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烨从梦中惊醒过来,汗流浃背,眼睛睁大到偾出血丝,薄瘦胸膛重重地起伏着,只停了一刹,他猛力地抱着头。
“啊……啊、啊”开始放声叫嚷。
他嘶哑地爆吼,不管自已的嗓子会被扯坏,也不管耳膜几乎要破裂,就只是踢着棉被咆喊着!额颈间的青筋紧绷到像是会喷穿,指痕陷入内中,像是无法感应外界的任何存在,发狠地泣喊!
杨伯首先冲进房内,被这种情况震慑住。
“叫大夫!快叫大夫来!”他拉过一名在廊外害怕地捂住双耳的仆役,大声交代。
“啊——啊——”
容似风赶到,只觉耳部被那不像人发出的吼叫刺得剧烈生疼!她瞪视着床上那个如同发狂般的孩子,震惊不已。
这个双自突出到像是恶鬼的男孩……真的是她捡回来的那个吗?
“怎么回事?”容揽云在她身后,他的问话被掩盖在可怖的爆喊之下。
“要让他停,要让他停才行!”容似风压下听觉上的不适,大步奔近床边,敏捷地一把抱住男孩,用手封住他的嘴。“别叫了、别叫!你想变成哑巴吗?”
殷烨先是全身强烈地颤了一下,接着就开始疯狂地挣扎起来。
“风妹!”
“小姐!”
在门旁的两人一惊,就要上前。
“别过来!”容似风朝他们喝道,双手不放,运劲压制住怀中乱动的殷烨。这是她带回来的,她有责任。“你们别过来!让我来。”她屏着气,颊边滑落汗意,他的力量之大,超乎她的想像。
容揽云皱眉跨出步伐,手臂却被人拉住。他侧首,只见杨伯对他摇了摇头,他犹豫了下,还是收回步子。
殷烨不停扭动着身躯想要脱离,粗哑地直喘气,就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般,不容他人接近。
“别动、不要动!乖乖地。”容似风一边锁住他的动作,一边在他耳边轻语,她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让他安静下来,只能用直觉,用她在他昏迷时安抚他的方式。“嘘……乖乖地……没事了,你安全了,乖乖地……”她重复地说着。
他被捂住嘴,满脸胀得通红,又摆脱不掉她取巧的箝制,神智不清明下,用力地咬住她的手!
“呃!”容似风痛哼一声,皱着眉,没有理会他咬她入肉,只是不停地柔声对他道:“乖乖地……我不是你娘,也不是你爹……但是,不要怕……有我在……不要怕……”
她微抖的唇,就贴在他的耳际,低低的嗓音一声声地确实传递;从背后抱着他,给与温柔的抚摸,不厌其烦,只是反覆。
“有我在……不要怕……”带着飘扬的温柔。
很奇异地,殷烨慢慢地停止疯了似的挣动,咬人的嘴也缓和地松了,血丝遍布的眸瞳里仿佛可以映上景物,他狂乱的气息一滴一滴地沉淀下来。
容似风不敢放手,轻轻地摇晃着身体,哄着他:“乖乖地……乖乖地……”
殷烨的目眶逐渐盈满泪光,就这样张着眼帘,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任由泪水泄落而下。弄湿了衣襟,弄湿了床铺,弄湿了自己和她。
“为什么……”他沙哑开口,好小声地说了这三个字,很悲伤很悲伤地。
最靠近他的容似风听到了,她错愕地愣住,下一瞬,就见他一昏,往后倒进自已怀中。
“大夫、大夫呢?”杨伯松了好大口气,连忙走到外面去催促。
容揽云走近,睇着她被咬伤的手背,蹙眉道:“风妹,这孩子是?”
她抱着怀里的温热身体,抚着殷烨四散的发稍,轻柔地拍着他的背脊,就像他之前睡不安稳的每一刻一样。
他还有气呢,还活着,没死。
刚才,她差点以为他会喊到断气为止。
幸好,幸好。她不想再看到有人死在她面前了!
他发狂泣喊的景象在她脑中晃过,跟某个模糊记忆相互重叠;恐怖的馀音还萦绕在室内,她心脏猛跳,不自觉地就脱口:“我要留下这个孩子。”
她一双凤眸里,有着不能动摇的坚定。
第二章
“欸,你这小子,究竟要睡到什么时候?”
清朗的语音一些些地飘进了床上人的耳中,有点熟悉,也有些随生。
只听那声音继续嘀咕道:“没伤没痛的,偏又赖着不醒。半夜老作恶梦,一作梦就大叫,你也太折腾人了吧?”好无奈地叹了口气,“大夫说你最后一帖安神剂喝完了就会有成效,我昨儿个就让你饮下了,你到底要不要醒?这些天,镖局里的镖师被你那可怕的叫声也弄得睡不安稳,练拳练得东倒西歪,唉唉唉,你知不知道,街坊邻居还传言咱们这儿闹鬼了。”是鬼啊,一个让人头疼的小睡鬼。
脚步声达达地走远,接着是开门的声响,没一会儿,又达达地走回来。
四周稍稍安静了下,殷烨感觉身上的衣服似乎被拉扯开来。
一股温热的气息慢慢接近、愈来愈近……近到那呼息吹拂在他脸上好痒好痒 殷烨下意识地张开眼,只见一名年轻男子以额对额的可怕距离和自己对瞅,再往下一看,他薄弱又可怜的瘦小胸膛就这样大剌剌地展现在一个陌生人面前。
他先是一呆,随后立刻放声叫嚷:“啊——”
“嘘嘘!”容似风顾不得手上拿着湿布巾,忙一把按住他嘴。“别喊别喊!住口啊!”明月高挂夜空,别又吵人。
“呜——”他不能呼吸了!
“你又作梦了吗?”不会吧?她又要哄他了啊?
“呜呜——”双手被她压着动弹不得,快被闷死了!
“干什么、干什么?做啥脸红脖子粗的?”啊,还翻白眼。“喔……啊啊,对不住。”终于发现自己的错误,容似风赶紧收手放开他。
“咳……咳!”殷烨一得到自由就呛咳起来,并命喘气。“你、你——咳咳!”喉间显然十分难过,没法好好将话讲得完整,他又咳了几声。
“慢慢来。”容似风转身倒了杯茶递给他,马上被抢去对嘴喝下。她小心翼翼地审视他的表情,观察他的动作,仔细打量到他终于抬起头来狠瞪着她,才确定他不会突然大吼大叫,便出声道:“你总算愿意正常点了。怎么,很难过吗?”咳成这样,好可怜。
殷烨愣了下,有些气虚地侧过身,避开了她伸过来的手,脸上满是不信任。哑声道:“你是谁?”没有例外地错认她的性别。
“我?”容似风瞧他浑身上下都充满敌意,便试着和颜悦色:“你若是问我姓名,我姓容,名似风;你若是问我身分,那就平凡到没什么好提起的;还是,你应该问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一手叉腰。
殷烨沉默地瞪着她,没有再开口。
“你身上开始长刺了,殷烨。”刺得她这个救命恩人好疼啊。
听见她唤了自已的名,他张大眼,防备心更重。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嗓子依旧沙哑,头更晕,他却仍是硬着声问。
容似风和他对望着,好半晌,才从怀里掏出个缎布的锦囊。
“我不仅知道你姓啥叫啥,还知道你今年十一岁……”可不是她神机妙算,而是这锦囊里有个平安符,上面有他的生辰八字。
她话说到一半,就见他恼怒地朝自己扑来。
“还我!”那是娘,是他娘做了好多苦工才跟人讨到绸布,然后亲手缝制给他的!“那是我的!”他昏睡多日,根本没什么多馀力气,只凭一股爆发的情绪撑着,脚步不稳地冲上前抱住她的腰,硬是要夺下。
“哎呀!”她微讶他的举动,“放手,放手。”她语调有些哀愁,惋惜那张美丽的小脸蛋变得这么粗鲁难看。
唉,还是睡着的时候可爱。见他死抱着就是不肯松开,她撇了下唇,左手迅速地出招擒拿,一带一拐,瞬时便将他整个人压制在地。
“还给我!”殷烨怒喊。即使落入他人掌握之中,他仍是没有轻易认输。
容似风挑眉,道:“你倒是挺倔的。”小小年纪,却这么恶霸。
见他扭动不休,她就担心他刚清醒体力不支,长指并拢,点他胸处封住穴道,教他身形登时僵硬如石。
“别再大声嚷嚷了,我没聋,都听得到。”快一步捣住他的嘴,她又往哑穴补上一记。“别怪我,你要是乖乖地,我也就不会用这种下流法子。”
无视他愤恨的眼神凌迟,容似风将他扶起,重新坐上床边。
“你要擦擦身子了,知道吗?”她毫不忌讳地拉开他上身的衫子,这种乳臭未干的身材,她一点兴趣也没有……才怪。“大夫说你身体没病,病的是心里,所以才会一直发烧梦呓;不过现在,你看来是好多了……瞧你睡这么久,脏成什么样,等大夫真的确定你不再烧了,就把你丢进木盆里去煮。”她说着调笑的话,在瞥见他后背皮肤上的图案时,又把眼光掉了开。
拿着温热的湿布在他瘦弱的身体上毛手毛脚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眼帘,对上他胀得通红的面颊,勾着笑,道:“你还是睡着时比较惹人怜爱。小孩子就要有小孩子的样,别装大人。”
弯指弹了下他鼻头,他气得眼眶都红了!
她当没看见,将他放躺平,还体贴地替他拉上棉被。
“这锦囊对你很重要是吧?不过呢……”她勾着锦囊上的细绳,放在他眼前晃。“如果你不听话,我就不还你。为了它,所以,你得乖点,躺着好好休息,懂吗?”好像卑鄙了点,不过,她总要想些办法治他。
见他一直死命盯着自已,大眼睛里布满不甘心的血丝,容似风露出个友善的微笑掷还给他。纤指一戳,压压他柔嫩的面部肌肤。
“真的好像水做的喔。”她喃语。果然是小孩子,白白嫩嫩的,像颗水馒头。
左摸摸,右捏捏,唔,好想咬一口。
从头到尾都没办法破口大骂,更不能挣扎闪躲的殷烨,只能僵直着身躯任人摆弄,一股深切怨怒发泄不出来,他已经气得头昏眼花。
容似风却仍是自顾自地言语:“你一定饿坏了吧,我等会儿去拿些吃的过来,你有没有什么不爱吃的?啊,还是别挑食才能又强又壮,你正在长,得多吃些……咦咦,你这么快就睡着了?”
是……气……昏!
说不出这句话,他随即两眼一黑,不省人事。
***
“小五,你在打啥子拳?”
容似风手里拿着根竹子,敲敲眼前少年的膝盖。
“马步扎不稳,上身又太往前,难怪一套行云流水的拳法被你打得这么歪斜没架势。”惨不忍睹,看得好想流眼泪。
小五红着脸,忍不住指向旁边的男孩:“七弟打得比我更糟糕。”
“啥?”另一个年纪较小的孩子闻言马上张大了眼,嫩嫩的嗓音急切反驳:“我、我比你晚学啊!”为什么要扯到他身上?
“你又要用年纪比我小来开罪!”好赖皮喔。
“我哪有?”干嘛老是冤枉他?
容似风见他扁着嘴,在心中暗暗压下想逗弄这七侄子的强烈欲望。没办法,他的长相虽然很可爱,但是不知为何,看起来就是欠人欺负。
阿弥陀佛,她怎能残害和自已同血缘,而且又很笨……是很乖的孩子?何况她可是姑姑啊,不能大欺小。嗯……真遗憾。
“好了,不要吵。”她拍拍手,顺带把一旁偷懒在作壁上观的小六和小八抓回来,让他们四兄弟排排站。
“我示范一遍给你们看,瞧清楚了!”她朗声一喝,气运丹田,顿时出拳摆腿。
这一套拳法表围上看来其实简单,但实际上打起来,很多部分都需要扎实的基本功,才能完整地散发出那股撼人气韵,算是刚学武的人必练之外功。
她从九岁便开始接触武术,这一套拳法,打过不下百次。她永远记得,她当时扎马步的辛苦,爹就在一旁看着,白天到黑夜,她不曾开口叫累叫停,这一切,就是为了赌一口气。
最后她赢了,成为镖局里第一个女弟子,再也没人能阻挠她学武。
“呼!”
她专注地使完最后的出拳,足尖画个半圆,双手放回腰间,收止张放的态势,运气调息。
一旁四个孩子,看得傻楞楞地,停了半晌,才猛然拍起手来。
不知该如何形容,虽然她的身法并不如他们看过的一般镖师或指导师父强猛有力,但就是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好像……好像……
对了,她的打法好似一阵清风,只是随着气流,融入周围,并不刻意突显存在,但又如利刃般,招招精准,分毫不差。
“姑姑好厉害!”小六很想再看一遍。
“姑姑好厉害!”小八连眨眼也忘记了。
“姑姑好厉害!”小五好佩服,险些没有膜拜。
“姑姑……呃,好厉害。”小七突然发现他三个兄弟都讲一样的话,害他要跟他们重复,呜,好没诚意。
容似风勾起唇角一笑,适才活动了筋骨,更显英姿爽朗。
“你们这几个小萝卜头,功夫不好好学,就只会动嘴拍马屁,等镖局里的师父回来了要验收,就别怪我先前没提醒过。”终于还是忍不住,她伸手捏住小七的鼻子。
“为、为什么要捏我?”小七无辜的眼里有着泪水。
“因为你看来比较好欺负。”小五较年长,替大家道出心里话。
“没错没错!”小六小八不给面子,用笑声表示赞同。
“我、我……”呜呜。好委屈。
“哈哈……羞羞脸,他要哭了!”
“我、我哪有?”马上把两管鼻涕给吸回去。
四兄弟开始闹了起来,容似风站直身,让他们去玩,随意在四周瞥视了下,却发现不远处的廊上站了个瘦弱身影。
“殷烨?!”她走过去,见他一身单薄,大概是刚睡醒就跑了出来。“怎么自己下床了?也不多穿点,你当你身强体壮啊?”不是才好一点了吗?真是乱来,也不知在这里杵了多久,别染上风寒才好。
她顺手将他衣襟处拉好,忽地想到些什么,提醒道:“对了,别让人看见你的身体,因为只有我能看,知道吗?”理由好像有点吓人,管它的。
才抬眸,就发现他目不转睛地瞪着自已。她又道:“怎么?干啥不说话?还想硬抢那个锦囊?你抢不赢的。”嗯?做什么连眼也不眨?“……眼珠子给蹦出来了,我可不会赔你。”一个男孩有那么漂亮的眸子,长大必定可迷倒不少姑娘。
他只是紧紧地看着她,瞳底闪着一种怪异的光芒,身侧的拳头微微颤着。
她心头打了个小小的突,那种眼神,怎会是个孩子所有?刻意忽略掉,她抬手在他面前晃动。
“回魂了,傻子。”发什么呆?
他猛地用力抓下她的手,稚气的脸庞却无该有的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