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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来运转  第13页    作者:凌淑芬

  玉京子口中的“长发姊姊给了她一颗白色的蛋”,八成就是他当年被骗去的那颗金丹,她再把自己的魄灌注其中,成就了小白蛇的形体。那颗金丹是由他的精气所聚合,多少蕴纳了当年优游山林的灵气,再加上她自身的经历,两相融合之下,才会形成混淆的记忆,让她误以为自己“前世也是一只蛇”。

  换句话说,没有他那颗金丹,她连一颗蛋都孵不出来。

  但是夏攻城不急着挑她毛病。

  “还有呢?”

  “还有……我会从小蛇变成大蛇。”

  “嗯,还有呢?”他怡然问道。

  “还有,唔,也会从小人变成大人。”

  反正翻来覆去不外乎变成人与变成蛇就对了。他都懒得接话了,留给她自己去觉得惭愧。

  “唔,我……”玉京子实在是很想替自己多辩驳几句,偏偏艺不如人是铁铮铮的事实,容不得她狡赖。

  她越想越委屈,忍不住蹲下来抱着真身,呜呜咽咽地哭了。

  “奇怪,你哭什么?我又没欺负你。”夏攻城立刻坐直身。

  她并没有蓄意哭得很大声来博取同情,只是缩手缩脚的抱着自己,嘤嘤掉眼泪。

  “唉!你每次都用这一招。”他无奈地来到她身前,将她抱回石台上,稳稳地护在怀里。

  “你……你神气什么?法力太低也不是我自个儿愿意的……”她把整个身子缩成一团小球,抽抽噎噎地哭诉着。

  “好吧好吧!”借人家笑话一下也不成?

  “又没有人跑来跟我说:‘你现在已经几百多岁了,我数一二三,你就会变得很厉害。一二三,变!’”

  “我知道。”他也不是有人跑来跟他“一二三,变”呀!

  “我只是很单纯地生活着,太阳下山就开花,太阳升起就落花,哪像你?都老成了精,一颗心长了十七、八个窍!”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心里泛嘀咕。

  人家仙灵精怪随着时日增长,渐渐与风云水土等自然界的频率相融和。等到灵窍一开,自然就懂得如何以意念来呼风唤雨,幻物成形;更有心的人就去拜师学艺,努力修道来提升自己,这和“心眼长不长窍”好像没什么关系。明明是她灵窍开得晚,却要来怪别人。

  “好了,你哭也哭够了吧?”心里嘀咕归嘀咕,一记温存的吻仍旧映上她的头顶心。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扑簌簌的泪水更汹涌地往外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以前她不是没有用过“哭功”,却多少看得出来是耍赖的成分居多。可是她现在的哭法,却是真真切切、如假包换的悲泣——不刻意地大声号哭,不四处乱抹泪,只是双手紧紧捂着脸,指缝间沁出盛不住的晶莹。

  夏攻城被她哭得手足无措,兼莫名其妙。

  “你究竟是在哭什么,好歹说句话!这样闷着头猛掉泪,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他焦躁起来。

  玉京子胡乱抹去满颊的泪水,从他怀里爬到旁边的空位去,背过去不理他。

  “你别太得意,我也不见得有多喜欢你。”话中有很明显的赌气成分。

  “噢。”他选择最保守的回应。

  他没有反应的反应又伤了她的心。

  “别以为我的能力比较低,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就不知道。”她恨恨地扯着衣角泄愤。“什么‘不再寻我了’、‘离我越远你越安全’,你也不搞清楚,我有没有主动叫你来找过我?明明每次都是你自己莫名其妙地摸上门,我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你了。”

  “嗯。”他还是那副深思的调调,动作和语气都慢吞吞的。

  “我设陷阱抓过你吗?教唆别人来害过你吗?你自己运气不好,怪得了谁?居然赖到我头上!你想赖住我,还得看我愿不愿意呢!少臭美了!”

  “那你愿不愿意?”

  “呃?”

  “你愿不愿意?”夏攻城很认真地看着她。

  “我……我……”

  “快,我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他淡淡说。

  “一个”选择的机会?意思是,如果她摇个头,他就从此天涯山水相别离,两人再不相逢?如果她点个头……天啊!还要她自已先点头吗?难道他连女孩子家的矜持也不能替她保留一点?

  她真不是普通倒楣!本来以为一板一眼只是他化成人形之后的性格,没想到他真性情就是如此;不像电视上的男主角那样罗曼蒂克不打紧,还强迫她主动表白。

  这算什么?他们连个烛光都没有,更别说晚餐了。说到晚餐,她肚子真的好饿……

  呜……越想越委屈……

  “哇!不……不公平!呜……腊烛,花,生菜沙拉,音乐……肚子饿……”

  “好好好。”他懂了、他懂了。夏攻城头痛地按住额角。“下次再补给你。”

  “下次?下次?”她含着泪怒喊。

  “做事也要看场合!我现在弄出一堆鲜花和烛光不是很奇怪吗?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不可爱?”他还抱怨呢!

  “你敢说我?你也不想想看自己的念头有多么伤人。”

  “唔,”他顿了一顿。“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那你将来会不会哪天神经打结,又决定要躲得远远的,来个不见为妙?”她仍然是一脸悲愤。

  搞了半天,原来如此!夏攻城轻声笑了起来。

  他们的对话不是和上回的流浪蛇之争有异曲同工之妙吗?她的心结从来就没有改变过。

  不安全感。她心头总是有一股强大的不安全感。而这个始作俑者,似乎就是他本人;只是当年一个颓丧的想法,不料竟然在她心底生成如此大的阴影。

  “过来。”

  玉京子狐疑地打量着他伸出来的手。

  “过来!”他重复。

  迟疑片刻,她怯怯地再爬回他身边。

  “看着我的眼睛。”

  她抬起头,直勾勾瞧进他的灵魂底层。

  “不,会。”他轻声的,一字一字的。“听见了吗?不会。”

  “为……为什么你如此肯定?”她嗫嚅地问。还没发生的事情,谁会知道呢?

  好问题!

  其实,夏攻城也自问过,为什么?

  好像,冥冥中就是有人不放过他们俩,非得想个法子,一次又一次地将他们缠缚成一气。

  若以彼此的生命长度做为比例,他们相处的机会并不算多,充其量只是几次短暂的遭逢而已。

  他犹能记得初见她的景象。

  一身碧绿色的衫袄,飘飘然有凌波仙子之姿,脸上端着精灵调皮的笑意,硬是要借他的金丹来玩玩。

  这一玩,便把他的一部分,与她牢不可分地结合在一起了。自此以后,无论相分多远,无论愿不愿意,彼此总是有着感应,都能寻到对方。

  即使是他封了灵智、化身为人的时候,在混沌不明中,仍然亲自挑捡了万花丛中的一点绿,将这盆翠碧的小昙花又抱回身畔。

  如果相识是“因”,那么他们结的果会通往何处?如果相识是“果”,又是什么原因让他们非相识不可?

  他平生只历了三次劫,三劫都和她习习相关。接下来可能还会发生第四、第五,甚至第六七八个劫,然而,奇异的是,他没有丝毫的不情愿。

  唉!夏攻城想起美女老板曾说过,他的先祖——当年随着安道士一起去“玉京”求访天帝的玉京子,曾经爱上一位照顾花卉的女全真,因而误触了情障,被贬下凡尘。或许就是因着这个缘由,让他们这一门后代,从此与花精、树灵的感应特别深吧!换句话说,他注定欠她的!

  他不再说话,俯首吻住了她。这个回答,够明白了吧?

  玉京子好不容易恢复莹白的面容,再度染上一层浸透心肺的红。

  “你真的喜欢我?”她小小声地问。

  他低笑一声,继续吮上她的耳鬓,吸嗅她身上沁出来的清冽芬芳。

  好香……不想放过她了……

  她的肌肤一寸寸的暴露出来,每多一寸雪白出现,空气中的香馥便越盛。

  他陷入意乱中,醉入情迷里,两只手成了最积极的逐香师,一点一滴将她的娇躯从衣物里解放而出,任由馨芳四溢。

  她的肤色莹润,被他吮过的每一个部分,都会烙下一个个粉红的印记。

  他似乎对这个简单的游戏上瘾了——长指先抚过一处光洁的肤质,凑上唇轻吮,离开,看着一层红晖渐渐从深处浮上来,烙成梅花般的爱痕。

  她的脑中仿佛塞满了沉重的石块,或者轻飘飘的棉花,浑身钝沉无力,却又说不出的舒懒快意。

  光裸的背碰到石台的那一刻,她下意识准备好打个寒噤;然而,体肤下感受到的,竟然是一种软柔的质地。

  她极力想睁开眼睛,瞧瞧石台跑哪儿去了,怎么会变成铺着床单似的感受?然而,睁目,看见的唯有压在她身上的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

  他的眼眸悠远,在这两潭无边无深的深水里,她看见,自己。

  鬓发横乱了,娇息微喘着,肌肤红润透。

  身下躺着的究竟是不是石台,已经不再要紧。她第一次如此的喜爱自己,只因为,这是他眼睛底的唯一。

  她主动揽住他的后颈,压下他的脑袋,送上自己的心甘情愿。

  爱他,也让他爱自己。

  ※  ※  ※

  春风来呀百花开,少年郎儿爱来采。采了花呀编成环,送给妹妹笑容开。

  她哼着民俗小调,身上只套着一件他的衬衫,正在摘拾翠昙新绽出来的小花苞;摘了满满一捧之后,回到石台上,开开心心地吃起消夜来。

  他仍侧躺着,一只手支着脑袋,全身只着一件黑色长裤,拉链和裤头都没有扣上,罕见地散发一股浪荡颓废的感觉。

  “我第一次看见有人会自己吃自己的。”他的语调慵懒倦散,另一只手游移在她的玉腿上,品味那柔腻的触感。

  “人家是‘自食其力’,又叫做‘肥水不落外人田’!你没听过,‘落红不是无情物,化做春泥更护花’?”她抓起他的大掌来咬一口。

  “噢。”他反手捏住她的小鼻头。“我讲一句,你就非回三句不可。”

  她嘻嘻娇笑,拿起两朵小花苞凑在他唇畔。“要不要吃吃看?很好吃哦!香香的,还有一种淡淡的甜味儿。”

  他张口接了,顺便吮了她的手指一下。

  咦?真的不错吃。以前除了做成脆糖口味的花瓣之外,他还没有生吃过翠昙。

  宁静馨缓的气氛继续在山洞里蔓延。

  玉京子一边吃着消夜,一边蹭了蹭身下的石台。

  说也奇怪,这石台看起来像石头,实际上也是石头,可是他们躺卧在其上,却没有任何冰冷生硬的感觉,反而触体微暖,而且质感非常温润。如果教她闭着眼睛来摸,她决计猜不出这是一张山岩构成的石面,反而像是……一整片质地较软的暖玉吧!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他忽然问。

  “你去哪里,我就跟着你去哪里。”她想也不想地回答。

  他笑了,白亮的牙齿在柔和的光线里闪动。

  在人世里待久了,有时候还真不习惯她从不掩饰的直接。但是,他喜欢这样。

  “我们还是得回去一趟。”他深思地说。

  玉京子想了一想,也是。凡尘俗世里还有许多人与事需要处理,不能说失踪就失踪,否则会害很多关心他们的人担忧。

  原来,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常常由不得自己的。

  “对了,你这次为什么会弹回自己的真身来?”她现在才想到要问。

  “出车祸。”他白了她一眼。还不是为了你?但想一想,那天出现在马路口的人也不见得是她,说不准是自己看错了,硬要赖在她头上似乎不太公平。

  嘿,刚才被她哭哭啼啼地教训一顿,显然他已经快被洗脑成功了。

  “你呢?”

  “我是自己跑到中庭去晒太阳,睡午觉;睡着睡着,那位姊姊就把我的元神召回来了。”

  夏攻城再度陷入沉思。

  她的真身和元神已聚守在一处,临时要重返人世不是什么大问题。倒是他,当时被重重一撞,元神又弹了回来,虽然受创不深,几乎是立刻就清醒过来。然而,留在人世间的那具肉身,想来已经遭到极大程度的损坏。不晓得他的魄投转回去之后,还能不能使用。

  说不得,如果肉身真的毁损了,他只好再凝神聚化一个。只是,回去之后要如何向同事们解释他“横死在大街上、却又奇迹复生”的事,得花点工夫好好琢磨一番。

  他虽然有着凡人没有的灵通,然而,已经发生过的事就无法回头再去改变,“人力无可回天”便是这么回事儿。

  “走吧!我们先回去瞧瞧,再做打算。”

  ※  ※  ※

  春日迟迟,卉木栖栖。

  亮黄色的计程车停在敦化北路上,一栋办公大楼的前方。

  后门打开,一位都会白领装扮的男人下了车。

  “夏先生,今天没开车出去?”大楼警卫看到他,主动下了台阶,过来和他攀谈几句。

  “对啊,外面停车位难找,还是计程车比较方便。”男子微微一笑,转身上了台阶。

  馀光一扫,他突然止了步伐,斑马线上有一道娇白的身影攫住他的视线。

  警卫先生随着他的目光一起转过去。

  “失陪。”男子含着不自觉的笑意,往马路口走了过去。

  事情发生得如此快速,警卫只来得及看见,夏先生才刚踏上斑马线,一辆小轿车突然从远方飙过来,已经开始闪烁的黄灯丝毫没有改变他冲过路口的决心。

  下一瞬间,黄灯转红,行人通行的绿灯亮起,夏先生快速奔上斑马线,那辆疾冲的轿车已然不偏不倚地撞飞了他,一切仿佛经过最精密的公式计算,丝丝入扣,环环相接。

  “夏先生!”警卫的心脏狂跳,怒吼着冲过去。

  夏先生的身体被高高地撞离地面,飞过三、四公尺的距离,再重重地落在路面上。

  砰!人体骨骼隔着肌肉撞击在柏油路面,发出一记沉闷的声音,听起来比指甲刮到黑板更令人牙齿发酸。

  小轿车紧急煞车,叽!几乎剌破深入耳膜。

  “啊——”一声尖锐的女高音替车祸现场增加更多音效。

  后面的车辆行人全乱成一团,警卫奔到现场,用力拨开挡路的群众,来到伤者的身畔。

  夏先生脸孔朝上,半个身体躺在马路中央的分隔岛,眼睛无神地微睁。

  那个眼神,已经不像一双有生命力的眼……

  “快叫救护车!”警卫对某个路人大吼,对方回过神,连忙掏出手机打一一九。

  “夏先生?夏先生?”警卫蹲在他的身边轻唤,不敢随便翻动他。

  他的脸色苍白,半边的脸颊和衣服上沾满了泥土与青草渍,另一侧的额角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正泌泌流出血来。

  大家的心都提在喉咙间,现场除了对向的来车继续行走之外,别无任何声响。

  “咳咳咳咳——”半昏迷的男子陡然爆出一串咳嗽声。

  “啊!”还有路人猝不及防被他吓到的。

  夏攻城用力喘了几口气,在警卫搀扶下,缓缓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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