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愣,缓缓地笑开。
踮起脚尖,她拥抱他,听着自己的心跳重叠上他的。“你说的没错。别人的丈夫可能只是丈夫,而我的丈夫却可以是我的好友、我的知交,和我并肩作战的人。”她满足地笑着,最后存在心底深处的迷惘和不安也尽烟消云散了。
她何其幸运,能拥有这个与自己意念相契的男子。
抬起头来,有些期待又羞怯,她不是很明白地道:“那……那、那我们现在开始就要做夫妻了吗?”
他望着她,说不出是何种表情。
沉默不语良久,他握住她的手,一同进了房。
“上官?”她不解地询问。心里想着,或许该换个称呼才对。
上官紫没有回答,只是关上门。
最后隐没在门内的,是她艳红色的衣角,和他的袍摆。
※ ※ ※
翌日。整夜没睡的上官绿晌午才出房,小行则继续被她绑架在房里折腾。
正要去后头的老井打水净脸,就瞧见湛露,“嫂子……啊呀!”
她大叫一声,让湛露吓了跳,还以为自己的女装打扮太奇怪,却听上官绿猛拍着额头道:
“天哪天哪!昨儿个是大喜之日啊!我居然跟小行在房里磨蹭了一晚!”她抓住湛露,问道:“你们昨晚该不会偷偷拜堂了吧?没有叫我太不够意思了啊!”
“不……”湛露摇头。她和上官紫没拜什么东西啊。
“不什么啊?你们该不会压根儿就忘了昨儿个的大喜之日吧?”亏她还准备这么久,本来想说只有几个人已经很难热闹,怎么这两个人好像事不关己?更加麻烦了。
湛露的眼神明显地飘开。“没……没忘啊。”
“没忘?没忘你们今天就是夫妻了啊!”
“……我们是夫妻了啊。”她小声地道。
“啥?”上官绿皱眉。
湛露忙开脱,“我还有事。”就要离开。
上官绿冷静后才恍然发现她穿的是女装。同一张脸,不同的衣服,不过就是穿上裙子,她脸上没有脂粉,头发只是简单挽起,看起来根本和男装时一样啊!
真……真无趣啊!还以为自己能看到什么惊奇的上官绿,不禁开始埋怨那些换了衣装就换了个人的说书故事欺骗她的感情。
仿佛猛地发现什么,她用力地、用力地瞪着湛露的背影,然后追上她。
“嫂子!”她在她耳边不怀好意地问道:“你……是不是很痛啊?”
湛露先是张大了瞳眸瞅着她,半晌,才镇定又和缓地轻轻露出微笑。
“你以后就知晓了。”
上官绿一呆,湛露越她而去。
“好厉害啊……”她傻傻喃语。大哥选的,果然不同。
唉,她能玩弄的,还是只有小行啊!
※ ※ ※
湛露,七岁之前,她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
不,或许不是七岁。因为她是从有记忆的那年才有人帮她开始推算起,可能多或少了一、两岁也不一定。
“喂!小鬼,滚远点,别挡着老子的路!”
“兔崽子讨了多少钱?四枚铜钱?真他娘的少,拿来!”
“小乞丐,就算再看着我,我也不会给东西吃的,走吧!”
她捧着自己的残钵,将已经臭酸冷硬的半个窝窝头捏碎,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纵然肚子已经很饿很饿,饿到痛了,她还是不敢吃完,留了一点。
从她有记忆开始,这庙口就是她的家,众人踩的地板是她的床,那边塞的稻草就是她的被,她身上穿的衣衫是好几年前有个大娘可怜她,说她一个小女孩怎能坦胸露臂而帮她穿上的。现在已经小了很多,破了很多,污了很多。
那时候她才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是个“女孩儿”,跟那种……在月老前娇羞地烧香拜佛拿红丝线的美丽人物是相同的。
不,或许是不同的。她没有那么美丽,她蓬头垢面,身上的污泥可以搓出两个窝窝头;她又脏又黑,甚至没人看得出她究竟是男是女。就算是去溪边洗干净了脸,她还是不美。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不知道自己能够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寒冷的冬夜里,她在庙口旁的小巷中卧地而眠,身子不受控制地打颤。
会不会死啊?她听人家讲过,“死”是一件很可怜、很伤心的一件事。
那缺了门牙的庙祝,老是说:死了就不会有烦恼和痛苦了,也就是不会饿,不会冷,只要躺在一个叫做“棺材”的好地方睡觉就行了。
死掉,听起来很好啊,为什么会觉得可怜伤心呢。
她模糊地想着,黑空开始降下霜雪,钻进盖身的稻草里,躯体内外都冷透了,可是额头还是哪里又好像是热的,她半昏半睡地睁开眼,好似看到了一道金光在指引她。
要死了吗?要死了吗?还是死掉比较好吧?
一个重量忽地压在她肚皮上,痛得她整个人立刻清醒过来!
只听有个女人慌张道:“啊!啊!修郎,我好像踩到了什么……”
窸窸窣窣,有人拨开了她的草被。两个人,四只眼睛,和她对瞪着。
“哇!”那妇人吓住,赶紧躲到男人背后,“是是是——是人是鬼?”
“是个孩子呢。”气质斯文的男人道。
“是个孩子?”妇人偷偷探出头,望着她。
自己有这么好看吗?她想起身,却感觉四肢无力,昏昏沉沉,一个脚软就跌倒在地。
“那孩子、那孩子……没事吧?”妇人紧张地道。
“等等,这位小兄弟?”男人这么唤着。
她是个女孩儿,不是小兄弟。身体不听话地一直发抖,她没有力气,只能趴在地上慢吞吞地往前爬。
“你等等、等等啊!”这次换那妇人,似乎已经不再以为她是鬼怪。“你要去哪儿?我踩了你一脚,所以你生气了是不?我跟你道歉嘛,小兄弟,别生气、别生气——哇!啊!修郎,他死了啊!”一见她闭上眼睛,妇人立刻回头对着男人哭道。
自己只是觉得累,爬不动,想睡觉而已……这样就算是死了吗?
也好……也好吧。她恍恍惚惚,好像一直听到那妇人哭叫着:
“修郎、修郎!我把这小兄弟踩死了啦——”
“我……我不是……”小兄弟,也不是被“踩”死。她想在死前要说出这两句话,却只出口三个字,就被强大的黑暗掩没。
※ ※ ※
再次睁开眼睛,望见的是妇人放大的脸。
“你醒了啊?”妇人笑嘻嘻地,“你睡了很久呢,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啊?瞧,我拣了几件我以前的旧衣裳,稍微改改你就可以当两件穿了。若不是大夫提醒我们,还以为你是个男孩呢。”
女孩瞪着她,好半晌,肚子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
“哇!你一定很饿了吧?等一下、等一下。”妇人走了出去,再进来时手中有着端盘,摆放着热腾腾的白米饭和一些小菜。“不是很丰盛,不过,应该是可以让你吃饱喔。”将碗递给她。
她停顿了下,渴望地望着那闪亮亮的白米饭,咽了口口水,没有理会妇人给她的筷子,直接用手吃将起来。
妇人歪着脖子,将竹筷放下,然后笑着问:“小姑娘,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名字?
她扒饭的手停顿了住。名字?名字?名字就是别人对自己的称呼吧?
“小鬼。”她直觉回答,“兔崽子,臭乞丐。”
“耶?”妇人呆住,又说明了一次:“不是的,我是在说你的名字啊。我叫香兰,我夫君叫修郎,你呢?”
女孩看着她,良久,偏着细瘦的颈项重复说:“小鬼,兔崽子,臭乞丐。”
妇人傻了下,泪水就这样唏哩哗啦地掉了下来,她激情地一把抱住女孩。
女孩睁大一双眼,被当成抹布似地给妇人擦泪。碗险些弄掉了,赶紧护在怀中。
“好可怜喔,你一定是没有名字对不对?不要紧,修郎是个秀才喔,他一定可以帮你取很好听很好听的名字,你等等!”很快地走出房间。
妇人离开后,女孩轻颤,这才感觉,妇人的身体实在好暖。
面颊湿湿的,她抬手摸了摸,还有些热度。没有抹去那余温,她捡起黏在床榻上的米粒吃着。
不一会儿,妇人带着昨晚的斯文男人进来。
“修郎,修郎,她没有名字呢,你帮她取一个,好不好?”
修郎先安抚妻子,才慢慢地走向前,坐在榻边。“小姑娘,别怕。你……还记得昨儿个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女孩直直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那修郎也不急,只是微笑道:“我名唤修郎,这是我的妻子,这里,是我们的家。昨儿个你病昏在路边,让我们给带回来了。”
这她知道。女孩点头,“我,死掉了。”所以才会有白米饭吃。
修郎微讶,随即柔声道:“不,小姑娘,你没死。”
她摇首,“死掉了,才不会饿,不会冷。”
修郎愣住。香兰则赶紧上前,抓住女孩的手贴上自己的脸,急道:
“没死的!没死的!死人不会有感觉的,瞧,我是热的,你也是热的,你碰得到,不是吗?”
她望着香兰。不懂,迷糊了。
香兰哭道:“修郎,她才几岁而已啊,好可怜……”
修郎握住妻子的手,平静地沉思了下。
“小姑娘,”他微微一笑,对着女孩儿道:“我们能够相遇,或许就是缘分。我和香兰没有孩子,不如,以后你就叫我作爹,唤香兰为娘,当我们的女儿。好吗?”
“对啊对啊!好主意呢,修郎,你能想得到真厉害呢!”香兰大喜,赶紧抱了修郎一下,对于妻子的举动,他的脸淡淡地红了。她对着女孩儿道:“以后你就作我们的女儿,好不好?”
女孩儿似是一时间无法理解,只是望着两人。
“小姑娘,”修郎温柔地解释道:“虽然我们并不是很富裕,房子老旧,但日子也是过得极愉快。当我们的女儿,意思就是……你以后不会太饿,不会太冷,也不会死掉了。这样,好不好呢?”
“是啊,你看,我这里有很多衣裳要给你呢,还有还有,我们虽然很少吃肉,但是米饭很够的。”香兰笑如春花。
有饭吃,有衣服穿……女孩儿懵懵懂懂,但是只听到这两句话,也足够让她点头了。
“谢谢!谢谢你当我的女儿喔!”香兰兴奋地抱住她。“呀,修郎,她答应了呢!快点快点,帮她取个名字啊。”
对于天真烂漫的妻子,修郎的笑意未曾稍减。
“小姑娘,你没有名字是吗?我帮你取一个可好?”见女孩儿似乎不明白,他没有不耐烦,只是露出笑容,“你跟我姓,姓湛,那么……”
“……湛湛露斯,匪阳不晞。”他缓缓吟道,朝她柔声道:“不如,就叫‘湛露’吧。露水浓厚。湛露,以后,这就是你的名字了,好吗?”
“哇!”香兰喜悦道:“这名字好好听啊,修郎,你好厉害呢!湛露,湛露,我有女儿了,我作娘了!”
“湛露……”女孩喃喃念着。湛露,就是她的名了吗?是属于她自己的吗?别人抢不走的吗?
“我的女儿,湛露。”香兰在她颊上亲了一口,让她吓了跳。
从没有人这样对待过她。女孩儿呆愣地任香兰搂抱着。
“是啊,湛露,以后,就是你的名了。”
那个叫修郎的人,笑着这么说道。
※ ※ ※
修郎是爹,香兰是娘,她是女儿。爹和娘,就是会对自己生的孩子很好很好的人,所以,这将近两年来,他们对她真的很好。
让她吃饱,让她穿暖,不求回报地给她从未有过的关心和疼爱。
虽然她不是他们亲生的。
“修郎,我今天一定要跟露儿好好谈谈。”香兰拉着自己夫君,噘着唇瓣道。“我们俩一起去,你是她的爹,可也不能跑的。”
修郎摇头笑叹。“我不会跑。”
任由妻子牵着自己,走到湛露房门前,还没来得及提醒敲门的小小礼节,妻子就心急地一把给推开了门。
看来,香兰真是很担心露儿啊……修郎苦笑。
他们太过意外的出现,让湛露吓了跳,赶忙将手中的东西藏在棉被底下。
香兰比较迟钝,她道:“咦?露儿,你在看什么啊?”
修郎在心里暗叫一声糟,果然见到妻子好奇地上前欲翻开棉被。
“娘。”湛露唤着,压住里头的东西不给看,口气显得生涩和僵硬:“没什么,没什么的。”
“香兰。”修郎认为女儿需要有自己的隐私。
“让娘看一下嘛。”香兰却无法理解,执意从棉被底下抽出……一本老旧的书籍。“咦?修郎,这不是你常常在看的那一本吗?”
修郎微愣,接过一看。这是他的书,他柔声问,“露儿,你对诗经有兴趣么?我不晓得你识字呢。”
湛露低垂着头,半晌,才轻声道:“不,我没有,我不认识字,我也对诗经没有兴趣。对不住,爹,擅自拿了您的书。”
她顺服地说道,但香兰却看着她。看着她、看着她,看到自己鼻子被鼻水塞住,然后流出一大串眼泪。
湛露吃惊地望着娘亲,不晓得自己做了什么令她伤心之事。
“呜。”香兰哽咽一声,转头埋进丈夫的胸怀里。“修郎!你瞧,我就说露儿一点都没有把我们当爹娘啊。”
听到她这么说,湛露心慌极了。为什么娘会这么认为呢?自己不是一直都很乖很听话的吗?她从未吵闹,从未不满,从未要求过什么,这样还不够乖巧吗?
他们这么快就讨厌她了吗?打算不要她了吗?这个想法,让她瘦弱的双手轻轻地颤抖起来。
寒冷,饥饿,她怕的是什么呢?
“露儿。”修郎一手抱着妻子,一手摸摸她的头,慢慢道:“露儿,你知道吗,我和你娘……是很疼爱你的。”
他微笑道:“我们没有带过孩子,突然有了你,或许是有些手忙脚乱的。但是,就算我们不曾为人父母,也能够发现到,父子或母子之间,好像不是我们这样的呢。”他牵起衣袖,拭去妻子面上的泪水。
湛露猛地抬起头脸来,表情是疑惑又紧张的。
“露儿,”他温笑唤着她开始习惯的名字,“我和你娘,不要你怕我们。你总是那么听话,那么乖巧,不曾对我们敞开心胸……你不会哭,却也不会笑,这样的话,跟人偶有什么差别呢?”
她直直地凝视着温柔的爹亲,然后又移动视线,望着眼睛红肿的娘亲。
“露儿,你可以对我和你娘撒娇,你可以在我们面前表现出所有情绪,不要那么压抑。没有孩子会对爹娘这般的。”修郎握住她小小的手,道:“好了,现在告诉爹,你识宇吗?喜欢这本书吗?在里面看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