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偷吃豆腐,我的伤口还疼着。”宇文琅玡提醒试图将毛手滑进单薄衣襟内的风裳衣。
对哦,宇文弟弟还受着伤呢……还能叫她“弟弟”吗?
“为何直盯着我瞧?哪里不对劲?”宇文琅玡顺着风裳衣的目光,摸摸自己苍白的脸颊。
“你……伤口没事吧?”
“不碍事。没料到柳家人反应激烈,被吓了一大跳倒是真的。”
风裳衣紧瞅着宇文琅玡浅笑的脸。宇文琅玡的言行举止绝非一朝一夕养成,否则在举手投足之间绝对掩藏不住女子应有的姿态,但她的动作自然而不做假……
“但与柳家小姐被耽误的青春年华相比,光捅这刀倒是偿还不了。”宇文琅玡续道:“大伙扯破了脸也好,柳家小姐已年过二十,怎好再蹉跎姑娘家的终身?无论过程如何,能解决这桩婚事就好,免得造孽。”
“是呀,你若娶了她真是造孽。”两个女人怎么共结连理?!
“你这酸不溜丢的口气是什么意思?”宇文琅玡皱眉。
“我只觉得好笑。”风裳衣强勾起笑靥——被欺骗的苦笑,“仔细回想从头到尾的一切,原来我一直是被戏弄的那方。”
宇文琅玡身子明显一僵,瞅着他佯笑的俊脸。
难道……
“看着我又傻又蠢又白痴的反应很有趣,是不?倘若我是局外人,或许会陪着你捧腹大笑,但此刻我只觉得——难堪。”风裳衣深吸口气。
“你将话说清楚!别一个人在那自怨自怜地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宇文琅玡强迫自己冷静,风裳衣的反应不见得是因为知道了一切……
“你从来没有对我坦白过,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是个——”
“闭嘴!”宇文琅玡大喝一声,右手捂住发疼的伤口,强压住泛流的鲜血,她不断吸气,却觉得身躯里所有空气几乎被掏得一干二净,喉头又干又
哑,迸出牙关的嗓音冷漠到连自己也无法分辨。“你觉得很难堪?很可笑?被我戏弄?”
“事实明摆在眼前,你还希望我怎么想?我无时无刻都在强调着自己喜欢一个人是看他的心,而非载装魂魄的躯体,只要你是‘宇文琅玡’我就会掏心爱你,结果呢?你给我的是什么?欺骗!骗我以为自己爱上个男人,骗我老担忧着你的挣扎!”
“真抱歉让你为难,一切到此为止了,你滚吧,滚得越远越好!”宇文琅玡别开脸,死咬着泛白下唇,忍受一波波的痛楚。
“我不想跟你吵架,我只想弄清楚你为什么不明白告诉我?为什么连我都信不过?”风裳衣恨不得摇醒宇文琅玡固执的脑袋。
“你现在不也明白知道了一切?早知道晚知道又有什么差别?对你而这只不过换来‘难堪’二字!说得真好——难堪,难堪……这也是我始终不敢面对的现实,哈哈哈哈……”宇文琅玡笑出声,笑得肩头颤抖,笑得挺不直腰,笑得心灰意冷。
风裳衣让宇文琅玡的反应吓得慌了手脚,他从不曾见过如此失态的她。
“宇文弟弟……你别笑,别这样笑……”风裳衣箝住宇文琅玡肩头,她每笑一声,便有一滴晶莹剔透的冰雨坠落,低垂的刘海掩盖住冰雨的源头——她的双瞳。
琅玡……琅玡……你要记住,你是宇文家的长子,是爹爹唯一的儿子。
可是……我和小宝长得不一样,小宝才是男生,我到底……
听娘娘的话,你是“宇文琅玡”,是娘娘的乖儿子。
大哥,你瞧这衣裳很漂亮吧?可惜你是男孩,爹差下人搬了两大箱给我和妹妹呢……还有胭脂、水粉、珠簪……
琅玡呀,爹为你安排一门亲事,等你艺成下山就娶了她吧。
娘娘告诉过你多少回,你是男孩子,男儿有泪不轻弹。
不能哭,你是男孩呀。
你,是男孩!
第十章
“裳衣,琅玡今天一早走了。”隔着门扉,晴姨幽幽的嗓音传进呆坐在椅上的风裳衣耳里。
“是吗?”
这是他第二次被宇文琅玡抛下,仍然是满心无助的感觉……这回更惨,连张道别的字笺也没留下。
宇文琅玡遇见难题就逃避的恶习始终如一。
“打从琅玡六岁之后,我就不曾见她哭过。”晴姨仍立在紧合的房门外,“夫人总是告诫她‘你是个男孩,男孩是不能随便掉泪的’,所以琅玡向来坚强,当她的妹妹们向老爷撒娇时,她被迫在书房里学习宇文家长子必须熟读的书册;当女眷开开心心赏花扑蝶时,她被迫捧着比她身长还高的铁剑在园中练武。琅玡不是存心欺骗你,她只是茫然,她没料到会冒出个‘风裳衣’闯进她的生命里。你知道吗?她原先已经打算不男不女的过一辈子下去,永永远远当宇文家的儿子,永永远远被视为男人,但你出现了……她一方面羡慕你的豁达,一方面又奢求着能与你相同。她曾说你不会在乎她的秘密,但你伤了她,你只给了她‘难堪’这么残忍的字眼……你觉得难堪,那琅玡呢?她在这样的难堪下生活了二十四年!”晴姨哽咽,吸吸鼻。
“我并不认为她的性别是多大的难题,她可以明讲呀!”他只是气她不坦白,将一切不愉快揽在身上!
“怎么明讲?连老爷及二夫人都不清楚她颠鸾倒凤的真相,琅玡已经不懂得如何卸下这样的身分去生活,她不知道怎么由一个男人转变成女人,二十四年不是一段短短的岁月。”
“宇文府到底是出了什么毛病!为什么非得强逼一个女孩变成男人?!”
“一切都是我娘亲的错,若她不曾提出荒谬的建议,今天琅玡就用不着苦苦挣扎的活着。当年失宠的大夫人将所有希冀寄托在怀胎十月的婴娃上,但天不从人愿,是个女婴……”
“所以她干脆宣告世人她生的是男孩,反正只要别让人窥得虚实就行了?”
“正如你所言,当时知道秘密的仅有大夫人、我娘及我,后来夫人及娘亲相继过世,我曾想向老爷禀明真相,但正逢二夫人的第四胎流产,导致无法再怀胎,老爷将一切希望都放在琅玡身上……”
“所以骑虎难下?”
“嗯。”
“该死!”风裳衣低咒。
“琅玡要我转告你——她从不曾戏弄过你。”
“就这样?”
“就这样。”在门外的晴姨点点头,自动将宇文琅玡后头精采绝伦的骂人字汇给省略。“裳衣,去找她吧!她身上及心上的伤口都未痊愈……况且我看得出来琅玡很希望你能释怀,她在等你救赎她。”
内室没有任何声响。
“裳衣?”晴姨推开门扉,房里只剩下狂风中不断翻动的书册及——透着冷风的敞开窗子。
+ + +
“琅玡刚走。”
风裳衣闪电般奔进龙步云府邸,一句话也来不及说,龙步云已经合作地给予他想要的答覆。
“刚走?有没有说上哪?”风裳衣急急追问。
“踏剑山庄——”
回答的余音仍溺溺缭绕,风裳衣已经冲出府邸大门。
水瑄失笑,“风裳衣知道踏剑山庄在哪里吗?”
龙步云耸肩,他现在的心思全放在阎王门之上,懒得理会这两个麻烦家伙的情事。
“看来风裳衣有苦头吃了。”水瑄悠闲地暍起老人茶。
忘了询问踏剑山庄所在地点的风裳衣白白绕了五天山路,最后甚至动用阎王门的力量才寻获目的地,原以为能与宇文琅玡来个重逢大团圆,但……
“二师兄刚走。”
风裳衣气喘吁吁地猛拍胸口,并非捶胸顿足,而是劳累得透不过气来。
“你们……你们的答案……能不能换个新鲜的呀?”抱怨完了,他还是认命地接续相同的问句。“刚走?有没有说上哪?”
“没说,他只说想去喝碗红豆汤圆。”宇文琅玡的某位小师弟应声。
“喝红豆汤圆?”他记得宇文弟弟不嗜甜品呀。
无妨!不过就是一碗红豆汤的等待时间,咕噜几口不就咽下肚了吗?好,他就待在踏剑山庄等待宇文弟弟归来——哎,他仍无法改口叫她宇文妹妹。
“喂,小兄弟,你二师兄回踏剑山庄时有没有说些什么?”最容易打发漫长等待时间的方式叫嗑瓜子聊天,虽然眼下没有瓜子,天还是可以聊的。
“说什么?”小师弟反问。
“说什么都好呀!还是她有反常的举动,例如脸上挂满泪水……”唔,一想到这个可能性,风裳衣的心仿佛被鞭子狠抽一顿。
小师弟一愣,随即嗤笑道:“你说我那二师兄宇文琅玡?别逗了!与他同门十几年,只看见他将别人打得痛哭流涕,可不曾见过他掉半滴泪水。不过真要问起二师兄的反常……”他偏头想了想,又道:“他回山庄时腰上的伤口迸裂,但也没多说什么,只有一句‘我累了’,脸上神情倒是真的疲惫。接下来几天也很少听他开口,时常坐在后山瀑布边发呆,偶尔突然发笑。”
“笑?”
“是呀,笑到把头都给埋进水里呢,满头满脸的水。”
这哪是在笑?!宇文弟弟分明是在哭!藉由冷水来掩饰她的眼泪!
宇文弟弟在面对他令人畏惧的异能时,只轻轻地给了他一句“都过去了”,而他呢?他却还给她“难堪”两宇以及——
我累了……
她是用怎生的表情和语调轻吐这三字,是愤怒、茫然,还是……绝望?
风裳衣,你是个不折不拙、混蛋加三级的大混蛋!
莫名其妙对宇文弟弟发什么火?!就算宇文弟弟当真想骗你又怎样?反正她身边所有的人全被蒙骗——何况谎言的始作俑者又不是宇文弟弟,她也是受害者呀!
道歉!对,一定得向宇文弟弟道歉,然后、然后告诉她……
等她回来就要告诉她——
“天杀的!宇文弟弟到底是去哪里喝红豆汤呀?!”风裳衣等待数刻之后,终于忍下住发火!
+ + +
宇文琅玡没有再回到踏剑山庄!
风裳衣在等待一个月之后,完完全全肯定上述的说法。毫无头绪之下,他只得回复原先寻人过程——宇文府邸、龙府、踏剑山庄,三处反覆来回奔波。
不知是宇文琅玡存心避着他,抑或他真与她无缘,风裳衣的辛劳全是重复着一次又一次的白工。
宇文琅玡仍与众人联系,但仅限于单方面,她捎家书报平安,却让众人无从回寄,书信中绝口不提风裳衣、不提她身在何方、不提她何时归府。
“你怎么如此没用!连个人也找不到!”宇文青翰每个月见到上门找人的风裳衣时,总少不了一顿怒火。“这个月的家书又到了,你自个儿拿去瞧瞧!”
他将一张信笺塞到风裳衣手心,不用细瞧也知道上头只有短短四字——
平安
琅玡
风裳衣将信笺折好,收到怀里。他最痛恨的异能在此时竟全然失效,唯一能做到的仅仅是由字笺上感受到宇文琅玡浅乎其浅的愁绪。
“步云和踏剑山庄两方面呢?”晴姨忧心仲仲地问,风裳衣只是摇头。
“你除了摇头还会做什么!琅玡的离家出走绝对与你脱不了干系!你究竟对我儿子干了啥坏事?!”宇文老爹气急败坏地朝风裳衣咆哮。
“儿子?!”风裳衣差点忘了这一家子仍旧活在天大的谎言里。“我要找的不是你的儿子。”
“你不找琅玡?”
“错,我要找琅玡,但不要找你儿子。”风裳衣话中有话。
“琅玡就是我的儿子呀!你这小子是找人找疯了吗?”
晴姨眼见风裳衣抹了抹脸,似有说出真相的冲动,忙不迭自身后扯了扯他的衣衫低语道:“别说。”
“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琅玡不在,你若在此刻吐实,我有预感,琅玡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
风裳衣瞬间消了窝囊气。琅玡瞒了老爹和二娘长达二十多年,若她真要揭穿一切假象,早有成千上万次机会,而她的不言不语,应该是有她的顾忌……
“我再出去寻人。”风裳衣垂头丧气。
“小子,等等。”宇文老爹出声唤住他的脚步。
风裳衣回首,静静等着老爹接话。
宇文青翰轻咳数声,“找着了就带着琅玡一块回家,反正你们年轻人爱怎么胡闹就怎么胡闹,他做了我宇文青翰二十多年的乖儿子,也该让他顺着自己的心意一回……”
“你的意思是你不再反对我和琅玡?”宇文老爹开窍啦?“可你别忘了,我是个男人。”
“找回一个儿子,又多了一个儿子,怎么算都是我赚到。”宇文老爹别过老脸,佯装严厉的老古板。
风裳衣咧嘴一笑,手肘顶了顶宇文青翰的胸膛,全然哥俩好的架式。“老爹,改变心意罗?”
“别提了,我挣扎了好久……”夜夜苦思这难解的问题,好不容易才扭转自己的心态——也许算是另一种死心吧。
硬生生逼走一个儿子,落得两头空的下场,还不如成全了儿子和他的“男”爱人,至少他不会失去琅玡这孩子——宇文青翰强忍着老泪。
风裳衣拍拍宇文老爹的肩。“没关系、没关系,有挣扎就有收获。”而且保证是宇文老爹意想不到的收获!
但前提是,他能先找回宇文琅玡……
天色渐渐暗沉,不远处的街市却一如白昼。
正准备离开宇文府邸再展开寻人的风裳衣收回跨出门槛的脚步。“那边好热闹,有啥喜事?”
“今儿个有灯市呀。”
“灯市?上元之夜?”
正月十五,上元之夜,源自于天官诞辰,所谓“天官赐福”,每逢此时,不论皇族、百姓皆纵乐欢庆,沿街张灯观灯赏灯,通宵达旦。
“瞧你,找人都找胡涂了,明儿个才是元宵,但元宵前后一日都是这种盛况呀。”二娘为他解惑。
风裳衣感叹,“头一回和宇文弟弟会面也恰逢元宵,就在汤圆铺子里相遇,时间过得真快。”
当时他正为寻找红豆及白云所苦,时至今日,他仍在寻找,只不过对象换成了宇文琅玡……
风裳衣猛然一顿,像是忆起了什么。
“蠢!我真蠢!她已经告诉我她在哪里了呀!”风裳衣拍掌大叫。
宇文青翰及众人一脸茫然。
“她说想去喝碗红豆汤圆!”那日踏剑山庄的小师弟正是如此陈述。
“这算什么线索?”宇文老爹呿声。
风裳衣笑了。
“‘红豆代表相思,汤圆代表团圆,让我相思挂念的人终会在那里团圆’,我曾经告诉过琅玡这番话,她一定在那里等我——”
就在不远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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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不远之处。
客栈阁楼一角,重重垂纱轻掩中,呆坐着一道身影,无聊且无趣地俯视灯市间往来人潮。
灯火辉煌,处处温暖,独独她,蜷缩在阴暗角落,头一次感到如此孤寂,好像被排除在人群及嘻嚷之外。
“变成现在这样不男不女难道是我的错?朝我发什么脾气呀?!笨家伙!”低咒的自言自语转换成轻轻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