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吞吞地往外走,忍不住回头看一眼,沃英却仍旧背对着她。她垂眼,沉寂跨出厅门。
“沃大人……”见闲杂人等离去,那夫人即刻软语呢喃,上前两步贴近沃英。他浅淡微笑,将她斜过来的香软身子扶正,关怀道:“夫人,您腰痛吗?为何站不稳?”诚恳得不得了。
“不……”那夫人神情一僵,又泫然欲泣,“沃大人……您可帮帮妾身,妾身夫君因为上次的事情而被查办,愁忧交攻,已心力尽瘁,现卧病于榻,能帮咱们想办法的……就只有沃大人您了。”好可怜地幽幽垂首,晶莹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上次的事?”沃英放开搀扶的手,些微退开,让那夫人没有准备地往前踉跄,差点跌倒在地。“请恕沃某不明白,上次的事是什么事?”
“就是……”那夫人才站稳,左右张望了会儿,才继续虚弱地道:“就是您要咱夫君替您……替您……”有点急了。
“喔!”沃英一击掌,恍然大悟。“就是你夫君收贿拿钱上青楼吃花酒,然后被我知道,接着我便请你夫君给我办些小事的‘那件事’啊?”
“是……是的。”那夫人美丽的脸庞微微地扭曲,“咱夫君已经照您的话,将机密的公文给您过目,所以,现在他有难,您是否可以……”
“可以什么?”沃英无声而笑,一手负后,踱出个隔阂,轻道:“我可没说替我办事,就得让他脱身啊。”
“咦?”那夫人楞住。
“你夫君替我冒险,是因为他自愿。”好无奈地说明。他的确是没费半分力气威吓,仅等着他人自作聪明,这种出卖奉献,只是被他误导的自以为是。“所以,你夫君是死是活,甘我啥事?我可没逼他帮我。他贿赂公行,理应得以责罚,你求我,那也是没用的。”不是由他直接上书揭发,已经算很好心了。
夫人气极,怒道:“你……你难道不怕咱们也告上你一状?”御史犯法,罪责更是加重!
他淡雅一笑,却让人不寒而栗。
“呵……这样也好,省得夫人你老要上府辛苦卖弄风骚,以保住那些荣华富贵。你们如果嫌平常日子过得太安逸,可以尽管试试。”他绝对奉陪,到时包准精采刺激,混淆是非,颠倒黑白,“还是说……你希望你夫君再多一条泄漏秘密的罪刑?”他微微笑语,眸底闪着诡异光芒。
夫人满脸错愕,呆立在原地,根本接不下一句话。
“请回吧,夫人。”别再浪费时间。
轻挥袍袖,他甚至不搭理她会有什么其它反应就走了出去。
才跨门槛,就见张小师抱着木盘,背脊紧紧地贴着梁柱,她很慢很慢地转过头,直视着他,她面上的表情,是他从未看过的惊讶。
“你……怎能如此冷酷?”她问,几乎是无意识的。
没想到,她只是觉得好奇所听到的东西,让她这么……这么震撼。
瞅着她,他眼瞳中隐藏着某种思绪,道:“这些人都是因为有求于我而想尽办法前来阿谀奉承。我已经说过,他们爱等就让他们等,谁准你私自到这儿招呼?”
她不答,只道:“你为什么……不帮他们?”还落阱下石?
他勾起嘴角,冷冷一笑,“你了不了解我是做什么的?以为我开善堂?这也帮,那也帮,我岂不是忙死了。”
“……你老是喜欢把话说得很难听。”她小声地说着。
“你……觉得我很令人生厌?”他冷淡间出一句,身侧隐隐握拳。
张小师沉默,没给回答。
“是不是?”沃英再问,眸色森暗。
她猛抬起头,略带气愤地看着他。“我没有!是你讨厌我才对!”
不然、不然怎么会不记得她, 或许就是因为对他而言,“张小师”这个名字的存在可有可无,所以他才会撇下她一个人,才会在还魂以后忘了她。
才会让她拥有两人的回忆,却又必须独自承受这个回忆带给她的难受!
她其实是喜……察觉自己藏不住的感情,她泄气又失败地跺脚。反正现在跟他讲些什么,他也不会懂的!
“你——”
“总之我不讨厌你,就算所有人都讨厌你,我也不会。”一口气说完,她低着头盯住石板地,看见他的影子靠向她,近得烫人的呼吸甚至拂过她的发,她不明白他想做什么,胸口只是狂跳。
他却仅在她旁边停留须臾,而后没有说半句话,越过她走开。
看吧,他根本听不懂。
她伫立了好久,直到确定自己能自然地笑出来,才跟着他的脚步走去。
***
他曾对她说过,他的存在会让人厌恶,她觉得,她终于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他的所作所为,真的差劲又恶劣,让人无法点头称赞或者大声叫好。如果她是那些想要求帮助的人,可能会克制不住吐他口水。
虽然他是个这么这么坏的人,但她还是站在他这边,甚至,连理由都会自我寻找条条排列,好替他脱罪。
譬如,来找他的那些人都是本身已经犯了法,所以罪有应得;他说话刻薄难听,那是他天生如此;他的恶,只是表面上浅薄,实际并不是这么无情……
还有……他不害人,就得乖乖地等人害他,这种环境,让他非得这般阴险,否则找不到位置生存。
这么多强而有力却庸俗不堪的藉口,真是连自已都感觉好笑。她不会对他感到失望或者惧怕,她知道不会。
关于他,她想得太多,想得头好痛。
望着他坐于桌案前专注的侧面,她偷偷叹口气。
抬头推敲时辰,他在书房写摺子已经大半天了,她站在旁边觉得别扭又无聊,看他没事需要招呼,她走到阁栏旁坐了下来,从怀中取出一卷略有破损的卷轴,拿着用面粉和水调成的襁子,慢慢地沾黏起来。
那时候,他在自已眼前平空消失,这卷轴也不知为什么在她怀里被弄破,还掉滚出来沾了泥沙。
这是师父除了她的名字外唯一留给她的东西,她很宝贝的。虽然已经擦拭干净,但是损坏的地方让她好心疼,好不容易一点一点才给她修复了些许。
“你在做什么?”
温雅的男嗓无声息地出现在后头,这种背后现身的戏码几乎每日都会上演两、三遍,她已经不再那么容易被吓着。
回过头,她瞪着他,往旁边移了个位置,“你别老是靠得那么近,行不行?”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也是就这样黏在她身后,一脸死人……
生气地敲敲自已脑袋,她明明提醒自己好多遍了,不要再把他和之前的那抹幽魂混在一起,为什么他的一举一动总是让她不能得偿所愿?
他先是挑着眉毛,细细地审视她的态度,半晌,缓缓扬起唇,傲慢道:“我就喜欢靠那么近。”
“反正……反正你就是喜欢那样,你更喜欢随便把姑娘拐去床上睡觉。”后来她有仔细想过,他们两个会共宿一晚的理由真是牵强,她是遭受了太多打击才会昏了头相信他的理由。而且,相较于她当时的吃惊,一定是因为他平常就这么做才会如此平淡看待。
“我喜欢……随便把姑娘拐上床?”他微笑重复,笑得好冷。
“算了,你喜欢哪样关我啥事。”她失望地低声咕哝,又严肃道:“我告诉你,后来我想想的时候,觉得有点生气,你以后别再那么做了。”一点都不尊重人。
他尔雅的表情未变,却就是让人一眼明了他的不悦。“你以为每个人都能这么轻易睡在我身边?”语调如冬日寒雪,霜骨凝冰。他有这么廉价?
“咦?”干什么咬着牙齿说话?这样很难听懂。
“……你为什么这么珍惜这东西?”沃英没回答,瞧她一眼后将目光移开,独霸地将重点替换。“你老把它放在怀里,就寝的时候也是。”指着那摊开的卷轴。
“你……你怎么知道?”难道他偷看她睡觉?她狐疑地瞅他。
他没让她有空胡思乱想,然后摧毁自己在她眼中已经很不良的形象。“就在我随便拐你上床的那一晚,这玩意儿掉了出来,我好心帮你塞回去了。”
闻言,她的表情有些痴呆,惊讶张口:“啥?”她反射性地捂着自己胸口,好、好平坦,真可悲。“你、你你——帮我塞回去?”
“是啊。”和善笑言,好整以暇。
“呃……”呜……她不明所以地想哭。
“你还没告诉我,这东西跟你有什么关系?”他撩起袍摆,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我干啥跟你说……”在他的眯眼下,她收拾本就微薄的自信心伤,扁扁嘴,道:“这是……对我很重要的人给我的,所以也对我很重要。”虽然她只看得懂三两皮毛,放在她这边其实很没用。
“喔……”沃英睇着卷上大大小小的图案符标和文字说明,微侧颈子,放直的看,更像一张大的符咒。“对你很重要的人?”他挑眉,特别对这句起了反应。
“嗯。”她含糊地应了句,不太想让他晓得她以前假扮道士骗人的事。
因为他曾经对她说过,他讨厌那种人……她不想让他反感,就算他现下不记得她也是。
“……那,那个人呢?”他瞅着她,缓慢道:“就是那个,跟我同名,而你错认成我的那个人。”
“错认……”原来……他误会为这样。
她低着脸。自己并没有……错认的。
“他对你也很重要吗?比给你这玩意儿的人更重要?”他状似随意问道。
“嘎?”仿佛没料到他会问这种问题,她讶异地凝视他一会儿,而后垂首,“这个,他当然……当然也是很重要的……他离开我的时候,我很伤心呢……而且非常希望能再见他一面……”敛着睫,她露出了伤怀又无奈的神情。
涩涩地笑了笑,她小声道:“可是也没用……因为……因为他……”敏感地察觉到他若有所思的眼神,她面颊一烫,又觉自已话太多了。“我在说什么!反正、反正现在不要紧了,只要他人平安,那就好了。”
修长的指抚着唇。他下了结论:“嗯……我想你一定是喜欢他。”斩钉截铁。
“啊?”思绪产生瞬间的空白,仿佛被人一刀捅穿,万丈热气冲上她的脑袋,熊熊大火烧得她难以再平心静气地伪装。她爆红圆脸,乱摇着手:“不不!我哪有……”
“你分明就是喜欢他。”
“我——”
根本不听她解释。沃英起身,挥挥衫袖,慢慢地走开,背对着她,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地道:“所以你会为他难过,为他欢喜,为他烦恼,为他的一切而牵动,因为你很喜欢很喜欢他。”
“我……我喜欢……”她困窘反覆。
“你就是喜欢他,喜欢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
“你胡说……”这个家伙……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还能把话说得这么大声?在他无形的言语压迫下,她好似开始混乱了,“我……我……你乱讲!我没有!”用尽排斥,她口非心是地否认这个会侵吞她所有清晰思绪的答案。这是她的秘密,绝对不能说出来的秘密。
因为她不能,也不可以喜欢他!她才不要那种只有自已一个人很可怜的喜欢!
匆忙地收起卷轴,她胀红颜面,几乎像是逃难,抱住东西就要走出去。
沃英在她越过身旁时,猛地拉住她的臂膀,一双墨黑的眸子定定地瞅着她。像是有些恼怒,他坚持重复道:“你喜欢他。”简直就像要她强行接受。
他的力气并不大,但她却被他忽然表现出来的霸道吓得一步都动不了。
干嘛这么强硬?一副非得要争到她承认的样子?
一个荒唐的念头闪过她的脑海,几乎是瞠目结舌地,她凝望这张熟悉也陌生的面容—抖抖的手指控诉般地指着他,僵硬又勉强地发出无意义的状声词:“啊、啊啊——啊!?”
然后,她看见他迅速撇过脸,残留在她眼前的神色有那么一瞬间的狼狈。
他的颊,有着可疑的红痕。
***
被骗了……她真的觉得……
被骗了。
她失魂落魄,精神恍惚,不知道自已是怎么回到房里的;但是她很努力、很努力地想了整个晚上,发现自已非常有可能是被——被一个卑鄙的家伙骗了……
额靠在门上深深吸口气,张小师“啪”地一声推开,见着里面那飘逸闲雅的身影就不受控制地对以怨怒眼神。
“请问今天我要做啥?”咬着牙。
“今日我有客人要招待,你什么也不用做,只要乖乖待着别到处走。”理好衣襟,拿起一块玉佩放入怀中,沃英气定神闲,老神在在。
招待?什么时候……他这么好客了?不是都放人家等到天荒地老的么?
看他从自己身边走了出去,没有犹豫很久,她追在他后头,过廊跨门,一直一直地盯着他瞧。
终于忍不住,她一个小跑步绕至他跟前,横臂挡住去路。
“如果你很闲的话,我可以帮你找些事做。”望向前方,他停下道。
“我想问你一件事。”抬眸瞅住他,努力地想看出些端倪,“……现在先给你一个坦白的机会。”很慢很慢地语带警告。
他微微偏过脸。“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趾高气扬的。
“你懂的。”她不气馁地转到他眼皮底下,双目清澄。
他几不可察地蹙了眉头,依旧将视线放在远处。“你到底让不让路?”
她生气了!猛地举起手抓住他的头,硬是压下,不妥协地要他与她对望。
“我站在这里,看着人家说话是一种美德!”有没有人教过他啊,真是的!
一向从容不迫的沃英却让她这突然又出乎意料的举动弄得怔住了!
那双圆圆的大眼睛就近在咫尺,一心一意、认真万分地望着他,即便是没有开口对话,也足够使他明了她究竟是在表达些什么。
从一开始的时候,他就只能映入她的眼帘,那般独一无二。
想着要用何种技巧收拾这局面,但那双瞳眸太过真诚,被这样没有保留地直视,他就难以闪躲下去。
终究……是瞒不住。其实,原本他就不太寄望自已能撑多久,加上计划又一拖再延,搞乱顺序,会被拆穿,不过是迟早的事。
纵横政朝多年,多少棘手对象没有碰过?不过是一个小姑娘,居然就能让他轻易破除防备,伏首投降。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说,”他拿下她搁在自己脸庞的手,顺带将她整个人拉近,在她耳际压低声道:“你真的长得很像肉包。”仿佛换了个人,促狭地哼着。
她彻底呆楞住,脑袋里的缠绕死结被喀擦剪断,随后大吃一惊,一边推拒着这种要人命的亲昵,一边不忘气急败坏地嚷嚷:“你骗人你骗人!你承认你是在骗人了!”果然没错!可恶啊!“为什么你这么坏心,明明记得我却还要扯谎,害我那么难过,还骗我做你的婢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