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寄给我的那颗星球……”他想着,望着她的眼。突然改变说:“为什么寄给我枯掉的玫瑰?”
徐夏生只是淡淡笑了笑,没说什么。
“你以前不爱笑的。”他抓住那个淡然的笑。
“是啊。”她说。
“改天一起去看夕阳吧。”他想也没想就说了。这意识存在他心中许久了,不需要去想。
“夕阳啊……”她点头,顿一下,“那么,走了。”
“好。”他也点头。
路上有许多人,来来往往。他等她的身影走远,看不见了,才掉头往回走。应该是上班的时间,这么多人在这时候却在街上四处穿梭,到底在干什么呢?他真想不懂。
他抬起头。透过薄冷的空气,天空也呈现一种冷光的蓝。慢慢的,还会更蓝。
玫瑰如果不是玫瑰,就不叫玫瑰;所以,蓝天如果不是蓝的,也不叫蓝天。而有一种玫瑰,却是蓝的。
※ ※ ※
门打开,透过里头的光,蔡清和露出一只眼睛来。
沈冬生对他抬抬手上的白兰地酒。
“是你。”门全开了。蔡清和比个“等一下”的手势,回到讲到一半的电话去。
沈冬生自动走进去,关上门。
过了大概三分钟,蔡清和才结束那通电话,摇着头走遇去,一脸负荷沉重的模样。
“你妈?”沈冬生问。把白兰地递给他。
蔡清和摇头,更凄惨的模样。
“王月霞。”相亲的那女孩。“你终于下定决心打电话给她了?”
蔡清和又摇头。“她打来的。”
“这样啊。也没什么不好,干嘛那么无奈?”
“你不知道,这种事很麻烦的。”恋爱这种东西,看似甜蜜,但随之而来的琐碎,烦不胜烦。譬如要带对方到哪里看灯海;是吃西餐还是中餐;看电影好呢,还是听音乐会……等等之类的琐碎而避之不开的讨厌的“选择题”。
“这种事,不必想得太复杂,顺其自然就好了。”反正就是过生活,没有必要照着“手册指南”走。
“算了,不说这些。”蔡清和挥个手,“吃牛肉火锅好吗?”
牛肉火锅和白兰地好像有些不搭调。不过,管它!
“好啊。”沈冬生舒服的坐下来,脱掉外套。
矮桌子兼暖炉兼围炉功用,也不需多张罗,一炉热锅一下子就沸腾起来。
“你上哪儿了?我找了你一下午。”蔡清和一边把牛肉放进锅里一边问。
“有点事。找我有事?”
“也没什么。好好的,你干么请假?”
“嗯……”沈冬生想了一下,喝口酒,把事情约略告诉他。
“哦,她来了。然后呢?”
“然后?”像是没想到这个问题,他稍露迷茫,“老实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牛肉片熟了,而且太熟,嚼起来硬得没有滋味。
“人啊,”蔡清和用筷子搅搅锅子,放进冬粉。“一旦许了承诺,可是要对一段关系负责任的。我劝你,趁你现在还不到那个阶段,最好对自己老实一点。”
沈冬生没说话,光喝着酒。
“这可不是办家家酒。”
“你不觉得想大多太远了?”终于,他放下杯子。
“就是要想多一点、远一点,迟了就来不及了。”
这就叫“杞人忧天”。沈冬生斜睨蔡清和一眼,摇头笑了一下。
徐夏生来找他了。可是,又怎么样?只是她来找他,如此而已。
想起那过去了的岁月,令人有点忧伤。时光顺势的推进,毫不可逆,我们每个人不可避免的往未知的方向衰老。老化的不只是肉体,还有那飞扬过的心。青春是那么回事,年轻的岁月注定是教人回想起来幽叹的记忆,人生的诗,无可避免的呈现了感伤。
他才三十四。可是,二十八那一年,已去得好遥迢。
一瓶白兰地空了。他觉得有点醉了。
※ ※ ※
几百个学生穿着一式的制服,整齐的排国着操场讲台。校长训示完后,然后是教务主任,接着训导主任,再接着换成主任教官。好像每个人都有话说,冗长得令人厌烦。
沈冬生倚着美术教室外的楼墙,打个大大的呵欠。他实在替那些学生觉得可怜,一大早就得听那些烦死人的冗长废话。
还不到八点。他已经很久没这么早出现在学校过了。都是那个该死的校务会议!那么早开什么会!而且还要求所有的老师都必须出席,结果,还是例行性的废话一堆。
烦死人了。他走进教室,拿了洗笔筒冲了一杯咖啡。
一直要到第四节他才有课,这么长的时间叫他要干什么?要再回去睡觉也太麻烦了。真是!
楼墙外一阵吵杂。训话结束了,学生陆续回各班教室。他觉得肚子有点饿,却没心情吃东西。
他端起咖啡,考虑着要不要喝它。想想,咖啡这种东西实在不宜再继续喝下去了,好像在喝慢性毒药。
他叹口气,放下咖啡。
“沈老师。”教数学的施玉卿敲了敲门,走进去。
“施老师,早。”沈冬生起身打个招呼。这么早来找他的,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施玉卿比他还早进女中,教高二高三前三班的数学,资格算很老了。戴付厚厚的大眼镜,听说她曾经是大学系上的系花;仔细看,她的确长得也不难看。未婚,年龄不详——四年前,他听说她大概是二十八;不过,现在好像也是二十八。
“难得这么早看到你。”施玉卿寒暄;沈冬生苦笑一下。
“沈老师,你今天晚上有空吗?”施玉卿问。
“今天晚上?嗯……我有点事。”其实他什么事都没有。
昨天晚上,在他还没决定好,还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打那个电话,他接到徐夏生给他的电话。距离他们见面已经两个礼拜零四天。
某方面来说,他实在松了一口气,还好她打电话来了。就这样顺其自然,一切显得都不勉强。
“这样啊。那没关系。”
“施老师有事吗?”
“也没什么,下次再说好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早上没什么事。”白天谈,速战速决。
“不,下次好了。在这里不方便说,而且我待会有课。”
不方便说?什么样的事情在这里不方便说?他没有和同事社交的习惯,在这里不方便说,那么,哪里才方便说?
上课钟响了。施玉卿匆匆说:“下个礼拜……呃,不,下下礼拜四呢,沈老师方便吗?能不能腾点时间出来?”
下下星期四啊……沈冬生只得点头。觉得好像在订条约。
“太好了。”施玉卿嫣然笑起来,“啊!我该去上课了。”然后匆匆走了。身影阿娜多姿,比例相当的好。
他这还是第一次注意到。多数的女老师,尤其有点年纪的,都是一身颜色黯沉、古板老气的打扮,几乎去性别化。久了,他也不会特别去注意女老师的装扮。这时他才发现,如果拿掉那付大眼镜、上点薄妆,稍修修饰一下,施玉卿应该算是个上相的女人。
不过,这跟他没有关系。可就这点奇怪,和他没有关系的施玉卿,究竟找他做什么?
“嘿!”蔡清和的大嗓门闯进来。“真悠闲,一早就在这里喝咖啡。”
“要不要来点?”最近,美术教室好像变成一个热门的观光地点,访客特别多。
“不了。”蔡清和猛摇手,“我刚刚看到施玉卿从这里出去,她找你做什么?”
“也没什么。”他也不知道。走到洗手台,把咖啡倒掉。“早上没课?”
“十点才有。”
“看来你也很闲嘛。”沈冬生促狭的扯扯嘴角。
蔡清和甩甩头,“还说!越来越不好混喽。现在的家长罗嗦得很,学生成绩不好全怪在老师头上。还有——”他伸根手指朝上比了比。“那些人也挺烦的,要求一大堆。”
沈冬生又勾起嘴角微笑起来。蔡清和抱怨得很实在,他完全同意。教书就是这样的立场。
“还是你好,悠哉悠哉的。”一副羡慕的口吻。“你这间美术教室就像世外桃源,天高皇帝远,爱作啥就作哈,也没人干涉,难怪你老是躲在这里。”
“我也有到办公室露露脸的。”
“你只是偶尔露个脸,我呢,可得天天上朝!”
“别说得那么夸张。你们是朝廷重臣,位高权重,和我这种边疆官吏不可同日而语。权责不同,我悠闲是必然的。”
“嘿,沈冬生,你还挺幽默的嘛!”蔡清和白他一眼,话从齿缝蹦出来。
黑色的幽默。沈冬生走到大桌边,整理学生交的作品。他以前不笑,也不擅长讲笑话的;现在,他也不喜欢那种发花似的笑,只是……
“这个礼拜六,我要跟王月霞见面。”蔡清和忽然说道。
“哦?怎么突然这么决定?你不是说太麻烦了?”
蔡清和耸耸肩,说:“她没事就打电话过来,基于礼貌,我也该回电话吧,然后她又打过来,结果就变成这样了。”
“这样很好啊。像你说的,顺其自然嘛!”
“是啊。”蔡清和显得有气无力,“你呢?”
“我?”沈冬生摇头。
“你呀,”蔡清和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
沈冬生把杂乱的桌面整理清干净,然后倒了一杯水。
夏天快要来了,炎热的日子将要笼罩地球表面。
生活在这颗惑星上的他们,又将要重复一段燠躁的季节。
※ ※ ※
“一个人悲伤时,总是喜欢看夕阳。”书里,小王子这么说。
春天的夕阳没有夏天来得艳灿,却也有一种迷蒙的忧伤。日落时分,容易令人感伤。悲伤的人看夕阳,也许有一种负负相乘的疗伤作用吧。
“为什么来看夕阳?”徐夏生半眯了眼,望着沈冬生。因为半迎光,夕阳光由斜侧面照落,她半边脸浴在暖黄的阳光中,半边脸隐在暗沉里。
“不为什么。”只是想。沈冬生转头,同样侧了半边脸庞。
“这样也好,总比一个人看好多了。”有点风,吹散她的喃喃。
“什么?”他没听清楚。
“没什么。”
小王子离开后的星球,剩下玫瑰一个人太寂寞。他来到了地球,发现了千千万万朵和他小小星球上一式的玫瑰,他的玫瑰其实只是千千万万朵中的一朵。最后才明白,在那千千万万朵的玫瑰中,只有一朵是独一无二的,对他的意义是不一样的。当然因为太年轻,不懂得怎么去爱,离开家之后,才忧伤的明白。
日落了,天际还留有些光亮,橙黄白混淆渐层,慢慢暗成淡紫色。
“走吧。”沈冬生示意,离开斜倚的楼墙。
“为什么会这么静?”徐夏生半个身体斜挂在墙上,朝下望着。
“没有人当然静。”周末黄昏的校园,除了他们,没有其他人,当然安静。
女中周边的建筑并不高,美术教室所在的大楼,五层楼已经算是高了。他想想,干脆爬上楼顶看日落,远比任何地方都自在。
当然,某方面来说,这算是亵渎了。身为教师,却没有率先做为好榜样。教室大楼楼顶是禁区,一向禁止学生上来,不过,规则就是订来被打破的吧?偶尔违规一次,应该不是那么的严重。再说,他和她,他们,也不是学生,应该不受规则的束缚。
不过,要是被发现了,总还是不大好——不,其实是大不好。身为老师,却没有师长的自觉,无视校规,周末假日带女孩在学校大楼楼顶约会——他可以想像,要是被发现了,会被渲染成什么样。
想来,他血液里还留有一些年少时猖狂过、而今早已萎逝的叛逆因子吧。要不然,什么地方不好去,偏偏挑一个禁地,跟自己过不去?
“走了。”他等着,等着徐夏生走向他。
她背对着他,没预警的,突然回头,将身上的风衣快速掀开,立即合上。
他吓一跳,险些叫出来,好像有种会窥见什么赤裸的景象的感觉。
徐夏生笑起来,再次敞开风衣,白衬衫、牛仔裤,扣子一粒都不少。
“你哦!”沈冬生不禁摇头笑起来。他没想到。她会有这样孩子气、顽皮、危险的举动。
是的,危险。怎么不是呢?
“我一直都想这样做做看,一次也好。”她也笑。不笑的她,笑容变多了。
“为什么挑上我?”他问。
“不为什么。”她答。
因为他正好在这里吧?还是,因为是他?
下了楼顶,他们一直走到他停车的地方。
“肚子饿不饿?”他边打开车门边回头问。
“不饿。”她站着没动。
等他先上了车,她才移上前,跟着上车。
“好香。”车内的空气不怀好意地扑向她。
沈冬生愣一下,认出这是唐荷莉残留的香水味。出于下意识,他窥了窥她的表情。
她的神情如常,望着前面方向。
突然之间,他有些混乱,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了。
“夏生——”他应该告诉她的,他和唐荷莉。可是,要以什么样的立场?他们,这算只是叙旧罢了,对吧?他要用什么姿态告诉她呢?
“怎么了?”发现他在窥探她,她转头看他。
沈冬生没回答。他发动引擎,车子滑入车水马龙的街道中,周围被闪烁的霓虹和黑暗同时包围后,才说:
“我记得你喜欢蓝色对不对?为什么?”
徐夏生用一种奇异的眼神望着他。不,她从没有那么说过。她是喜欢蓝没错,但她其实已经不清楚,她是先喜欢蓝色,还是他说她像一朵蓝色的玫瑰,她才喜欢蓝色的。
“不为什么,就是喜欢了。”
就是喜欢了……那个尾音,带着奇妙的韵动,牵引得沈冬生不由得再次转头过去。
“总应该有个理由吧?”目光相对后,他又别开了。
“哪有可能什么事都一定有一个理由的。”徐夏生转而看着窗外,对着玻璃说:“其实,有好些年我都不看夕阳了。”
“为什么?”他又问为什么了。他想他应该知道理由的。
她无声一笑,掩饰过去。
沈冬生不追问。还是别说破的好吧?看到夕阳,会让他联想起“夸父追日”,想起她对他说的那些话。她也是这么想的,是吧?所以她才不说话吧?
进入闹区里,车子走走停停,考验着耐心。
那几年,偶尔夏日午后的蓝天,看着看着,总会教他有些微微的惆怅,想起她打阳光下走过的情景。
她留给他一种颜色的记忆。而今再会面,那印象还是不减;颜色尽管繁复,却只有一种,深深浅浅的蓝,夏日蓝,午夜蓝,惆怅的淡淡的一抹微蓝。
“送你一点东西好吗?”他靠边停下车,忽然脱口。
“啊?为什么?”
“不为什么。”
几乎是半强迫的,他毫不考虑的送她一瓶香水。带一种海洋气息冷香的味道。他喜欢那气味。
但为什么是气味?
徐夏生看着他,在询问着。他看得出来。
不知道。他希望留给她一种香味的记忆吧。就好像颜色,他只要看到蓝色的映像,就会想起她。他要她往后闻到这气味时,就会想起这此刻,想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