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泥难走,雨极大,几乎是滂沱。
他拿着简单行囊,还有她在他十四岁那年送的一柄长剑,不曾被雨势影响。
前面的人没打伞,她也不打。冰凉的雨水淋湿了她的衣服,透进了胸前捆绑伤口的布条,她不理,只是加快速度,别让自己的脚步落后太多。
不知道走了多远多久,好像身体冷到都麻木了,他总算回过头来看着她。
“你回去!”雨声中,他恼怒地朝着她大喊。
她笑了下,拨开尽湿的长发。
“就你可以半夜来散步,我不行?”神情平常,语调平常,态度也是一贯,除了发白的嘴唇和微抖的身子,她可说是做得毫无破绽。
他沉下脸,不跟她迂回。
“我叫你回去!”他怒道:“不要跟着我!”
“欸,徒弟。”缓缓地,她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眼前。“你怎么就是改不掉这坏脾气?”她摇头。
他只是紧瞅着她略白的面色,沉默以对。
“这么晚,这么大雨,你想去哪儿?”
“……你身上有伤,拦不住我的。”他没回答,仅阴郁地说道。
她凝视着他,最后,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唉……你从来就不是个乖徒弟啊……”像是在自语般地喃着。再抬眸,已没有适才的嘻笑,“我早料到你一定会有离开的一天,因为你对某些事情总是会特别坚持的……对吗?”仰着头,她看着眼前已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
他稚幼的容貌尚在她脑海中,但如今,为何他的气息如此陌生?虽然她也曾试图在教导过程中要他遗忘过去,看来,她终究是无法做得完美。
“我只是想要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他道。
“……是吗?”她怎会不了解……怎会不明白?他的性子,她早已融到自己的骨血里。“没有一个结果,你是不会罢休的……对不?”她上身的衣裳已被内里晕出的一些些血给染红。
她该怎么做?这种时候,她这个作师父的,应该做些什么?
他的武,是她教的;他的命,是她救回来的;他的一切,她都脱不了责任。
是要阻止他,还是让他去?阻止他会有什么结果?让他去又会如何?
见她眼也不眨地站立着,胸口血迹渲染得愈来愈大块,他的情绪也如同凶猛的大雨般暴躁起来。
“你快点回去!如果我能活着,自然会回来见你的!”他脱口而出的承诺,让两人皆是一怔。也不知道出自己为何会这样说,他回神,气闷吼道:“我已经长大了!不再是你眼中的小鬼头,我也有我必须做的事,所以才要离开!”他这个决定,很可能将会让他失去所有,即便如此,他还是得走!
她满脸湿痕地瞅着他,视线似被雨水弄模糊了。
“离开……”她低语,“那……你的锦囊呢?你要拿回去吗?”她慢慢地从怀中掏出来,上头已经有了她的血。
他瞠目瞪着她,差点要伸出手抓住她摇晃了!
她曾对他说过,那个锦囊是他们之间的信物,易言之,只要在她手上的一天,就不可能断了彼此的联系……她现在是要把选择权交给他?
还是故意要他无法说走就走?!
他知晓,她是最了解他的人,难道她当真察觉不出来……察觉不出来——
她真的对他很重要?
在过去的这数年岁月中,他做的事,他过的日子,甚至是他吃的东西、穿的衣服,哪一样不是多多少少都跟她有关系?
他嘴巴上不说,但心底却也清楚如果没有她,自己早就不知饿死在哪个荒山野岭;他再狼心狗肺,再口是心非,再性格别扭,也能分辨得出谁是真正待他好的人!
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和她对视着,低沉道:“那个锦囊你收着,总有一天我会来跟你讨的。”这或许是他对她最诚恳的一次,也是唯一仅有的一次。
语毕,他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在他们俩都还没厘清那代表什么意义前,翻过身,使轻功纵越而去,不再让她有追上的机会。
她半步也没有跨出去。半步也没有。
只是握紧了手上的东西,在雨帘中睇着他迅速消失的身影,久久,久久。
说他不是个好徒弟,她又何尝不是个坏师父?
凭她摸透他的程度,要留下他,有多少可以软硬兼施的方法,但她却是什么也没做。
她明白他半夜练武练得那么勤是为了什么,也知他突飞猛进是下了多少功夫,更晓得,他在年幼时夜夜恶梦的那种恐惧多么深刻。
如果他想去查清真相,她有什么理由拒绝?有什么理由?
她唯一担心的……就是恨意会蒙蔽他的理智,让他危害他人或自己……
还有……他背上的那个图纹……
或许,还是不应该让他走?
她想保住他,别让他受到伤害,但是,就必须牵制住他一辈子……做得到吗?她真有那个决心和立场做得到吗?
容似风在雨中伫立良久,内心不断地矛盾挣扎,但就是没有化为实际动作。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亮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镖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下了冰冷的衣服。
她会永远记得,他们师徒俩是在这种状况下分手的。
恩未断,情未绝,缘分也许尽。
那天,雨势倾盆,日子是初五。
当有人敲她房门时,却是进来告诉她一件,她比任何人都早知道的事——
殷烨失踪了。
***
“风妹怎么样?”
“四天了,还是没出过房。”
“你有没有进去看看?”急了。
“小姐闺房,没经允许哪能擅入?”真是。“啊,不过,我确定小姐昨儿个下午还好好的。”
“怎么?”
“她唤了人,送茶水进她房间去。”
“这样吗?”那他们是不是也可以去瞧瞧她了?“我看,咱们还是……”
头上的门“咿呀”一声打了开,阻断容揽云和杨伯的窃窃私语,容似风神清气爽地主动出现,面带微讶。
“咦?你们蹲在门口干什么?”她好笑道。
“啥?”容揽云和杨伯对望一眼,同样呆了下,随后赶紧站直身。
拍拍袍摆,清咳两声,正要说些什么,却忽然发现了一件天大不得了的事——
“风、风妹……”打扮好像不一样了。
只见客似风一身如往常的深色衣衫,但样式则不若从前般会让人错认性别,很明显地可以看出是女子武人的装束。
她没施脂粉,却不再像男人般束发,反而梳了个简单的髻,仅是这样如此细微的改变,却让她刚毅中添了一丝丝婉约。
“干什么看傻了眼?”她微笑,绕过两尊石像,迳自往廊上走去。“我肚子饿了呢,杨伯,准备些点心可好?”她侧头询问。
“啊?”杨伯还在发楞。“好好,怎么不好?”马上就弯向厨房去忙先。
天,小姐还原了自我后,那种内敛中又带有犀利的气质更加明显了。
“风妹……你……”容揽云跟在她身旁,不知该如何开口。怎么……她的外表看起来其实并没有变多少,可那整个莫名的感觉就是强烈得教人无法忽略。
“我什么?”她挑眉,在走进庭院时停下,“大哥,下次若是想要蹲在我房前咬耳朵,那就别太大声,我都怕你们会破门而入了呢。”半转身睇着他。
他一怔,粗犷的老脸有些皱。
“咱们是担心你,你把自己关在房里,那小子又一声不吭地跑……”他住了嘴,观了下她的神色,只看她仍是挂着平常的微笑。
“好了好了,我没事的。”她比个手势,要他别大惊小怪。轻笑:“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告诉我?”背对着他,她又往前踱了数步。
容揽云当真觉得,没办法在她眼下藏过一根牛毛。
“……那小子出了城就往西方走了,我以为你会想知道。”所以埋伏在她门边,就是等她心情准备好。
“啊啊……”她负手在后,微微地昂首,愈走愈慢,最后还是站住了。
容揽云在她后面,无法得知她的表情,看她似出了神,也不敢出声唤她,就怕会不小心看到她难过的模样……他有多少年没看过她哭了?
他不晓得他们师徒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但殷烨就这样走掉,委实让他无法理解,也替妹子不值。
毕竟,翅膀硬了就飞,怎么都感受不好。
院中的枯叶落了满地,风微刮,便成碎屑散舞。良久,她才出声:“大哥。”
“啊?”怎么?眼泪流下来了吗?他准备掏出手巾。
“让我去吧。”
“呃……啥?”去哪儿?
“大哥,我可能……真的没法完全放下他,所以——”她缓缓地回首,面容含着惯有的笑,但眼眸却是极诚恳的:“拜托你,让我去吧。”
这些天她想了很多,她并不打算去急着追他,也不会刻意去找他,但如果他们还有缘,那么总有一天,一定还会相见。
容揽云沉默地望着她,半晌,只是叹气。
纵然心里再怎么会担忧,却仍是做不到开口拒绝。因为这是头一次,由自己的妹子出言向他请托。
也是二娘过世这么多年后的第一次。
她……虽然好像若有似无,但是的确有些改变了。
是因为殷烨?
***
八天后,容似风起程。
一只包袱,一柄剑,一匹马,一个绝不会回头的人,往西而行。
她凭着过人的坚毅及一身武艺,无视旁人嘲笑和私语,从没名村镇的一间破武馆起家;三年之内,在洛阳大城建立了四方镖局第一个分舵。
第七章
“哟,老李,好久不见了,今儿个怎么有空上来?”
客栈内,熟客拜访,掌柜的奉上茶,上前招呼。
“哈哈,当然是把那棘手的事给弄妥了,所以来捧你的场啊!”老李朗笑。
“你是说……”掌柜看了看没坐很满的四周,最靠近的一桌有个刚才进来的白衣青年背着他们。他转回注意力,清咳后压低了声:“你是说,已将那笔银两送到顺天府啦?”怎会这么快?
老李呷了口热茶,一脸满足。
“没错,只花了十天。”还以为这次买卖会困难重重呢。
“你居然敢带着这么多钱财上路啊?”掌柜的微讶。这么相信当今世道?不怕半途被人劫了?
“嗟,哪有可能我自个儿带?”他不过是个平凡商人,最宝贝小命,偶尔会作些比较大的生意而已。“我是托了人帮我送到的。”
“谁?”挥走一旁闲来偷听的小二。
“还有谁,不就是咱们城里那个四方镖局。”他放下茶杯,神秘兮兮地对着也坐下的掌柜挤眉弄眼。“你也知道,我去年才来到洛阳,那时还没听过这镖局名号,这次正愁那万两银没法如期付给人家,碰巧耳闻了他们的厉害,就想去试试看也好……他们镖局的当家行事可潇洒了,还没听我要求,就先开口告诉我,是否承接选择权在他们,不过一旦接下,镖物若是在押镖途中丢失,那么绝对尽数负责赔偿。”听说是这镖局一贯的规矩。
“喔……我倒也听闻过不少那当家的事迹。”在道上可有名了。
“我解释过事情来由后,那当家的只沉吟一会儿,甚至没听我要付多少酬劳,就一口允了。”真是爽剌的个性。他又啜了茶水润润喉,“本来还担心他们会狮子大开口呢,没想到价钱不仅合理公道,还是在镖物送达之后才给的钱。”他这个老奸……老实商人从没看过有人这样谈交易的,一点都不怕吃亏啊!
掌柜的摸了摸下巴一小撮胡子。“我记得……那当家的是个女人。”
“是啊是啊!”老李忙不迭地点头,“我一开始也是吃了惊,没想到是个女人,那有什么可靠的。”还不如靠自己。
“能一手撑起那镖局,她也是极不简单了!”掌柜略带不以为然地睇他一眼。
“我是说初见面嘛,总是会那么觉得。不过和她谈了会儿后,我才看出那架势。”当真是英姿逼人啊!“加上她的条件都是有利于托方的,我想反正也没损失,便当场成交了。本来还在家里等消息等得战战兢兢的,不料他们只用了一半的日子就办妥当了。”还以为个把月都睡不着了呢。
“那当然。”不晓得为啥也感觉与有荣焉,掌柜的哼了两声。“咱们洛阳算得上是卧虎藏龙。”连享誉数十年的玉泉庄也都在这地头上呢!
“是了是了。”反正没他这刚迁来的外地人的分,“我还听说……那当家的还没成过亲是不?”正事说完,开始闲嗑牙。
“咦?不是丈夫死了吗?”所以守寡啊。
“对啊对啊!”小二经过第四遍,终于可以插得上嘴。“是她自己把丈夫揍死的嘛!”所以说娶妻当娶无才之人,最毒妇人心啊!
“啥?”掌柜的不晓得这个版本。
“是没嫁过人吧!”老李坚信自己没弄错。
“她又没三头六臂,干啥不嫁人?”有人出声。
“那好,换作是你,你会娶她吗?”又来个问题。
“不会,她太老了。”三十五岁的女人,没剩多少男人可以“冲动”的价值。更别提成亲后,丈夫的地位可能在她之下,那不窝囊惹人笑话?
“没错,跟娶个木头回家睡有哈两样?”愈说愈毒。
“她长得也不够美。说温柔没温柔,说身材也没身材,臀扁没胸部,缺少娘们儿的那股味。”愈毒愈离谱。
“一定是她那可怜丈夫对她没兴趣……”
“所以才会被她打得躺进棺材!”好狠哪……啧啧啧。
齐声编剧,至此拍板定案。
人是嫁了,丈夫也死了,凶手是武功高强的妻子,原因是丈夫对她的容貌身材多所挑剔,加上家里掌权的不是男人。
原来谣言就是这么来的。
掌柜的还在搜寻自己脑中记忆,回过神来却发现桌旁多站了好些人。连厨子和打杂的都跑出来参加讨论了。
那没根没据的结论实在太过夸张,掌柜正想斥喝他们别多嘴长舌诋毁人家,身后却“碰”地一大声响,有人重重地敲了下桌,吓了大伙儿一跳,整齐朝声源瞧去。
只见旁桌的白衣青年收回手,慢慢地转着杯子。
“小二,结帐。”冷着声。
“是、是!”小二赶紧趁掌柜的没瞪人之前去招呼。点了点桌面上没吃几口的菜盘,“客倌,总共是六文钱。”哈着腰。
“拿去。”
“是……”咦咦?小二才正要接下,白衣青年张手的瞬间却从中发出一股极为沉重的气冲!“啊、啊啊——”几枚铜钱从手掌上方打了下来,顿时像是有十几斤那么重,小二痛得呻吟,下意识地抽回膀臂,铜钱跟着直直落地。
只看那掌心已立刻红肿一大块,他眼眶含着泪再一望,惊见掉在地上的钱币却嵌入了楼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