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鼻间一酸。
“爸爸说你毕业了,要找别的工作,所以不当我的保母了。”他仰起漂亮的小脸,“是这样吗?”
“……嗯。”她点点头。
他皱眉,星眸闪过一丝怨怒,伸手推开她,“为什么连声再见也不跟我说?”尖锐的斥责刺痛单白芷的心,她强迫自己微笑,“对不起,今天就算我向你赔罪好吗?我带你去游乐园玩,请你吃冰淇淋好不好?”
“不要把我当小孩!”他乖戾地大声喊道,“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哄我吗?”
“不行吗?”她拍拍他的颊,“那你想怎样?”他撇过头,“不知道!”赌气似的。
“这样吧,等你想到再告诉我。我们先走好吗?”
“去哪儿?”
“游乐园。”她微笑,牵起他的手。
他们去了台北儿童育乐中心,趁关门之前,疯狂地玩了一场。
待夕阳西斜,两个人都筋疲力尽时,她决定实现另一个诺言,带他去吃冰淇淋。
他一面吃冰淇淋,一面抱怨,“不好玩,蛋白质,下次我们去别的地方吧。我看电视广告,六福村好像不错。”
“六福村?”她笑望他,“那都是些很刺激的游乐设施呢,儿童不宜。”
“可我不怕!”
“好吧,下次有机会带你去玩。”
“还有,我们再去游泳,到八仙乐园怎么样?”他又有新的提议。
“听起来不错。可是我不大会游泳呢。”
“真笨!到时我教你好了。”
“好啊。”她笑着应道,笑着听他兴高采烈地说以后要她带他到哪里玩,笑着听他志得意满地自愿教她游泳。她不停地笑着,不停地点头,仿佛两人以后还有无数次机会见面似的。
虽然她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与他见面了,而翔飞也同样明白这一点。但是他们仍然继续假装,假装这并不是他们最后一次出来玩。二十四岁的她早学会假装许多事,而六岁的他,也正努力学习中。
“好了,七点半了,我该把你送回家了。”楚翔飞默默点头,随着她站起身。“蛋白质,你知道吗?我们已经搬家了。”
“搬家?”她一怔。
“新家在内湖。”
“为什么要搬家?”
“爸爸说,是该换个环境的时候了。”因为那个家有太多令他伤痛的回忆吗?单白芷的心重重一揪,匆匆结帐之后,她牵着楚翔飞逃离冰淇淋店就像楚怀宇等不及要逃离那个由他亡妻一手布置的精致房子一样。
夜渐渐深了,中山北路亮起灿烂霓虹,由北至南,连成一串灯流。
“蛋白质?”沉默许久后,楚翔飞忽地开口。
“什么事?”她收束恍惚的心神。
“我记得你以前告诉过我,你也没有妈妈。”
“……是。”她哑声回答,“我没有。”
“你妈妈也死了吗?”
“她只是……离开了。”
“为什么每个人都要离开?”他绷着嗓音,“为什么妈妈要离开自己的小孩?”她蹲下身,伸手抚摸那张浮现淡淡愠怒的小脸。
“因为……妈妈也是人,她们也有权选择自己的人生。”她柔声道,“懂吗?”他不懂。要一个六岁的小男孩理解这样深奥的问题毕竟太难了,他只是似懂非懂地望着她苍白的容颜,强迫自己像个大人般成熟地点点头。
“你离开我,也是因为你有自己的人生吗?”他低声问。
这样的问题令她心痛。她凝睇那对澄澈透亮、掩不住浓浓哀伤的眸子,胸口漫开丝丝苦涩。
她离开他,是因为她害怕。因为害怕,所以选择离开……可她不确定一个六岁大的小男孩能不能懂,所以只能仓皇地道歉,“对不起。”
“没关系,我懂的。”楚翔飞成熟地拍拍她的肩,“爸爸说过,每个人都会离开的。”所以他才希望翔飞别对她付出太多感情,所以他才会一开始就警告她不许大亲近他的儿子可她却没能做到。她让翔飞深深地喜欢上自己,然后又重重地伤害了他。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蛋白质,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
“不要更改你的E-mail address。”翔飞认真地说,“这样不管你搬到哪里,我都可以把邀请函寄给你。”
“邀请函?”
“嗯,记得吗?我说过要开一个很大很大的Party。”我要很有钱,盖一座很大很大的游乐园……让大家都喜欢我,这样就不会有人离开我了。
是的,她记得。怎会不记得呢?一股酸意窜上眼眶,她急急敛眸,不让小男孩看见她伤痛的眼。
“你答应吗?”
“嗯,我答应。”她不该像这样离开他的,不该如此伤害他。
如果每一颗长大的心灵,都是伤痕累累,那么她确信自己也在这颗幼小的心灵留下了一道。
“……我们走吧。”她深吸一口气,重新牵住微凉的小手,可他却停在原地不动。“怎么啦?”
“爸爸。”他眼神定于某一处。
她一震,随着他调转眸光,捕捉住那修长挺拔的身影。楚怀宇站在一家店里,穿着深色西装的身躯懒懒地倚着玻璃墙,正浏览着一本杂志。
那是一家……婚纱店!他在婚纱店里做什么?惊愕的疑问才在脑海里轰隆炸开,映人瞳眸的美丽倩影立刻给了她答案。
“是莫阿姨。”楚翔飞瞪着那个穿着白色婚纱的女子,她正对他父亲甜甜笑着。
“莫……语涵?”
“原来你也知道她?”他奇怪地瞥她一眼。“她喜欢爸爸。”
“是吗?”
“她曾经问我,她当我妈妈好不好?”
“你……”她感觉喉咙干涩,“你怎么说?”
“我说随便,我无所谓!”他撇过头,“我们走吧,蛋白质,被爸爸看到就糟了。”
“啊,嗯。”她轻轻点头,落寞地准备转身。
可已经来不及了。玻璃墙内的男人发现了他们,原本含笑的脸忽然变得铁青。
她身子一颤。
第十章
“你他妈的带我儿子去哪里了?”将儿子支开后,楚怀宇凌厉的质问宛如烈火,烧灼着单白芷颤抖的身了。
她扬起容颜,几乎是无助地望着他。“我……只是带他去游乐园而已。”
“我警告过你,不许再见翔飞的!”他紧抓她的臂膀。
“我知道。”她忍着疼痛,“我只是……只是想跟他好好地道别,我不想伤害他——”
“你已经伤害他了!”怒吼划破黑夜。
她容色一白。
楚怀宇瞪视眼前显然被他炮轰得晕头转向的女人,怒气陡然更盛,“Damn it!”他诅咒一声,“如果你的耳朵有问题,我再警告你一次,永远、永远不要再来烦我儿子!”
“我知道。”她嗓音急促,“我保证不会有下次了。”
“最好是这样。”他直直瞪她,好半晌,才转身意欲离去。
“怀宇?”她唤,沙哑的嗓音隐隐蕴着一丝祈求。
他凝住步履。
“我爸说你之前去看过他,还告诉他,我一直想求他原谅。”
“是又怎样?”他缓缓旋回身子,面无表情。
“我要……我要谢谢你。”她勉力扬起微笑,“谢谢你帮我找到他,谢谢你告诉他那些话。你对我……大好了,我很感激。”他冷哼一声,“就当你这几个月总是‘加班’照顾我儿子的报酬吧。”望着他冰冷的神情,她深吸口气,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关于论文的事,我真的很抱歉。”
“我不想听这些。”他眯起眼,摘下眼镜放人胸前口袋。
“我明白。我只是希望你知道,”没了镜片遮掩,她惊恐地发现他眸中的怒火原来是如此炽烈,“我真的、真的觉得很对不起——”
“够了!”愤怒的咆哮打断她,他怒瞪她,如果眸光能伤人,她早已被烧得体无完肤。“你还要演戏演到什么时候?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要用这种方式来嘲弄我吗?是!我之前是看错了我妻子,后来又看错了你,我是白痴!彻头彻尾的白痴!我见鬼的是什么名律师?我连一个女人是不是在说谎都搞不清楚,还能上法庭为我的委托人辩护什么?我根本是个笑话!天大的笑话!”
“不,你不是,你不是的。”她急急喊道,直觉地伸手握住他臂膀,“你只是……一个很温柔的男人,你是个好爸爸,真的!你很好,你太好了……”嗓音逐渐细微。
“说够了吗?”她的手颓然落下,“我真的很抱歉。”楚怀宇厌烦地睨她。
“你放心,我以后不会再来打扰你们了。”她自动后退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我祝……祝你们幸福。”他蹙眉。
“你的新娘很漂亮。”她指了指正站在店里、透过玻璃墙瞧着这一幕的莫语涵。
“她看起来是个很棒的女人。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没必要告诉你吧。”他语气讥嘲,“莫非你打算来参加婚礼?”
“我……没有,不是这样的,我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她喃语着,后退的脚步一个跟跄,差点撞上路旁的消防栓。
他眼明手快地扶住她,吼道:“小心一点!”那样的斥喝竟教她眼眶一热。她连忙挣脱他,“谢谢你。我真是……哈,我老是这么笨手笨脚的。”仓皇调转视线,“啊,公车来了,我该走了,再、再见。”他瞪视她许久。“我们不会再见了。”无情的宣告冷冷掷向她。
而她,只能默默承受,痴痴望着他挺直的背影,望着他推开玻璃门,走向那个她再也无法触及的世界。
心跳,仿佛停了,她的世界,也在这一刻停止运转。
她目送他离去,感觉胸口空空落落的,仿佛又回到了九岁那年、那一年的某个夜晚,她也曾经像这样,无助地望着母亲离去。
公车来了,她必须走了。
她木然地提醒自己,强迫自己旋身,赶在司机关上门前跳上车。
右手拉着吊环,她僵直地站着,车窗外缓慢飞逝的景色映人她的眼,却只反照出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当公车几乎到达终点站时,她才恍然察觉自己坐错了车。这路公车确实会经过她住的地方,可她却坐反了方向,现在的她,离目的地反而更远了。
方向错了。领悟到这一点,她蓦地鼻问一酸,有股想哭的冲动,却哭不出来……
★★★
“哈罗。”清脆的敲门声响起,伴随女性低柔的嗓音,“在忙吗?”楚怀宇的视线从电脑荧幕上移开,望向半倚在办公室门扉、对他柔媚浅笑的女人。
“有什么事吗?语涵。”
“下午茶时间,你不休息一下吗?”裹着白色套装的身子盈盈走进,“我帮你拿来一杯咖啡。”
“谢谢。”楚怀宇起身接过咖啡,示意她在沙发上坐下,自己则背靠着窗棂。
“最近在忙什么?”她问。
“没什么。”
“好像精神不太好的样子。”
“是吗?”她微笑,起身走近他,修长的手指摘下他的眼镜。“黑眼圈。”
“有吗?”他蹙眉。
“不但有,而且很深。”她眨眨眼,“最近睡不好吧?”他没回答,抢回眼镜重新戴上。
“为爱失眠?”
“什么意思?”他面无表情。
“你明白我的意思。”莫语涵搁下手中的红茶,俏臀移坐在他的办公桌上,修长的双腿交叠出性感。
“没事的话,我要继续工作了,待会儿要跟委托人开会。”
“等等。”她握住他的臂膀,阻止他坐回办公桌后,“跟我谈谈那个女孩。”
“哪个女孩?”
“翔飞的前任保母。”他睇她,一言不发。
“那天我在店里都看见了,你把她痛骂了一顿。”
“不关你的事。”他冷淡地应了一句。
“是不关我的事。”她无视于他的冷淡,迳自说道:“只不过我有件事想说。”
“什么事?”
“你之所以把她辞退,是因为她写的论文吧?”他眼中闪过一抹惊讶。
“奇怪我为什么知道吧。”莫语涵嫣然一笑,“这就是莫大律师的本领啊。”
“说重点。”他咬着牙。
“重点是那女孩其实想改题目的。”眉峰更加攒紧。
“好吧,我承认那天她来事务所找你时,我在洗手间里当了一回小小的间谍。”她侧头附上他耳畔,暖暖吹送气息,“我窃听了她跟别人的谈话。”
“跟谁?”他绷紧身子。
“她的指导教授跟学姊。”
“说了什么?”
“有兴趣吗?”她重新坐正身子,星眸璀亮。
他紧紧握拳,“你可以停止这样捉弄我,语涵。”她笑了,深深望了难掩焦躁的他一眼,“很难得见你这副模样,怀宇。”
“别闹了!”他低吼。
“我多希望这样的表情是针对我啊。”莫语涵轻叹,明眸掠过一丝遗憾,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她在电话里不停地跟指导教授哀求要换题目,还被狠狠骂了一顿。我不知道她到底拿你在论文里做了什么案例,可我知道她很后悔,后来还跟学姊说她觉得很对不起你。”他不语,掩在镜片后的黑眸深邃,教人无法认清其间隐藏的思绪。
莫语涵静静望他,“她还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
“……什么?”
“她的学姊问她,你们两个是不是在谈恋爱?她说不是,她想,你只是玩玩而已。”
“什么?!”面部肌肉终于牵动了。
“她认为你只是跟她玩玩而已,可却仍慌忙地想换题目。你认为,这意味着什么呢?”莫语涵跃下办公桌。“好啦,我要走了。”
“等一等!语涵。”他唤住她。
“嗯?”她娇美的容颜微侧。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他沉声问。
“你说呢?”她翠眉轻挑,“就算是谢谢你吧。”菱唇微扬,“谢谢你陪我去试婚纱。能在生日当天尝一次当新娘的滋味,是我收到最棒的生日礼物了。”
“这么想结婚?”
“不想。”她坦然摇头,“只是想看看自己穿上白纱的模样而已。当然,如果对象是你的话,我或许可以考虑踏人礼堂。”美眸朝他眨了眨。
他微微一笑。
她拿起红茶杯,玉手朝他挥了挥,娇颜满盈的笑意在转身之后,迅速敛去。
★★★
“怎么,今天晚上又不回家吃饭吗?”
“对不起,爸爸。”话筒那端传来单白芷歉意的回应,“学生们今天模拟考,我得留下来陪他们对答案。”
“最近你总是这么忙,又睡不好,当心身体啊。”单父语气充满关怀。
“知道了,爸爸,你一个人也要好好吃饭。”
“嗯。”挂断电话后,单父不禁轻声叹息。
他这个女儿每天不是忙着在补习班工作,就是上图书馆查资料,晚上回到家又总是熬夜看书,几乎每天早上都见她顶着一双黑眼圈,掩不住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