾这么想过。天底下还有这种傻瓜、呆子,真教人不敢相信。
其实雩云心中又何尝不矛盾呢?
我这么做,该不会弄巧成拙,反而把五郎哥越推越远了吧?他一定会觉得我是个不知廉耻的女子!
(但要是什么都不做,那自己想要的东西,一辈子也不会有弄到手的可能啊!)
没有什么比不择手段、死缠烂打的女人,更让人为之却步的了。
(那么,要放弃吗?就这样打道回府,乖乖去跟娘认错,然后一辈子听从娘的安排,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我不要,都已经走到这里,现在说要放弃,我怎么能甘心……
“臭五郎哥!”她气愤地换上一套男装,擦着自己湿答答的长发。“我这么喜欢你,你却一点都不知道,等我真的爱上别人,你就等着后悔莫及吧!”
***
门外,五郎打了个喷嚏。
唉,漫漫长夜要在外头度过,没再多带一件厚袍子出来,果然是失策啊!抖抖抖,他蜷起身子窝在门边,仰望着星空,想起初次见到大小姐的那个夜晚……
“爹!爹爹!”
哭得柔肠寸断,也不顾大雨倾盆,死命地抱住自己爹爹的遗骨痛哭的少女。
自己笨拙的口,说不出任何足以安慰少女伤痛的话语,仅能提供他的手,拍抚着少女的背,在这哀伤的一刻,给她一点点温暖。
然后少女仰起涕泗纵横与雨水分不清的凄楚小脸,即使是那样一个闇黑的夜,风疾雨强地教人睁不开双眼,武明还是为少女的炫目美貌感到惊艳。年纪尚小的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就像是盏明灯般吸引人心。
“爹爹他走的时候,很痛苦吗?”她喑哑地问。
“不,杨恩公未受太大的折磨,临走时除了一心挂念着你们外,面容很安详。”看过战场上太多残忍的死亡景象,武明知道该如何安慰遗族,那就是不需要告诉他们太多实情。
“……是吗?……那……太好了。”
说完话,少女晕厥了过去,要不是武明眼明手快地抱住她也稳住她怀抱里的骨灰坛,一场悲剧中的悲剧又将发生。
起初以为她是个万般惹人怜爱的少女,然而武明事后却感到怀疑,自己的眼睛不知看到哪里去了……
说她具有邪恶的本质,也许太过火,但她也绝非楚楚可怜的少女,十三岁时的她就已经充分知道该如何把他耍得团团转了。武明最感好奇的是,她竟打从一开始就不畏惧自己的外表,当多数杨家人都对他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时,她大小姐已经毫不客气地向他发号施令,吆喝他做这、做那的。
整天跟前跟后的缠着他,鸡婆地说要帮他适应杨府的日子,武明是很感激她啦,多亏有她帮自己制造各种大大小小的风波,这五年一晃眼就过去了。他原以为自己过不惯京城的日子,然而却渐渐发现,京城也有京城的乐趣。
美中不足的是相处五年,他还是摸不清她多变的心思。
以为她要往东,结果她却往西。
每每他心想:她应该不会这么做吧?她总是能与他的期待背道而驰,让他吃瘪不说,还常被她的惊人之举弄得哭笑不得。
武明也不只一次地想找出问题症结,到底自己是哪里得罪过她,为什么大小姐偏爱整他、戏弄他?不过他要是找得到答案的话,现在也不会这般苦恼了。
明天进入军营后,不知她又会惹出什么麻烦来,光是想象,武明的头就胀得有两倍大,唯今之计就是让她早早物色到一位好郎君,让大小姐心满意足地回京城去,他就可以真正摆脱——
我在五郎哥的眼中,除了麻烦就只是麻烦?
“不是的。”武明凝视着浩瀚星空中,点点繁星里,最耀眼的一颗星子,喃喃自语地说:“你对我而言当然不只是麻烦,可是我不过是个凡夫俗子,和你这种理应高挂在天上的星子,别说匹配,就连并列的资格都没有。我要怎么说,你才能明白呢?”
他是这么、这么地珍视着她。
他想将她捧得高高的,悬在天上,谁也都碰触不到的地方——
“我只是没资格去摘下这颗星,你不懂吗?大小姐。摘下它,会是我这辈子最深、最重的罪业,我做不到,实在做不到啊!”
在他眼中,世界上有资格摘下这颗星的男人——绝不是我这种年纪又大、外表跟头黑熊没两样,既不懂风雅更别提诗歌,除了上战场杀敌外,别的事一概不会的莽夫。
呼!好冷。
搓着手臂,靠着门板,赏着星星,连五郎自己都不知道他何时受到周公的召唤,进入了梦乡。
***
鸡鸣前,武明一睁开眼就紧张地左右张望。
呼,幸好,好象没有被人发现他在外头睡了一夜。咦?身上怎么会披了件棉袄?这是哪儿来的?会知道他人在外头的,就只有……但大小姐会这么好心地拿衣服给他盖吗?武明掩不住好奇,像偷儿一样消去脚步声,走到本该是他与雩云共享的房间前,拉开一道小缝。
里面的烛火早已经灭了,隐约可以看到床上裹着条棉被,像只蓑衣虫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风的,正在睡梦中的人儿。
一定是他多心了,大小姐不可能半夜爬起来,怕他着凉给他盖衣。
叹口气,武明走进屋内,拿起一套更换的布衣,走到屋外的水井边,舞动着强健的手臂,三两下就打好了满满一大木盆的水,光着上身以冰冷的水净身。冻到骨子里的冰水,迅速地祛散睡意,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阳光缓慢地爬升到树梢,穿透绿荫透下点点碎金。
等他盥洗完,早起的屠家嫂子也正巧打着呵欠从屋里走出来。“早啊,秦兄弟,你怎么起得这么早,可以再多睡一会儿嘛,瞧我连早点都还没给你们准备呢!”
“不忙,嫂子慢慢来。我方才已经帮你把厨房里的水缸都加满水了。”
“哎呀!那怎么可以,竟让客人做这种事。”
“您真的别介意,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可做,接下来我顺道再帮你劈劈柴好了。”武明一笑。
“呵呵,你真勤快,我家那口子要是有你一半勤快,我就不必这么辛苦了。”掩嘴笑着,屠嫂子摇头说:“像你这么好的人,怎么到现在还王老五一个?改天我托人帮你找个好人家的姑娘相亲。来、来,说说你中意哪一种的?听话乖巧的,或是精明能干的?”
“不,我……”武明最怕人提这事儿了。
“你别跟我客气啊!”
“屠嫂子,五郎哥不是在跟你客气,你还没有从屠大哥口中听说吗?他已经成亲了,娶的可是位国色天香的大美女喔!”后头传来略带讽刺的清脆铃音,穿过布帘子走出来的雩云,不怀好意地笑着说。“您与其帮他介绍姑娘,还不如帮我找找对象吧?”
“咦?啊!杨云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我那口子是说过他要去京城喝喜酒,原来喝的就是你的喜酒啊?可是你既然成亲了,那怎么不见你的小娘子呢?”
“就是不想带着娘子出门,好继续在外头花天酒地吧?”雩云气他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声明,他早巳名草有主?可见得,到现在他还是不认为她会是他的娘子!
“呵呵,看不出来五郎兄弟这么坏呢!”
让这两人联手,纵然五郎有三张嘴,也说不赢她们。他尴尬地点了点头,找借口说:“我去外头劈柴。”
雩云嘟起嘴,怀恨的目光追随着他落荒而逃的身影。
“真有意思,杨云你方才瞪着秦兄弟看的眼神,好象吃醋的小娘子呢!”
屠嫂子有口无心的一句话,让雩云眼皮一跳,她拉扯着唇角勉强一笑说:“我当然吃醋啊,为什么嫂子只给五郎哥介绍相亲姑娘,我呢?”
“傻孩子,你才几岁,就跟我讨媳妇儿。”
“我已经十八,不小了。”
“好、好,那我改天再帮你留意就是。”
怕是怕再怎么留意,屠嫂子也找不到第二个秦五郎给她。
享用一顿屠嫂子使出浑身解数所端出的丰盛早点后,大伙儿告别屠家,往最后的目的地出发。
“杨云,你知道越接近军营,四周的景物就越荒凉是什么道理吗?”骑在马背上,屠德生闲聊地问起。
“那当然是因为常常打仗的关系,民不胜其扰,所以就搬离了这儿。”仔细看看,这一带的废弃屋舍多得不寻常,看得出一些原本是耕种用的农地,如今也只剩一片杂草丛生。
“呵呵,那也是其中之一。”
“难道还有什么别的理由?”见他话中有话,雩云抬起头来。
“是盗贼吗?”这话题也引起武明的兴趣,他离开军营已五年,许多景物都不复当年,以前印象中这一带没这般凄凉、萧条。
屠德生唇角一掀。“是啊,是盗贼,名为‘官兵’的盗贼。”
“什么?”武明一惊。
雩云头一歪,满是疑惑。“屠哥是说……原先住这儿的人都被官兵抢了吗?”
“怎么会有这种荒唐事?以前咱们跟着杨恩公时,他头一条军令就是不准官兵扰民,务必让营区周遭的平民百姓过着安乐的日子。屠德生,你敢忘记杨恩公的军令吗?”出身农家的武明,比谁都了解农家人的辛苦,他们无时无刻不和大自然搏斗,求老天爷赏口饭吃。兵器就是用来保护这样善良的人民,如果反过来成为欺压百姓的工具,那么他投身军旅岂不等于助纣为虐!?
“唉,先不要急着定我的罪。我麾下的人,还不敢做那种事,但……你有所不知,从杨恩公走后,朝廷又派了两个家伙来接掌这黑风堡。”
“这我略有耳闻,听说是宫中的公公……”当时武明就觉得怪异,为什么不派有经验的老将,却派出理应掌管宫内事务的太监们来边疆。
“那个钦都监、钦公公,你想见大概也见不到,根本是个垂垂老矣的家伙。不知送来这儿是等死的还是干么的,从他到达军营的头一日就‘据说’因为体力不支,成天关在他的都监房内,足不出户。另一个王副都监就棘手多了,他不是公公,却是那位钦都监收的养子,此人心眼狭小不说,成天饮酒作乐,把军营当成了他的王国似的,作威作福,成天号令底下的几名指挥使,去替他掳夺生得颇具姿色的民女,要不就是领着他那伙同党在外搜刮民脂民膏。”咬牙切齿地,屠德生说到气愤处,真巴不得能掐住那家伙的脖子,像掐这缰绳一样,狠狠地掐断。
“怎么会这样……”想不到他离开的这五年,竟有如此大的改变。
“拜他之赐,现在城中有些人一看到穿着甲胄的士兵,马上就大呼小叫地说:‘官兵来了’,然后家家户户就门窗紧闭,宛如是大敌来袭。我军的形象已经是低落到不能再低,和盗贼无异了。”屠德生摇着头说。“和当年我们走到哪里,人人都会喊一声‘军爷,喝茶!’的情况是截然不同啊。”
“韩元帅呢?你为什么不把这事通报给韩元帅知道?”
“元帅现在也是分身乏术,和大夏国签订和平协议后,黑风堡只剩零星战事,而相对吃紧的是东北方穷追猛打的辽寇,他当然以那边的战事为要。三、五个月能来这里一次就偷笑了。况且,他逗留的时间又短,那时候王副都监要是装出老实安分的样子,我们说的话人家也未必会信,还可能反咬我栽赃嫁祸,那么我别说是指挥干不下去,或许还会被砍头也不一定。”屠德生得承认,他毕竟是惜命之人,尤其是有妻有子之后,他更不想为无意义的逞勇行径而赔上性命。
“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他欺负百姓?”武明怒喝。
“所以这一带才会如此荒凉,能搬的就搬,不能搬的就逃往深山林里,大家都不想再和那凶神恶煞纠缠下去。”
雩云拍手说:“好,我干脆修书一封,回家拜托太婆想办法治治这贼厮。”
“太婆?杨云,你太婆是何许人物,这么有办法吗?”
“嘿,太婆可厉害了,就算是当今的皇上也得听我太婆的。”得意忘形的雩云,压根儿忘了自己该隐藏身分。
屠德生狐疑地蹙起眉头。“咦?你说你是杨家人,而你口中厉害的太婆,除了杨家的杨太夫人之外,谁在朝中有这地位?可我记得,杨家唯一的男孩现在还不满十……”
“咳、咳咳咳!”雩云脸一红,嗫嚅说道:“是我一时嘴快没说清楚,我是杨家的远亲,寄住在杨府,因为杨太夫人待我像自己的孙子一样,所以我也叫她太婆、太婆,叫惯了一时改不过来。”
“噢,是这么回事啊!”
呼,还好没有露出更大的马脚,雩云松口气,立刻改口说:“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们一到营里,屠哥,麻烦你派名送信小兵到杨府去。”
“这有什么问题,不过你打算怎么跟杨太夫人说呢?”屠德生好奇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