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我们去你家借住好不好?就在隔壁巷耶……晴姨和二娘会很欢迎我们的。”呜……今天的夜风好冷。“不好。”宇文琅玡拧着眉心,即使走投无路,他仍不将宇文府列入投靠的考虑选项。
呜……他的头一吹冷风就更痛了。水瑄哀哀再道:“至少,我们向你爹借点盘缠嘛……”也好过窝在树梢里受冻。
宇文琅玡心底打着另一个主意,“我送你到大师兄家里养病。”
“我、我怕自己熬不到那一刻……”拜托!大师兄的府邸可是远在洛阳耶,就算不眠不休,少说也得赶数天的路途。
风裳衣乐观地拍拍水瑄的肩,“别担心,我曾碰过一名银发神医,据说他能起死回生,如果你真有个三长两短,做哥哥的我绝对不辞辛劳上‘缘山’为你求医。”
水瑄苦着一张脸。“不用神医啦……听说西市那边有大夫在办义诊,好像挺有效的,送我去瞧瞧可好?”等他断了气才帮他求医?!真够狠的!
“来路不明的庸医怎么能依靠?不成。”风裳衣投给水瑄遗憾的一眼。
“但是……”水瑄尚作着垂死挣扎。
“水瑄,快点休息,小心病情恶化。”宇文琅玡截断水瑄最后一线希冀。
水瑄好委屈地咬着蔽体薄被,眼前这两个家伙根本是同一鼻孔出气来欺压他嘛!也不想想是谁害他落得颠沛流离的惨状?二师兄真不够意思,怎么突然凶性大发地在客栈闹事?这是平日的他绝对不可能犯下的失误呀!
可是自从遇上风裳衣……
水瑄目光转向风裳衣,再慢慢调回宇文琅玡身上,反覆来回。
行迹怪异的风裳衣……举止反常的字文师兄……
老不正经的风裳衣……一板一眼的字文师兄……
特别爱和师兄斗嘴的风裳衣……特别爱扁风裳衣的字文师兄……
虽然有一点点悲惨,但是好像——
挺有趣的呢。
第四章
拜头伤所赐,策马飞奔洛阳的沿途颠簸,水瑄全在昏昏沉沉中给睡了过去,等到他完全回复神智时已经见到龙步云熟悉的轻笑和贴心的问候。
水瑄几乎泣不成声地搂住龙步云,恨不得细细诉说这些日子来的凄楚——尤其是与风裳衣相识之后的最高峰。
将水瑄打理完毕,宇文琅玡与龙步云在湖心泛舟品茗。
“师兄,水瑄就麻烦你多照顾,老实说也毋需太宠他,放任他在床上长青苔算了,只要记得喂他三餐。”
“另一位公子呢?”龙步云问。
“我不会将他留在这里叨嘎你,放心。”
“为兄担心的不是这件事,听水瑄说他跟阎王门有牵连?”
“我一直深信不疑,但那家伙说起话来虚虚实实,看似有迹可寻又像天花乱坠。”宇文琅玡侧着身,见轻舟在藕叶间停驻,他沾起一指冰水,滴落在莲间,形成晶亮不散的水珠—小巧剔透。
“他说了什么?”
“他说他是阎王门白无常。”宇文琅玡嗤笑,指尖拨弄藕叶,水珠重新回归宽阔湖面,只留下一处涟漪。
“喔?他武艺如何?”龙步云在听到阎王门三个字时,眼睛一亮。
“武艺?在他身上压根没有这两字的存在,只不过手脚灵活,逃命速度首屈一指。”宇文琅玡中肯评论。
龙步云沉思半晌。“你确定他是男人?”
“这话怎么说?”
“他的外貌过于俊俏,颇有女扮男装的味道,倘若他真是个‘她’,我倒不排除他是白无常的可能性。”
“你的意思是,阎王门的白无常是女人?”
“没错,据探子的可靠消息,白无常是阎王门里唯一一位女杀手,是阎王亲自训练教养出来的,平日极少接下‘阎王令’,所以我不排除白无常是名不善武艺的女子。”
“风裳衣是个男人,我见过他裸身,这点毋庸置疑。”
“那可遗憾了,他欺骗你。”龙步云轻笑,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失望。原以为二师弟连夜赶赴洛阳,当真握有阎王门重要线索,岂料这线索仅是风裳衣的戏弄谎言。
“风裳衣那个活腻的混蛋。”宇文琅玡摩拳擦掌,准备在龙步云的府邸再开战局。
“你也别因这无伤大雅的戏言就对他拳脚相向,从他好不容易消肿的脸庞看得出他曾伤得很惨重。”龙步云打量着水瑄口中“失常的二师兄”,一面安抚他的怒意一面说道:“所幸你的手劲向来圆滑,否则这名风公子恐怕被殴打得面目全非。”
他所谓的圆滑,正确的另一种说法叫“无力”。踏剑山庄的师兄弟中,琅玡的资质并不是顶尖,当年师父也曾认为琅玡的手劲不适合习武,但琅玡以自身特有的优势——身形灵巧、傲然不屈和认真努力的态度,终是一改踏剑山庄众人怀疑的目光,成为师父最赏识的爱徒。在这过程中,琅玡的辛苦是可想而知。
“我自有分寸。”真要打也只会将风裳衣打个“半死”。
“但据水瑄的说法,你已经乱了以往的分寸。”龙步云的脸上始终挂着笑,教人看不出他真实的心思。
宇文琅玡无言辩解。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近日的举动是过火了点,但他在风裳衣面前压不住任何情绪,甚至风裳衣小小一句言语挑衅就能逼得他刀剑相向,杀得忘我。
沉默了半晌,他开口道:“或许是身旁的师兄弟或亲属并没有像他这般个性的人,所以我不知道怎么与他相处,我承认自己在向来最自豪的冷静上出了乱子,但绝不影响大师兄交代的正事。”
“我瞧你和他相处得挺不错的。”龙步云咧嘴一笑。
互砍得日月无光叫相处得挺不错?那天底下的仇家不全成了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宇文琅玡全然牵不起笑意,“师兄,你在调侃我?”
“在风裳衣面前,不用当‘字文琅玡’的个中滋味,只有你自己知道吧。”龙步云为自己斟满茶,“啧,这种天候,茶冷的真快。”他握起茶壶,以内力缓缓煨热它,突地,荡出一阵阵轻笑。
“师兄,你笑什么?”
龙步云的笑容添了些许宠溺,“运功热茶的过程中,想起了曾有一个笨娃
娃以为我的手能当火炭使用,将一只生的乞丐鸡放在我手心,要我以内力烤熟它。”
“这么蠢?白痴都知道不可能。”难不成笨娃娃以为练功的人随手抓只动物就能烤出美食料理?
“最蠢的是我还当真帮她烤。”
听见龙步云的回答,宇文琅玡简直不敢相信这种蠢举是大师兄做出来的,而大师兄此时迥然不同的笑靥又是怎生的情感?
“有烤熟吗?”
问句甫出,字文琅玡自己也愣住了。他竟然间出这种白痴句子?若是以往的他,绝对是仅以默然带过。
“发现由日己的不同了?”龙步云看着宇文琅玡皱眉自厌的眼神,递给他一杯重新温热的香茗,“你提出疑问,我才能接续话题,否则就像过去一样,你我除了正事,其馀的话都谈不成,是不?”
宇文琅玡沉默不答。 见他又回复成闷葫芦,龙步云只好继续谈正事。“关于阎王门,最近他们犯下的案子就在洛阳一带——”
“师兄。”宇文琅玡打断他的话,“你刚刚说‘在风裳衣面前,不用当宇文琅玡’是什么意思?”
总算肯正视这个问题啦?龙步云反问:“你会因为与师兄弟斗嘴就拆了踏剑山庄?”
“不会。”想也不想。
“但我保证,如果风裳衣与你在踏剑山庄斗嘴,你绝对绝对会不顾场所、不顾师父的颜面,狠狠追杀风裳衣,不砍个两剑泄恨不甘心。”
“这……”宇文琅玡一想到令人头痛的假设——不,是绝对如龙步云所预料的成真恶梦,几乎要发出哀号。他勉强为自己找了个合理解释,“这是因为我对风裳衣的痞子言行忍无可忍之故,”对!一定是这样!
“你的表情可不是这么说的。”龙步云意有所指,“倘若风裳衣是个姑娘家,我会以为你爱上她咧。”
“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笑!”宇文琅玡猛然咆哮。
“好好好,当事人觉得无趣,就当我这旁观者多嘴。”龙步云陪着笑脸,尔后凝望着远处云雾缥缈的山麓。“琅玡,你瞧我现在在想什么?”他的眼光没有从景色间移回宇文琅玡脸上,但仍是问道。
“阎王门?”宇文琅玡没办法给予肯定的答案,因为他不曾见过龙步云笑得如此……忧喜参半。
“我在想人,想你方才口中那名白痴娃娃。”龙步云坦诚道。
“既然想她,何不去寻她?”
“人生之事岂能尽如所愿?她现在躲我都来不及,寻着了又有何差别?我给自己一段期限,只要阎王门之事终结,就算她躲到老鼠洞里,我也非把她揪出来不可。”
“我会尽早查清阎王门的底细,让你早日与她相见。”宇文琅玡承诺。
龙步云摇首,“别把差事及责任全揽在自个儿身上,况且这也不是我麻烦你办事的本意。你不妨将注意力全放在风裳衣身上——”瞧见宇文琅玡皱起眉心,他补充道:“他既然敢自称阎王门的白无常,就必定耳闻或眼见过阎王门的某些人事,从他身上下手总化四处奔波来得有头绪。等会儿晚膳过后到书斋来,我将探子回报的资料交给你,你也好厘清风裳衣话里的真伪。”
“嗯。”
“好,回岸边去了。”龙步云操起船桨。
“等等。”宇文琅玡出声,露出为难的神色,欲言又止。
“琅玡,怎么了?师兄弟还有什么不能说、不能问?!”
宇文琅玡深吸一口气,好奇心终是战胜了难以启齿的顾虑。
〔你还没告诉我,那只乞丐鸡到底有没有烤熟?”
+++
那是把一个人放在心窝深处时所流露出来的表情,包含着眷恋、想念及酸甜苦辣交杂的心绪。
这个表情在龙步云脸上显露无遗,只是宇文琅玡没想到,此时此刻只着四月的风裳衣竟以同样的面容伫立在寒夜深更。
敛眉静思的俊逸五官,在想些什么?
卸除嘻皮笑脸的外在掩饰后,风裳衣孤单得像与世隔绝的落魄人。
“唉……”
这是第几声叹息?薄唇轻呵出的白雾在夜色中犹如昙花一现短暂。
“红豆相思;相思红豆……唉,我又回到寻找你们的最初起点,到底是对是错?”
风裳衣依着栏杆,任凭冷彻心扉的夜风抚过全身。
“今夜,真冷。她是不是又向你吵着要喝红豆汤御寒?”他唇角轻扬,分不清薄雾朦胧下的笑容是苦抑或喜?风裳衣旋身,不经意瞥见檐下的宇文琅玡,爽朗的笑在脸上漾开,连语调也一改哀怨,仿佛方才静伫风中的人不是他。
“嘿,字文弟弟,怎么站在这里吹风?还是你在找我?”
“你在想谁?”明知道这是风裳衣的私事,宇文琅玡竟脱口而出。
风裳衣倒也干脆,“白云呀。除了他我还能想谁?‘顺便’把他的小妻子红豆拿出来想一想。”
“你爱他,”三个字甫出口,宇文琅玡在心底狠狠教训自己一番。他今天是怎么了,老是问些白痴问题——难道拜龙步云之赐,害他开始胡思乱想?
“爱呀。”风裳衣回答得理所当然。
“为什么?”反正蠢问题都开了口,干脆一古脑问到底了!
“为什么?”风裳衣重复宇文琅玡的问句,原想傻笑两声蒙混过去,但接触到宇文琅玡等待解惑的眼神,他竟然掏出心底深处的话。“因为他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自己很平凡。”
平凡?宇文琅玡颇意外得到这个答覆,寻常人不都希望自己在爱人眼中占有独一无二的地位,风裳衣为何会恋上一个将他视为平凡的男子?
“你一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会爱上一个视我为无物的男人?,别否认,你的脸上就写着这些疑问。”风裳衣笑咪咪地点出宇文琅玡心思,“我这么说当然是因为我很不平凡罗,不平凡的人对于各方的羡慕眼光都是很反感的,此时遇上一个眼神迥然不同的人,哪还管得着他的性别,便一头栽进‘狂恋白云’的坑洞里罗,哈哈。”他笑得毫不谦虚,硬是朝自个儿脸上贴金镶银。
宇文琅玡难得没反讽,一迳瞅着风裳衣看。
风裳衣缓缓收起玩世不恭的笑,“你有一双眼白云很像很像的眼睛。”他的嗓音好轻好轻!“所以我很喜欢跟你斗嘴,最好是将你激得七窍生烟,那时的你,眼神最冷冽也最神似于他,我常常会误以为看着我的人,是他。”
“可惜我不是。”宇文琅玡心底涌起一股莫名厌恶——厌恶起那位名唤“白云”的男人。“是呀,可惜你不是。”风裳衣望着黑幕笼罩的天际,当中仍有云朵停驻的痕迹,无论昼夜如何替换,无论夜如何深沉,穹苍之上总有白云。“因为,你还肯正眼看我。”
只不过当宇文琅玡明白了他的异能时,还能以这般清亮的眸光看着他吗?
一瞬间,他竟然没有勇气问出口。
或许是他心中早有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你究竟有何不凡之处,如此害怕世人的目光?”宇文琅玡压根不信风裳衣的说辞,能让风裳衣恐惧如斯的,绝对构不上任何“羡慕眼光”。
难道正如水瑄曾提及,风裳衣他……
“我不能也不敢说。”
气虚的拒绝刚说完,下一刻,风裳衣已经蹦蹦跳跳到宇文琅玡背后。
“宇文弟弟,这是第一次我们两个的对话没有以暴力相向收场耶。”
很明显的,风裳衣在转移话题。
“我累了,今天没精神再扁你一顿,欠揍的话明日请早。”
风裳衣侧着身,脑袋瓜子以怪异的姿势仰望着与他身高相同而更显清瘦的宇文琅玡,开心得像发现天大喜事。“也是第一次,我看到了与白云那么相似的眼眸……是对着我笑。”原来那样的眸子,笑起来可以这么魅惑人心。
宇文琅玡未曾自觉的笑意在瞳仁间冻结成冰。
白云、白云、白云、白云、白云——
在风裳衣的每个句子里都缺不了这两个字,此刻听起来竟然如此……
刺耳。
刺耳得教人无法忍受!
“你别搞错了对象,我不是你的白云!”宇文琅玡模不透自己越发难捱的怒意,拂袖而去。
***
翌日清早,字文琅玡将风裳衣自暖暖被窝里揪出来,只丢给他一句:“收拾包袱,半刻之后离开龙府。”
混沌之间,风裳衣误以为他让人给踢出府邸,直到早膳过后,宇文琅玡牵着两匹骏马在大门外看……呃,瞪着他时,他才知道宇文琅玡辞了龙步云,准备上路继续中断的正事,而他,也得随行。
临行前,水瑄的一番“告诫”,让宇文琅玡的脸色难看了整个晌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