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立刻应声,只是偏着颈项状似思考。
那衣领延伸进去的白皙肤色,在黑暗室内让灯火照得更显光滑。他居高临下,看得一清二楚,立刻收回视线。
“湛露。”屈膝弯身,拿着油灯插进她与书本之间,引她注意。“古有凿壁借光、囊萤夜读,你湛露的开窗引月倒是很有本事。”他淡淡道。
能够在这么糟的处境之中想到阅读,她是胆大如斗,抑或太随遇而安?
“啊……”她抬脸突见多个人,吓了好大一跳,差点惊呼出声。待认清来人何者,她更是猛眨眼,“上官紫?”
原来她记得他的名。他睇着她,“你打算在这儿待一晚?”
“嗯,咦?”回神过来,她很快地顿悟这状况,有些讶异地道:“你……你是来……”来笑她?来救她?还是碰巧经过?
“走吧,王享先生在找你。”没多说什么,他站起身。
“等……啊!”正要起身,却因为维持跪姿太久,双腿发麻。
眼看就要跌倒,她无从选择地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借力。
“怎么了?”他疑问。
“不……我有点……”脚痛!只要稍稍挪动就麻入心脑,她疼得眼角泪花乱转,站也站不稳,只能困窘地搭着他结实的臂膀。
她实在不够强壮,头顶只到他胸膛。依偎在怀中的身躯稍嫌柔软,让上官紫首次真实体认到她果真是和自己不同的姑娘家。
亲昵的姿势令他略觉不妥,低首询问:“你没事吧?”
“不……”如此相近的距离,让她敏感地接收到他的体热,还有她从未接触的温暖气息,就算是沈伯麟,也未曾与她这般肢体亲昵,种种仅专属于异性的存在,让她紧张也尴尬。
一手可怜地抓着他,一手猛拍自己腿侧,她只能希望这麻意赶快退去。
“你受伤了?”他皱眉。
“没有。”她摇头否认,绝对不想告诉他自己只是因为跪坐太久而腿麻;被人欺负已经很难堪,这么没用实在太过丢脸。“好了……好、好了……没事了。”总算稍微恢复知觉,她撑直身子,松口气笑道。
火光摇曳,她的笑意显得深黯缥缈,似隐藏丝丝落寞。他瞅着她上扬的嘴角,沉默以对。
“没事了。”她举起手来,向他表明自己的确已经可以行走,而后拐拐地往前跨步,“我们出去吧。”
“等一下。”上官紫格挡住她,臂膀不意碰着她的胸,一愣,迅速收手。
“呃。”她下意识地按住自己襟口,表情微吓,所幸灯火微弱,才不易察觉。衣内有布条仔细捆绑,她并不担心他发现异状,只是因太突然才愕住。
“……我走前面。”他闭了闭眼,越过她道。
“好。”因为他有油灯照明,她垂手跟在他身后,没有异议。
望着前头领路的宽肩,她深深感觉自己的确是个“假男人”。
倚着他的时候,她触摸到他强健的肌理,那种属于真正男人的阳刚,不是她换衣裳装装就会有的。不知怎地,他又挺又直的背脊,那样与自己明显的差异,让她脸颊微热起来。
下了楼梯,正要出大门,上官紫却转头看着她。
她先是怔了怔,不自然地游移目光,随后在他沉默又充满压迫的注视下不明所以地和他对望。
“什么?”她问。
他启开好看的唇,“书。”
“嗯?”没有会意。
他指着她自始至终都没放手的那本“孙子兵法”,道:“这是书阁的,你必须放回去。”不然就真的变成偷窃了。
“咦?喔,好吧。”她险些忘记物归原位呢,都怪这本书太精采了。“我还没看完呢……”好可惜地走向架柜放妥,在步出门槛前还留恋地频频回首。
上官紫没让她再对那些书依依不舍,将门关起,门闩上好,道:
“天晚了,你快回去,先生在家里等你。”
“喔……”她迟疑地舔了舔唇,虽然感觉自己似乎太过脸上贴金,但还是说了:“呃,你是特地来救我的,对不对?”
他垂眸睇着她,半晌,才往前走。
“你知道自己被算计了吗?”
“嗯、款。”她必须小跑步才能跟上他长腿跨出的步伐。敏锐地审视着他云淡风轻的脸色,奇问道:“你……你早知晓有人不利于我?”忆及他那审视的注目,原来是有含意的啊。
居然不提醒她?这让她有些恼,不过,却也很快地就释怀。
她知晓如果他贸然对她说些什么,她也不会采信的,说不准还会指责他搬弄是非呢。他一定是因为这样才只作旁观吧。
他这样谨言慎行的人,大概也不喜欢多嘴长舌。很像他的作风。
“树大总是招风。”他淡然。
“是吗?”她鼓着腮帮子,“那我怎么不见你也遭殃?”他比她耀眼多了。
“因为我懂得适度收敛。”不似她光芒乱射。
“我、我也没有很傲慢啊。”她开始有些喘地解释。难道自己在他人眼中很不可一世吗?
“我说的,是收敛,并非指你心里是否谦虚。”他低沉的嗓音融入夜色,听来更加浓醇。“像是在上算学时,夫子没有唤你名,你可以让些机会给别人,不用那么多事地拚命回答。”
她是看没人理先生,很过意不去啊。
“原来这样也会得罪人。”她小声嘀咕。不提还好,一提就让她想到同学们狠心的对待,她略微不服气地道:“他们成天读些之乎者也,说儒道礼,可是做出来的事情,根本没有先人那般圣贤。”真是假道学!
她这番赌气又单刀直入的埋怨,令上官紫淡漠的唇不自觉地微扬,“是人都会有私心。圣贤也只是后人的美称,不代表是神佛。”
她愣愣,倒是觉得他的观点很新奇。
“你说的也是。”她又不认识圣贤,怎么知晓圣贤有多“圣贤”呢?也许是对前来帮助自己的他放了戒心,她直接道:“我真是讨厌这些勾心斗角、猜忌妒恨……不过不要紧,我决定以后去考武举,不跟这些之乎者也的家伙搅和了。”
他倏然停步,让她差点撞上,略带诧异地反问:
“你……想考武举?”
她不明白他的语气为何会如此惊异,可能是她的模样不够勇猛吧,她忙道:
“是啊!虽然我看来不太可靠,但或许还是有能用之处。”她想试试看。虽然没有威猛身材,但她有别的才能,有时候掌握关键输赢的,并非是冲锋陷阵的大将军呢。“你觉得我不适合?”为什么一副诡异的表情?
“不……”只是因为你是女儿身,不论文举武举都极不妥当。他没将这句话道出,只当成是她随口说说。
“款,你走好快。”她又落后一段距离了。
“你快点回家,别让人担心。”他在岔路口重复提醒。再跟他走下去,就回他上官府了。
其实她还想跟他多聊点,这可是他们头一回如此交谈呢。真正对过话后,她觉得他原来并不坏,心里着实对必须仓卒结束谈话感到可惜。
“好吧。”走了几步,又匆地回头,“对了,上官,我要向你道谢呢。谢谢你这次帮我解围……还有,对不住。”诚心诚意地一鞠躬。
最后的道歉,是说给他听,更是说给自己听,毕竟,她的偏见曾经让她在心里偷偷讨厌他。说来好笑,她以为好的人陷害她,她以为坏的人却扶持她,只能怪自己识人不清。
说话时,她没正眼睇他。他察觉,启唇:
“湛露,”这回换他叫住她,“你不生气吗?”
她侧了下脖子,又是一笑。
“当然气啦,好气好气呢!不过生气伤身,倒楣的还是自己,还不如想想该怎么回报对方呢。”这是刚刚才学到的“容忍”。
回报对方?“你要给他们难堪?”他又讶异了。
她瞧来总是沉静,骨子里却有副有仇必报的脾气?
湛露眼睛微微地弯着。
“不会,我不会给他们难堪。”她这样说,接着轻声道别:“我走了,真的谢谢你。”虽然她明明丢了一个朋友,却又感觉还是有一个朋友呢。
转过身,没走多远,就听到他语气淡淡地道:
“你会被如此对待,并非你不好,毋须觉得难过。”不等她回应,他旋过脚步,“告辞。”往和她不同的方向走去。
湛露背着他,盯住自己鞋子,强忍了大半天的泪水险些滚落。
她以为自己装得若无其事,不在意,应是毫无破绽,结果居然被他看穿了。
是啊,她感觉自己非常失败,她不懂得和书院里的同侪相处,简直糟糕透顶。
“好锐利的人……”走就走了还来这一招。她瞪着石板地,好辛苦才将眼泪眨回去。“我……我才不哭呢……”哭就败了,得意的是对方。
她回首,瞥见他修长的身影已远去。
“……我不会认输的。”
她抬头挺胸,慢慢吸口气,迈向归途。
※ ※ ※
孟冬读书会。
入冬第一个月,伦明堂惯例的读书讨论会,主题为诸子百家思想,先生旁观,学生发挥,旨在让同学互相交换意见及心得。
这个活动,是自由参加的。
亭榭水阁凌波,绿杨垂柳摇曳。
当轮到沈伯麟大谈儒家仁恕之时,始终静坐在一旁的湛露忽地起身。她和睦亲善地微笑,启口道:
“伯麟兄,儒家思想以礼义忠孝为本,倘若今天有一个人,他于外彬彬有礼,背后却是撅竖小人,依你之见,这样的假君子是否比真小人更卑劣呢?”
沈伯麟望见他站起已有不祥预感,被他打断又指桑骂槐,心里更是气怒。上次不晓得怎么给湛露逃掉,不过这数月来没见对方有任何举动,反而如平常般,因而也就无多注意,没想到他这时居然发难!
“这可不一定,真小人的卑鄙也是大大违背儒家的。”他维持斯文,转移重点。
“伯麟兄有见地。”湛露抱拳,模样好生敬佩,不等他回礼,对着众人又道:“我就认识了一个假君子,他暗中算计朋友,谓之不义;他假仁假心表示亲和,谓之失礼;更糟糕的是,他自诩读遍圣贤书,但作为却无耻龌龊。”
慢条斯理地再将视线转回,她道:
“伯麟兄来评评理,这人身畜牲,对也不对?”若说不对,就表示他沈伯麟是个畜牲,不过,她谅他没胆说对。
这影射如此明显,知情的同学已有数人窃笑出声,而沈伯麟的神色更没好看到哪里去。
“这……当然不对。”他胀红着脸,力持平声。
“哀哉,哀哉!不过儒家教导人们要宽恕,我也就不同对方计较了。”她轻轻一笑,“伯麟兄,不知你感觉小弟这么做,是否合乎泱泱大度?”
“当然,你做得极好。”他必须用尽全力地咬牙,才能保住他的温文面具不致破裂。
“多谢伯麟兄称赞。”拱手,唇悄扬,下台一鞠躬。
待得读书会散去,她不等有人跑来算帐,脚底抹油先行离开。
有人迎面而来,她抬首,见是上官紫。
他没唤她,她也就不先开口,这是一种不用言语的心意相通。
从数月前的那个夜晚开始,他们时有交谈,却不为人知。
这书院里最卓尔不群、聪颖绝顶的两个学生,在他人眼中似乎界线分明,抵触对立,却鲜少有人发现他们压根儿就是盟友。
擦肩之时,上官紫垂首,不赞同地在她耳边低声道:
“你不是说不给他难堪?”他虽没参加读书会,但在亭外听得清清楚楚。
她一点也不内疚地扬眉。小声回道:
“我是说不给他难堪,可没说不给他‘好看’。”顿了下,又怨道:“那儒家思想我念好久呢,差点要睡着了。”死板又无聊,若非为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否则真想丢了去看她的水浒传。弄不懂这东西哪里有趣!
这率直言语令上官紫俊美的脸容淡现笑意,“我也不喜欢。”
“啊,原来你会笑呢……”好……美丽啊。第一次见着他的笑容,她迹近愕然地凝视,“我一直都以为你……冷冰冰的,脸上黏了面皮。”真是大开眼界,原来男人也可以一笑倾城。
不禁举臂想摸摸他漂亮的脸,他却眼明手快地避开。她一怔,不觉对他这般见外的举动感到有些奇怪。
彼此都是男人,有什么关系?
她大概真忘了自己是姑娘家。上官紫心里暗忖,提醒道:
“我过阵子要离开了,你别再招惹他们。”
“我才不会再那么笨……咦?”她张大眼,瞅着他干净的下巴,“你要离开?去哪里?”她才……才和他当成朋友呢。
他挺直身,长腿踱开,诡异地回头一笑。
“我要去考武举。”
冬风萧瑟,落叶飘零,那一年,他们两人初识又分离。
第三章
“大人,您在笑什么?”
校尉见平常勇猛无敌、严肃正经的大将军面露微笑,忍不住问道。
“没什么,只不过想到今年武举考试有个有趣的家伙。”放下手中的卷纸,上头洋洋洒洒的端秀字迹,令中年男子刚毅威仪的面容浮现稀有兴味。
“哦?怎生的有趣?”校尉睇着那纸上的字,说老实话,他识字不多。
“他没有参加骑马、射箭及刀石等技勇术试。不过,”中年男子粗犷的眉一轩,将手中卷纸尽数拉开,“他的武经和兵法论却十分出色,见解精辟。”
“哦?”校尉探头看过去,却只觉得那些文字好像臭虫。
“原本,武经和兵法论这个部分,翰林官看了他的作答后很是生气。你知晓他写了什么吗?”
“大人,属下不知。”校尉摇摇头。
“兵法论其中有一题是要求他布阵打胜仗,但他却写道:‘战地位于何处?其地多高?有无河川?其河位于东西南北何方?有多少里?时节又是如何?’他不解答,却列出数十来条问题,考官以为他不尊重考试。”
“咦?”对啊,他要是考官的话也会发火的吧?
“他最后甚至写上了‘纸上谈兵无所为’七宇。”中年男子似是感觉大快人心地朗笑数声。
“这小子胆子忒大。”校尉喃念。竟敢惹那些翰林官。
“但却很引人兴趣。我今早和他见过面了,并且依他要求,将那假想的战地条件列得更为详细,他便给了我这么一篇完整又超卓的必胜兵法。”而且,他若是稍微更动河川方向,或者山棱所在,那小子还可以重新再撰写一篇完全迥异的杰出战法。
武举选考的武经及兵法论因为没有比术试重要,武人又识字不多,经常流于形式,一般都是代笔,这小子却证明了自己骑马射箭不行,但另有真本事。
这纸上谈兵无所为,他倒是做得非常优异。
“这么厉害?大人,您瞧他可有上回殿试那个武状元的气势?”校尉睁大眼好奇道。他还记得三年前那个姓上官的武状元,年纪轻轻却技艺超群,连大人都称赞不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