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冷得教人直打哆嗦,衣裳沾了雨水,就像一片贴在肌肤上的冰,更是冻得教人直发抖。
娃娃拎着那张又湿又糊的纸,不断将身子往冰冷石墙贴,想藉着檐下承雨水的屋溜来避雨,只是挡得了头顶上的雨水,却避不掉溅地而起的跳动水珠。
“绣鞋浸了水,裙摆也湿湿地贴在腿上,真不舒服。”
她一不小心,弄破了纸角,急忙换边再抓,两袖早已浃浃地滴着黑水——
雨水冲掉纸张上的黑墨,流满她双手。
“这样真的有人会来找我吗?还是会像那个泠溱小哥哥说的……”
泠溱小哥哥说龙步云只是欺骗她、戏弄她,压根等着看她笑话。
泠溱小哥哥说再傻再笨再蠢的人也能轻易听出龙步云语气中的调侃。
泠溱小哥哥说别再等下去,不可能有人来接她回家。
泠溱小哥哥说……
娃娃摇摇头,甩去脑中混沌的字字句句,眼眸间仍是强烈的信任。
迷蒙雨间,行人稀少。
她望了望远方,又低下头。
“好想嗑瓜子噢……”她动了动又酸又麻的双脚,左磨右蹭地摆脱湿透的绣鞋,脚趾继续努力地褪去罗袜,让光洁的裸足踩在小小水洼之间,脚踝上的玉铃铛清脆,玎玎作响。
使劲踩进水洼,喷溅出水花,她因这样小小的举动而发出轻笑。
突地,娃娃抽抽鼻翼,抬头。
倾盆大雨冲刷不掉由远而近的清浅香味。
蒙雨、只伞、孤影——
是龙步云,是她想见的人,但却不是她要找的人。
他停驻在娃娃面前。
“我还没有等到那个姓‘皇甫’的人来接我。”她嘟囔着,嗓音像是懊恼,不带任何埋怨。
“不会来了。”龙步云以纸伞为她遮雨。
“可是你说过……”
“我只是在戏弄你。用这种蠢方式,一辈子也找不到你要找的人。”他以强迫手劲使她放下那张糊成一片的悬赏告示,惊觉她的肌肤既冰又湿。
“你是……戏弄我?”果真如同泠溱小哥哥所说?
“没错。”
娃娃咬着下唇。“可是……我很相信你……”
为什么?爷爷师父不是说过,只要她全心全意相信一个人,那个人必定也会掏心挖肺地对待她?是爷爷师父说谎吗?不,不可能,爷爷师父从来不骗她的……
她的衣裳有大半是湿淋淋的,发梢不住地淌落冰冷的雨珠,原先粉嫩似樱的双颊因低温寒雨而冻得苍白。在那双愕然及难以置信的乌瞳注视下,龙步云内疚得几乎想一头撞上石墙,以谢她的全盘信任!
“为什么?”为什么要戏弄她?
“不为什么。”
他才想问她为什么咧!为什么她会蠢到这种地步?!为什么会将他的戏言当真?!为什么……会如此信任一个才见过两次面的陌路人?!
直到此时此刻,她眼底的信任未曾减少丝毫,眼巴巴地等待他昧着良心再说句“我没戏弄你”之类的安慰谎言。
“走。”龙步云不想再开口解释,他也毋需解释什么——因为他的的确确伤害了她。
“走去哪……”娃娃整个娇小身躯被突来的香气紧紧包围,揽在龙步云温暖的怀抱之中。
还没有人来接她……
只除了他。
“再信我一次。”龙步云只低哑地说了这句。
娃娃眨眨圆眸,来不及反应,龙步云已率先一步领着她离开张贴告示的石墙,她的双腿因久久站立在寒温的风雨中而僵直难行,龙步云索性像怀抱稚龄奶娃般一把抱起她,让她双手环着他颈项,螓首枕靠在他肩窝,他另只手撑着伞,大雨滂沱间,健步如飞地奔回宅邸。
香气越来越浓郁,就在仅差几寸便能触及的温热肌肤里透出来的香气……
包含着内疚、急切,以及浅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关怀。
娃娃突地笑了。
泠溱小哥哥,你错了噢,龙步云没有骗我,我的的确确等到了人,也等对了人——娃娃开心地想着。
再信我一次。
“好。”她埋首在他因急奔而飞扬的黑发间,喃喃自语。
我相信你。
最后一句答覆轻锁在缓缓陷入沉睡的眸间。
第三章
自作孽,不可活。
谁教他一时口不择言,对她说了句恶劣的戏言,果真是天理昭彰,不是不报,而是时候未到。
报应呀……
“少爷,我替那位姑娘换好衣裳了。”龙家丫鬟恭敬地福身,并拎着原先穿在娃娃身上那套湿透的衣裙。
“嗯。顺便交代厨子准备热姜汤过来。”
“是。”丫鬟退出房内。
娃娃仍在熟睡中,紧紧抱着锦被,半张酣甜的脸蛋就埋在被间。
方才龙步云将她安置在其他厢房,这小丫头就是睡得不安稳,硬是不肯从他身上下来,贪赖着她嘴里所说的“香气”……逼不得已,龙步云只好将她塞到“沾有他身上香气”的自个儿床榻上,拿了条“沾过他身上香气”的锦被给她,这才让小丫头心满意足地吁出轻吟,瞬间陷入沉沉甜睡。
龙步云嗅嗅自己身上,却闻不到任何香气,还免不了些许的男人汗臭味,这丫头反倒信誓旦旦,怎能令他不生疑?
叩叩。敲门声响起。
“进来。”龙步云料想应当是丫鬟送来姜汤,随即应声道。
姜汤是送来了,只不过端汤人的身分却令龙步云逸出无奈低吟。
“娘,怎么有空过来?”他挤出笑脸。
“送姜汤。”龙母开开心心地捧起托盘中的瓷碗,向宝贝儿子证明自己的动机再单纯不过。
“然后就回房间休息?”龙步云仍笑问。
“当然不!”龙母徐娘半老的花容上犹能看出年轻时倾国倾城的绝艳丽姿。“我是来看儿媳妇的。”
“儿媳妇?我房里有这玩意儿吗?”
“彩儿说你带了个姑娘回来。”彩儿正是方才为娃娃更衣的年轻丫鬟。“她睡下了,是不?让为娘的瞧瞧。”
“娘——”龙步云还来不及阻止,龙母已抢先一步地掀开床帐。
“好可爱的粉娃!不错、不错,儿子,你和你老爹同样有眼光。她今年多大岁数?哪里人氏?家里有哪些人?她爹是做什么的?你们在哪儿相识的?”龙母抛出成串的问题给身后的宝贝儿子,却又不给他回答的时间,兀自惊呼欣喜,感动莫名。“你瞧瞧,她还噘着嘴儿轻打呼咧!可爱、真可爱!”
“娘,你别嚷嚷!”
“好好好,娘不嚷嚷,不吵醒你的宝贝媳妇儿。”龙母咯咯直笑。
“她不是我的媳妇儿,我连她姓啥名啥,今年多大,哪里人氏,家里有谁,她爹是谁都不清楚。”龙步云顺便回答方才的问题。
“那你带她回家做什么?”还让她入主自个儿的厢房咧!
龙步云凝觑着睡梦中的粉颜,缓声回道:“她唯一的师父离世,独自到洛阳寻亲,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涉世未深,所以……”
“喔?”龙母挑起右边柳眉。她的宝贝儿子向来不是那么善良的家伙。
龙步云尴尬的再换个理由,“你儿子领的薪俸好歹也是人民的辛苦钱,‘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为民谋福是天经地义,难道你希望看到你儿子成为人人唾弃的奸官恶差吗?”
“唔?”龙母再挑起左边柳眉。为民谋福当然是天经地义,只不过套在一个专司铲奸除恶的“铁血神捕”龙步云头上,这句话就显得有滥用之嫌。
“再者,我对这小姑娘做了些失礼的事,男子汉大丈夫,自当肩负起责任。”龙步云一顿,再加注,“直到她找着了亲人。”
“耶?”龙母两边的黛眉一块儿轻轻耸动。她儿子对人家做了些“失礼”的事耶!不成、不成,她越来越好奇,她这个向来视衙门差事如生命,压根不懂何谓风花雪月的宝贝儿子到底干了啥“失礼”的坏事?
“儿子,是什么失礼的事呀?”龙母探问的嘴脸,俏皮得不像一个为人母亲该有的模样。
“娘,你真是够了,以后我绝对要爹禁止你看那些淫书艳册,省得你满脑子都装了些有的没的!还有,你既然有闲暇在我房里探问东、探问西,干啥不回房陪爹去恩爱甜蜜?有空再帮我添个弟弟或妹妹,不送了。”龙步云简直要败给这个本质上像他妹妹的头疼亲娘。
“不孝子!有了媳妇没了娘,是不?娘还待不上半刻,你就要将娘给撵出去,嫌娘碍事了!”龙母懊恼地跺脚。
“我说过了,她不是我媳妇儿!你要是想当婆婆,还得看我哪一天破了‘阎王门’!”他早在两年前便立下誓言,愿倾余生剿除杀手组织阎王门,宁可
一世不受家累阻挠,也要与阎王门周旋到底。
“那我岂不是一辈子都抱不到孙子?!”龙母心直口快。
“娘,希望你的口不择言不会有成真的一天,否则龙家就绝后了。”呿,连自个儿的亲娘都咒他!
“步云,你不能先为龙家留个后,再去对付阎王门吗?上回我才听你爹提起,阎王门全是群武艺高强又杀人不眨眼的恶徒,万一你——”
龙步云翻了个白眼。“娘,你没听过‘邪不胜正’吗?”
“我只听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谢谢您打击了宝贝儿子的自信。姜汤,您送来了;人,您也瞧过了,现在让您的宝贝儿子恭送娘亲出房门,可好?”龙步云不带恶意地嘲弄,嘴里说着“恭送”,实则是打开房门,将龙母硬推了出去。
龙母一听到儿子用“您”来称呼她,就知道儿子的耐性即将用罄,识相地跨出门槛,蓦地又回头。
“你晚上睡哪?”她指指床铺,上头已经有个俏娃娃占了整张床呢。
“我今晚不睡了。”龙步云仍是笑着,看着龙母眼眸中闪动着“淫书艳册”里的种种情节,他马上补充,“我准备用整晚的时间来处理公务,厘清现在我手边夜盗一案的疑点,并且拟定明早该由何处着手查案。”
“喔……”龙母露出扫兴的失望眼神,莲步前移三步,再回首。“儿子呀,你若是不清楚如何讨女娃儿欢心,爹爹和娘娘都很乐意让你询问,万一床第之事不明白,别害臊,爹爹和娘娘也会努力讲解给你听,再不,娘房里的春宫画也可以参考——”
砰!回答她的,是迎面甩上的门扉巨响。
+ + +
旭日破云而出,鸡啼惊眠而醒。
娃娃揉揉惺忪睡眼。“咦?这是哪儿?有床有被的……”好半晌她才完全清醒。“对了,昨儿个他把我领回来了……”
拨开床帐,遍寻下着她的绣鞋,娃娃只得光裸着莲足巡视房内一圈。
不期然地,在窗边瞥见伏在案上打盹的龙步云。
她蹑着脚走近,案上的蜡烛早已融成一摊软泥,他右手所执的毛笔仍带湿软,可见他甫睡下没多久。案上成堆的书册、纸张,纸上密密麻麻地标注成篇文字,她轻轻拈起一张。
“素芃、银鸦草、莽苍、绢菊、迷尊……全是些使人陷入昏睡的毒草毒花,龙老大写这些做什么?”她已经直接和龙步云攀起关系,“但若说到迷药,怎么可以漏了‘断香’呢?它可是迷药之王呢。”她自作主张地拿起架上毫笔,蘸墨,补上一味药名。“对了,还有‘映山红’、‘春山如笑’、‘贵妃醉’……”
娃娃喃喃念出好些名称,也不忘一一写在纸上。
这些可都是爷爷师父教过她的迷药名称呢。
娃娃在龙步云耳畔制造的声音虽小,仍令人无法忽视。
龙步云睁开眼帘,率先映入瞳间的便是娃娃粉嫩嫩的俏脸,接着便是她手上拿着的纸张及毛笔。
“别乱动我的东西。”低沉而初醒的嗓音,慵懒中仍不改其严厉。
娃娃正对上凛然鹰眸。“你醒啦。这张纸上的迷药——”
她还来不及献宝,纸张已被龙步云先行一步取回,他并未注意到上头未干的墨迹,只是俐落地将所有纸张折好放置一旁。
“昨夜睡得可好?”
娃娃先是凝觑着那叠纸,半晌才恢复笑靥地朝他道:“床好软、锦被好香,当然睡得好,我好久没睡过暖床了呢。”这些日子她都是窝在树上过夜。
“那就好。”睡不好的人恐怕是他吧。“我唤个丫鬟过来帮你梳洗。”
“好呀。”
不一会儿,彩儿领着另一名丫鬟,两人分别端着温水毛巾及新衣新鞋,进到龙步云房内。
“少爷、姑娘,请梳洗。”
娃娃拧起毛巾,胡乱地猛擦脸蛋,一旁为她梳理乌黑散发的彩儿再度开口。
“夫人交代,送套全新的衫裙鞋袜给姑娘,并在‘惜笺阁’布上膳食,等着少爷和姑娘一块儿用早膳。”
“好呀、好呀,我好饿呢!”
彩儿因娃娃率真不做作的神情莞尔轻笑。难怪夫人直嚷着这名小姑娘可爱呢。
她灵活的十指为娃娃束上娇俏的双髻,并加编著与新衣裳同色系的缍巾。
“我还有事要忙,不过去了。彩儿,你向夫人说一声。”龙步云也梳洗完毕,换上另一套衣衫。
“少爷,夫人‘特别’交代,您一定要到。”
他就是知道娘亲“特别”交代,所以才不想去——她心思里转了几个坏念头,他这个为人子的会不清楚吗?龙步云暗忖。
“照我吩咐去做。”
“少爷……”
“下去。”
彩儿无奈,只能领着另一名丫鬟福身退下。
“你真的不去吃早膳?”可是她好饿好饿喔……娃娃又从小福袋摸出满满一把的瓜子嗑了起来,暂解饥饿。
龙步云好笑地看着娃娃脸上写满的“那我不是也没得吃”的可怜表情。
“等会儿我会让人领你到‘惜笺阁’去用膳。记住,无论与你同桌的妇人问你什么,你都摇头,或答‘不知道’这三个宇,听清楚了没?”
“为什么?”
“因为她的问题往往不值得思考、不值得回答。”龙步云打点好出门的行头,又道:“我今天查案时顺便替你寻人,你大略说个准儿,让我有头绪可找。你叫什么名字?”
“娃娃。”
“乳名?”还真是名副其实,名字和人一样,像个天真奶娃似的。
“名字呀,爷爷师父都是这样叫我的。”
“姓什么?”
娃娃摇头。
龙步云换个问题再问:“你爷爷师父尊姓大名?”
她仍是摇头。
“你不知道?!”
“不知道。爷爷师父就是爷爷师父呀。”
“你住哪?”
“灵山。”
“哪州哪县?”
娃娃三度摇头。灵山就是灵山嘛。
龙步云突然觉得右侧额际隐隐作痛,问了数个问题,仍是毫无所获。
“很好,记得等会儿就用这种回答方式跟我娘吃早膳。”如此一来,他娘也绝对探不到任何口风。
“好。”她还当真点头应诺。
龙步云浅叹口气,再问:“谈谈你要找的人,这总该有点头绪了吧?”
娃娃这回倒干脆。“有有有,我爷爷师父说我要找的人复姓‘皇甫’,是神医世家之后,而这个世家有个惯例,子子孙孙皆以药材来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