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习棋十日已能与我缠斗数时辰,已是非常难得。”他还未曾碰过如此势均力敌的对手,更别论对方的棋艺全由他传授。
迟早,她会青出于蓝而更胜蓝。
“我还真想把你打败。”她眨眼说笑道。两人不曾在战场比个高下,能在棋局里互别苗头也是挺刺激的。“你说的对,这下棋真的就像是在征战。你瞧这里,若这九宫为军营,那么纵线四五六路就是主力,为咽喉要道,直接威胁将帅;而这横线,二路为腹心之地,险奥杀着;五路为巡察界地,阻敌前进更以窥动静。这孙子日:夫地形者,兵之助也。料敌制胜,计险易远近,上将之道也……”
上官紫扬唇,替她接道:
“知此而用战必胜,不知此而用战必败。”她总是很能融会贯通,不仅棋艺一日千里,更马上能应用结合于用兵之道。“准确判断敌情,据以夺取胜利,观察各子之布置地位,利用地形情势之利害,观局透彻,便能庖丁解牛。你作战一向也都如此。”
听他把自己想讲的话都完整表达出来,她抿着嘴笑。
“没错。”知她者,上官紫也。
“我书阁里尚有很多著名棋谱,你……”
“我要看!”她很快地站起身,拉住他的袍袖,“走吧走吧!我们现在就去拿。”等她钻研完毕,缩小两人差距,届时一较长短才过瘾。
啊,她真想知晓,当她赢了他之后,他脸上会是怎生的表情?
上官紫稍微一愣,随后只是睇着她。她这种偶尔代表亲近的小举动,倒是泄露些许真情信任,不过,实在不知教他该纠正还是该避开才好。
罢了。他敛眸勾唇,带着她到竹林旁的书阁——那是除了他自己以外,从未让外人进入的地方。
对她,他有着惺惺相惜之感;也只有她,能让他敞开大门欢迎。
木造的房舍极是朴素,偶有微风,拂得绿竹叶沙沙作响,数片起舞,予人心灵相当的幽静安详。才启门,便有青竹的芳香淡淡迎面,里头摆设简单,只有一组考究的桌椅凳几,另外就是大量的藏书围绕四周。
“哇!”她忍不住笑出来,“你竟然藏着这么好的地方。”早该带她来的!
趋前望着那一排排整齐的书册。兵法,书法、九章算术、诸子百家……他几乎什么书都看,不是吗?
回过头,她倾身欺近他,夸张道:“嗯……我在你身上闻到书卷味。”
他挑眉,“你在讽刺我吗?”
“我是在夸奖。”她瞥他一眼,撩了撩自己身上的衣袍,“你瞧我,就算念再多的书,看起来也没有你那般的气质。”雅韵天成呢。
“这也可以拿来比较?”他睨着她,不觉得她会是如此计较之人。
“谁教我们是死敌嘛,当然什么都要比较了。”她打趣道,拿外界的曲解说笑,“对了,你说要让我看的棋谱放在哪儿?”她又扯他的袖,东张西望的。
“你对谁都这么没规炬?”这回他摇头,仍是没有抽手。
咦?她睇睇他被她握在指间的衣袖。
他若没提醒,自己还没注意呢!歪着头想了一下。她道:
“我只会对你没规矩而已,因为我们是熟朋友嘛。”她一笑,拍拍胸脯,“男子汉大丈夫,何必拘小节?你不喜欢拉拉扯扯的话,那我不动手就是。不过快些告诉我,棋谱放在哪儿?”
上官紫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他可没看见过什么大丈夫,在他面前的,一直都是个以为自己很男子汉的聪慧姑娘。
“你刚才不是说我与你为敌对?”他走近书橱。
“那是说笑、调侃!”怎么?这时候要和她讨论他们俩的交情啊?“你真的把我当敌人啊?”她注视着他,心里虽有答案,却还是忍不住求证。
她可不想再自作多情了。
“你说呢?”他将找到的棋谱递给她。
“谢谢你!”她开心地抱著书册,“让我说啊,我最好的战友是你,我最好的同袍是你,你最懂我,是我最知己的挚友。”天下无双、独一无二的那种。
她其实也很懂他。他没将这句话说出口,只是凝视着她愉快地落座,纤细的十指翻开书籍,专注地捧读。
他嘴角微勾,安静地移动,她亦没有抬脸。
就这么相处着,谁也不必多说话。
当她因为光线不足而感双目疲困,才发现原来他一直坐在自己旁边。窗外淡洒月光,案头烛火不知何时已给点上,她真的是看书看得很久了。
不觉将视线从窗边拉回,落在他俊美的脸庞上。他拿著书册,垂眸凝阅,轮廓因月照而光华隐柔,那种淡然孤高的清雅,令她心口突跳。
她几乎望他入迷。他真的是个美男子啊……
“你累了吗?”他合上书,侧首睇她。那过于直射的凝视,要他不发觉也难。
“有一点。”她道,目光却不曾转开。
他叹息,“你在看什么?”
“我?我在看你啊……”这书房里就他们两个,她还能看谁?“上官,我今儿个才知晓,原来你的长相真是挺……赏心悦目的。”她终于有些理解那些姑娘家为何对他神往,不过,换作是她,还是没能只凭一张脸皮就醉倒。
毕竟,喜欢一个不认识的人是件挺奇怪的事……他们认识了多久?六年?七年了?她倏然出神。
“别胡诌。”他站起身,见她发愣,便启唇示意:“嗯?”
她清醒过来,笑了笑,道:“不……我只是在想,你陪我坐在这儿这么久,不会无聊吗?”她想知道,他和那莫姑娘赏花间谈不见喜悦,同她在书房里沉默对坐又是什么感想?
他轻顿,似是对她的问题略感意外。
“我习惯安静阅读。”
他给的答案真模棱两可啊……但,她已足以明白。
欣喜满溢在脸庞,她不打算隐藏,让他看个清楚。说笑道:
“上官,我肚子饿了呢……你们府里的厨子手艺实在好,你不会亏待我吧?”
他只是推开门,道:“走吧。”
瞅视着他眼底那抹极浅淡的笑意,她心念一动。
她忽有种欲望,想知道若是他明白她为女儿身,还会不会这般对她好?
抑或者,像是莫姑娘那样,难以进入他的领域?
这个问题,困扰她整夜。
※ ※ ※
“湛露,你看,我这样美吗?”
上官绿在湛露面前转着圈,展示自己身上粉嫩的新衫裙。
“咳……”湛露含着一口茶险些呛着,忙放落茶杯,“呃,很美、很美。”头一回被个姑娘这样问,她虽不好意思,但回答却很诚恳。
上官绿的确是个非常柔美的姑娘,姣好的面容和身段,在在绝丽无俦。
“钦,你真的觉得我美啊?我瞧你每次来都只找大哥,压根儿无视于我。”她调皮撒娇地扁嘴,却让湛露好生心惊。
上官绿该不会……对她有意吧?
“绿姑娘,我……”或许不该时常和她独处,造成暧昧错觉?上官紫在前厅和访客议事还不来……
“快中秋了,你不用回家吗?”上官绿打断问道,不待她答,却又任意自顾自地说着:“我跟大哥虽然住在侯府,但逢年过节都要回去呢。瞧,打扮得漂漂亮亮,最好气死他们。”她得意地摸着自己脸蛋。
听出她不是特地妆点给自己欣赏,湛露松口气,不过她适才的话却很奇怪。
“气死他们?”中秋不是回家团圆,怎么……
“对啊,就是气死他们。”上官绿拉整衣带,挑高秀致的眉冷笑道:“我最讨厌上官府的人了,全都是一群势利鬼!我跟大哥的亲生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养我们的是爹亲的兄长。不过,他们只是以为大哥可以利用才收养我们。大哥十六岁那年,他们就要买个官职给大哥,在朝廷占个地位,把大哥当成工具操纵。大哥没有答应,违背他们去考武举的时候,他们气得要命,说大哥是废物,还把我们赶出来。现在大哥又升官又封侯,一个个又前仆后继地出现,想讨好大哥,才能顺着他的大腿往上爬——”她愈讲愈生气,好不容易才哼哼两声忍住。
湛露怔仲。这些她从未听说过,她一直都以为他身世良好,家族多是达官显贵,出身贵胄,不料却……
“这样……你大哥也要回去……上官府?”她喃问。
“是啊。大哥说上官府毕竟对我们有养育之恩……”她才不那样想,那根本不是养育。大哥是为了那时候还年幼的她才忍耐多年,她偷看过无数次大哥将自己的食物节省给她吃,因为富裕的上官府粮食有限,没多的供给无用之人。
“是吗……”她愣愣道。
上官紫的内敛深沉,或许是因为环境所造成。他的成熟、他的世故,只是由于逼迫和压抑……那些人,定不会让他欢喜。
这让她……感觉心疼。
“不说了,提到他们就没好心情。咦?小行今儿个怎么没来?”上官绿转着美丽的眼眸,“喂,湛露,你别瞧我这样,其实我是个大夫呢,我想把小行养成‘药人’他说要你同意才行……”
湛露听不见其它声音,只是凝睇着从长廊飘然而来的英挺身影。
男子的眉,男子的唇,男子的气概,那么样地令人着迷。
“你又来作客了?”他走近,察觉她的视线,以着低沉的嗓音说道。
“不欢迎?”她负手于后,轻声笑说:“真不好意思,若是我没能在棋盘上打败你,那么我会天天来打扰。”
他停站在她身旁,眼角流露期待,“我接下你的挑战。”
她望着他,看到的不是他的丰神俊美,而是他刀刻般坚强刚毅的轮廓。他到底承受了多少不堪?却依旧挺立;甚至和她……和她一样……
他并非顺遂地平步青云,也是努力过后才有今日。
她忽然渴望能成为他的肩膀,能为他承担一些什么都好……
这个能和她心意相通的男人啊……仅如星火的怜惜不觉转成细细的思慕,原来他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占据了一块心田。
难哪!她这般模样又如何能谈情说爱?
极缓慢地牵起一抹笑,她语调柔软:
“不要手下留情啊。”
※ ※ ※
月圆人团圆。
上官紫昂首看着阴霾、没有丝毫月光的夜空。
回到上官府的整晚,他听尽奉承阿谀、讨好逢迎,人人恭贺他官高厚禄,好比腾蛟起凤……多了官衔和爵位,真有这么大的不同?
他觉得累,远行征战都不曾让他感觉这么疲倦。
不知怎地,在浮华的盛宴里,他总会想起湛露。
她的棋艺日渐精进,已能和他持续对峙,更甚者打成平手,他不再独占上风;她那喜悦的神情,实在让人难以想像鼎鼎有名的湛军师也会这么孩子气。
也或许,她只会在他面前展露。如她所言,因为他们是挚友。
他淡淡勾起俊雅的唇瓣。
没有知会任何人,他于席中悄然离去。
远远地,他看见自己侯府前有一匹棕黑色的马儿,体型较之平常马匹来得小。他觉得眼熟,才靠近,就发现阶梯旁坐了个人。
“湛露?”他微讶道。
她闻声,从摆放在膝上的棋谱里抬起脸,瞅见他的瞬间,眸子在他面前灿然一亮,欢欣地轻声道:
“你回来了?”这么问候似乎不太对,因为这是他的侯府,并不是她的。“哈啾!”她打了个喷嚏,夜里冷凉,她又在门口待了大半夜。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沉声问,看到她的鼻头冷得发红。
“我……”担心你。犹豫着没有说出这句话,她脸微热,赶忙抓起手里的书本,“呃,我、我是想找你对局。”
他默然地睇着她。
那注视太锐利,她真是无法对他扯谎,只得道:
“好吧,是绿姑娘说了些话,所以我不放心……”那个上官绿,早先还把小行拐走了,放她一个人在这里。“你……你还好吗?”她瞅着他,细细审视他的表情。
他望着她,良久,久到她以为时问似乎停止了。
这是头一回,她感觉自己居然难以正视他,甚至想要闪躲那灼灼的目光。
蓦地,他举起修长的臂一挥,身上的大氅包覆住她矮小的身子。
“天冷,进去吧。”他低沉道,有力的膀臂落在她肩骨。
如此亲密的动作,让她小小吃惊;但是他的气息和温度,却又这般令她留恋。
“好暖。”她小声道,感觉好喜欢。
随着他跨进门槛,那美丽的棱角侧面,使她怦怦心动。她胸腔有股冲动,想告诉他,就是现在,把她为女儿身的秘密全盘托出。
“上官,我——”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她的发言。两人同时回头,见一官兵拿着公文跳下座骑,匆匆递上前道:
“上官侯爷,鞑靼作乱,北方军情告急!”
第六章
上官紫被兵部急召。
“定远侯上官紫,今封你为征西将军,命你领兵五万,即刻前往河套地区铲虏。”
得帅印率领兵马赴河套地区应战,在确认过兵部拨允的兵力之后,他严肃地沉默住。
兵部更进一步指派:
“命湛露为此役参赞。”
上官紫缓缓闭上眼。
“是。”
※ ※ ※
“士兵五万,就有一万五为未曾征战过的新兵,一万五为老弱残兵,易言之,明着五万兵力,但真正战力仅一半不到。”
湛露从军册中抬眸,聪颖的眼里有着明悟。
“兵部想斗垮我们,是吧?”她道。
上官紫沉稳道:
“兵部撤换新任尚书,是东厂的人。”
“啊!”她轻呼声,想起来了,“四年前,处理辽东民变时得罪他们了,所以现在趁机报仇。”好会记恨哪!竟拿国家大事做斗争之器,实在荒谬。
“不管如何,鞑靼的确是威胁。”而他们此战非胜不可。
“没想到我再次和你齐伍,却是这种危险情况……”她并无太多忧愁或急怒,只是轻轻笑叹:“他们大概认为我们不和已久,兜在一起不仅不利于战,更可一箭双雕。”实在好狠毒。
“你怕?”他不这么认为,因为她脸庞始终挂着笑意。
“我怕你大将军不能打胜。”她一笑,拍拍他的胸膛。
他握住她乱来的柔荑。
“你有把握胜?”
她一愣,温热的大掌仿佛能替她撑天,不禁心思荡漾,他却是缓慢地放开。她只好不在意,挺起腰杆道:
“出征从来就没有所谓必胜,但我一定会尽最大力量。”她可没如外界传言那么神仙,只是她每回征战必全力以赴。
美名美称并未使她骄傲虚浮,即使是这般恶劣处境,她仍旧冷静看待。他眼里闪过赞赏。
“那么你想怎么做?”
“嗯,这个嘛……”她抚唇沉吟,睇望军册思考良久,而后拱拳道:“启禀将军,请让下官从练兵开始吧!”
他扬唇。
“准。”
※ ※ ※
河套。
指的是流经宁、绥、陕境内,贺兰山以东、大青山以南之黄河沿岸地区。因黄河流经此地形成一个大弯曲,故称为河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