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对细眉绉褶得好深好深。“你怎知我一定会被吓到?”
他没说话,白纱下仍是一片朦胧。
“总有人看过你长什么样子吧?”她倾身贴向马脖子,试图靠近他些。“有没有嘛?”她好想知道。
“……只有师门里的人。”
还是有嘛!“你会让他们瞧,一定是因为他们能接受。你师门里的人能够平常待你,你怎知我不能?”总而言之,她不相信有人会丑怪到吓怕人。
她更不希望,花了十天半个月的辛苦行程去洛阳,却没能见到同伴一面。
尉迟昭拉着缰绳,默然了好久,几乎要让她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因为,这种事情发生过。”缓缓地出声,声音好飘缈,仿佛风一吹,字句就会散了开去,再也找不着任何痕迹。
容湛语登时愣住,好半晌说不出话。
这……这是什么意思?他……难道说……
望着他颀长的身影,她的心口慢慢泛起一阵酸意,酸到有点刺,有点痛,哽在她胸腔里,每呼吸一次,就跟着微微疼一次。
脑中有个声音回荡不休,教她不敢再问下去。
巨大的沉重感压落下来,容湛语紧盯着眼前的马鬃,然后顺着缰绳看向他修长的手指,从来没有一刻觉得自己的嘴这么笨过。
“可、可是,我觉得……你很好啊……”垂着头,她喃喃道。一向灵活的脑袋,像被大颗大颗的石头阻塞住了,无法想出更多具说服力的词句。
虽然他们没有认识很多年,但是、但是……她就是这样认定了。
马蹄声“喀咚喀咚”地敲在石子路上,她没了说话的兴致,视线却未曾从他身上移开过。
她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不好的事,只是明白,就算他长得再怎么丑,她仍是会记得他柔软的声音、好心的帮助。
尉迟昭感到身后的注视,下意识地回首,刚好正她对个正着。
“小十?”坐在马上发呆,会跌下来的。
容湛语回过神,发现他正面向自己,毕竟是姑娘家,被他逮着在偷看,脸上禁不住漾起薄晕。
她不自在地撇开目光,偷偷吸气让自己镇定些。
“小十,”他没想大多,甚至是完全忽略她娇羞的神情。“你可否告诉我,你在洛阳的亲戚唤什么名、住在何处,我才好带你前往。”他柔声道。
一句温和的问话,渗入她有些混沌的思绪,却没有再给她沉醉于天籁音韵的愉悦舒适,反而拖着她面对残忍现实。
睁着一双水灵晶眸,她只能呆滞地跟他互望。
“啊?”刚好马脚下一个颠簸,震得她回过神,也差点咬到舌头。“呃……”
糟糟糟!她那胡诌出来的远亲根本就不存在啊!她哪知道叫啥姓啥、又住在哪里?虽然姑姑的分舵也在洛阳,但她的目的地是玉泉庄啊!
可她又不能讲,不然才上门就会被戳破牛皮,要是一个出错被拆穿身分,那更是自投罗网!
该怎么办?
是谁说过,扯一个谎,就要用一百个谎来圆?她从头到尾扯了那么多谎,不就等不到说真话的一天了?
“弄疼了吗?”见她脸色有异,他以为是因为刚才撞到马鞍的关系。
“嗯?不是……”她抿了抿唇。“其实……其实我也不晓得那个亲戚住在哪里,因为……因为……因为我爹还没讲完就断气了!”成天咒自己爹死,她真是不孝。
艰难地想出个理由,虽然好像有点牵强,但也只有硬着头皮了。
“这样……”他沉吟。“名字呢?你知晓他们的名字吗?”他需要更多线索才能让她找着亲人。
容湛语听得出他有些为难,但是--
“我不知道。”她的良心……都揪在一起了。
见她摇了头,尉迟昭眉间有了褶痕。他并非不愿带着她慢慢找,只是他现在有要事在身,必须先去一趟玉泉庄;道上的江湖人士都已经往洛阳赶,一场争斗在所难免。庄内现在又不安稳,小姑娘跟着他,实在不太方便,但又不能放她单独一人……若有什么危险,也可能会拖累她……
见他不语,她心急道:“你要丢下我吗?你要丢下我吗?我会很乖的!不给你添麻烦,你让我跟你去,好不好!?”
她弯身扯着马头上的缰绳,急促的心跳连接到他掌中,让他清楚地感受到她害怕被丢下的恐慌。
尉迟昭睇着那双抓得紧紧的白玉小手,想她家中惨遭变故,顿失依靠,好不容易有人能陪伴她,要是再被抛下,她可能会很伤心……
她还这么小,怎能忍受一次又一次的离弃?
默思良久,他轻启唇:
“我不会丢下你。”他语调放得极柔:“但是,你答应我,一定要听话,好吗?”他微笑道。
不管现在情况如何,他是忍不下心丢下她,只好走一步是一步。
容湛语闻言,险些从马上跳起来欢呼了!
“我听!我一定听话!你是好人!你真是个大大大好人!”她兴奋地红了脸蛋,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心里想着:等去过了玉泉庄,她一定要诚实地面对他,然后好好跟他道谢。
他头一次被人当面这么大力赞扬,斗笠之下的面容有些发热。
不知该如何应对,在迷雾般的面纱下,他无声地扬起唇瓣。他的笑,就犹如他的声、他的人,那般深醉,那样雅柔。
她看到了,虽然不是很清楚,但她确确实实在面纱扬起时看到他有着笑意的唇。
呼吸停了下,胸中的鼓噪变得又急又大。她的脸更红,像是熟透了。
怎么回事呢?她的心跳好快。
“若快点,后天中午就能到达玉泉庄了。”他轻声说道。
“嗯!”她绽出甜美笑靥应着,手心却微微发汗。
走在前面的尉迟昭始终没发现,他身后的小人儿,一直一直压着自己胸口。
第三章
洛阳 玉泉庄
占地辽阔,门禁森严,这是玉泉庄给人的一贯印象。
屹立近五十载,庄内有弟子百名,威名远播,就算不是江湖中人,也大多耳闻过这响亮的称号。
容湛语沿着大门旁的梁柱抬高头看,只觉得脖子像要断掉似;自己站在门前,渺小得像只蚂蚁,她怀疑,怎么有人能推开这么重的门板?
这玉泉庄,是被窃贼光顾很多次吗?不然围墙怎盖得这么高?要是轻功差些,又想偷入庄,大概爬也爬死了。
尉迟昭微弯身,对她温和地低语:“咱们要进去了。”
她先是一愣,不明白他为何要特地说这句话,而后才想到,他是顾及她到了陌生看起来略显沉寂的庞大庄园心里会有所恐惧。
紧瞅着他上前敲门的身影,一股暖流不觉在心口扩散。
“若不是把我当孩子,才不会管我吧?”她小声地喃语。她是很感激他如此细心啦,但总有种他不是对着的真正她关怀的。
等真相大白那天,他还会费神理会满口谎话的她吗?
她……为什么要在意这些?反正等她玩完了回家,就得跟他分道扬镳了,就算他对她多生气,或者态度会变化又如何?他们两人终究碰不着面了啊。
垂低眼,这个突然涌上的想法让她感觉不太舒服。
如果……如果到时她说,想和他重新作好朋友,不知道还会不会有机会呢……
“小十,来吧。”
尉迟昭轻软的嗓音将她的魂魄唤了回来。她抬起头,才发现那关得好紧的大门已经打开了!而他正站在守卫身旁向她招手。
瞠着眸,她忘了眨。
不会吧?这玉泉庄,连守门的都会武功吗?她错愕自己怎会没听到开门的声音,更惊讶那没有表情又很像僵尸的门口守卫一看就知道底子扎实。
要无声无息地推开那巨沉的门,功夫底子绝不会马虎。这种人,被派来守门?
这就是名满天下的玉族宗派,能和她容家“四方镖局”相抗衡的厉害武庄?
可……可是,她家镖局的门僮和仆役只会扎马步啊。
一点都不公平,根本犯规!难怪江湖上每个人都景仰他们、敬畏他们,而把她容家排在后面!
“小十?”尉迟昭回头,看见她还呆站在原地。
“来、来了!”她应一声,连忙跟上他的脚步。
两人才踏进门槛,身后的大门就被关上。容湛语望着眼前遥望无际、一层过一层的庭园,再抬首看深锁的漆红门板,涌起某种陷入被人无形掌控的窒息压迫中。
气流混沌得几乎教她难以呼吸,总觉得,看不到的暗处好像有几十双眼睛在盯着他们。诡异的感受,仿佛跨进了险恶的森然陷阱。
抬起手,她抓住了尉迟昭的衣袍。
正往前走的他微微一怔,低垂下首,见她咬着粉唇,神色有异。
“怎么了?”他低低轻问,语气中透出柔和关切。
容湛语摇了摇头,睇到站在前面带路的人正转过来看着她,好像在打量些什么,让她很讨厌,而且不能忍受。身子一缩,她就问到尉迟昭身后,小手还是抓着他深蓝色的袍子,心中才比较踏实些。
尉迟昭当然也察觉到这庄中不寻常的气氛,看她偎着自己,似乎不愿放手,他略略思索,从包袱里拿出路上备的一顶小布帽。
他轻柔地帮她戴上,然后拉低了些,稍微遮住她的大眼,也盖住了其他人直射向她的视线。
她一楞,摸着自己头上的布帽,仰高了脸凝视着他。
斗笠之下,她看不真切,但是……她就是可以感觉到──
他……好像在对着她笑……
是这么的……温柔呢。
移开放在她脸上的目光,尉迟昭没有拨掉她的手,只是朝那带路的男子拱拳。
“失礼了。”他用着少见的沉稳语调说道。
男子没有表情的点头,而后才又移动脚步。
容湛语就这样抓着尉迟昭的衣袍跟着走,觉得他传递过来的温度,虽然那么淡、那么难以察觉,但却好暖。
心头上烧烧热热的,她紧紧地握住手心中的衣摆,拉下帽沿,她红嫩的唇无法克制地漾出一道美丽的弧度。
玉泉庄虽没有雕梁画楝,但是面积深广,厢房与厢房之间,弯着长长的回廊,又有大小庭园相隔,跨过拱门后的景色也是大同小异,若无人带路,铁定难以分辨东南西北。
两人被带到像是偏厅的房间里,尉迟昭微感疑惑,正待询问,却发现那带路的男子已转过身离去。
“他带咱们到这里来做什么?”容湛语看到那人走了,便出声问道。
没有招呼,也没有人接应,更遑论对客人最起码的奉茶。把他们丢在这里,这就是名庄的待客之道?
他侧过首,低声道:“可能大庄主有事,分不开身,所以让我们在这里候着。”
那还是可以给一杯茶啊!她皱起眉,只觉对方的态度非常不尊重。
是因为自恃甚高吗?所以不理他们?还是有其它理由?
“累吗?”尉迟昭缓语,似是一点也不在意这种小事。
“不会。”容湛语回他个笑,仍旧依赖地抓着他衣服。“咱们什么时候能走?”那个无缘的夫婿她没兴趣看了,这庄里这么奇怪,她不想待。
他敛眸,“如果能问到三师兄的下落,咱们就走;如果不能,那么……”
“要留下来?”好像会作恶梦。
“如果庄主答允。”他面对讲她,“你不喜欢,是不是?”他垂低眼,瞅着她紧抓不放的小手。
“我--”她鼓着颊,想讲一大堆对这里不好的观感,但一思及他希望自己能听话,又将满腹批评吞了下去。“你留,我也留。”她定定地望着他的白面纱,晶眸澄净。
尉迟昭没料到她会这样回答,轻怔了下,只觉她全心全意的相信自己,让他甚感讶异。
他们两人一路同行,朝夕相处,大概是因为这样,所以孤苦无依的她,很容易将他影射成家人……或者她的个性本就如此乖巧吧。他忖度。
两人就在厅里候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终于有人出现。
“尉迟公子,别来无恙?”一名身着白色衣袍的男子,从门外而进。
他面容俊逸、玉树临风,加以儒雅的气息,俨然是一位翩翩公子。
“玉公子。”尉迟昭从椅上站起身,朝他拱手回应。
玉公子?容湛语张大了眼,从帽子下偷看那尔雅微笑的白衣男人。
“自上次杭州一别,有三年没见了吧?”那白衣男子,也就是玉龙,道:“家父不巧有事,所以不方便见客,不过他吩咐了,要我好好款待尉迟公子。”他笑,只粗略解释他的姗姗来迟,挥起袍摆落坐在主位。
款待?这种话也说得出口!是谁把他们丢在这偏厅不闻不问的?有事不会早点派人通知?这么大个庄,人都死光啦?一旁的容湛语在心里咕哝。
尉迟昭并未多加联想,他温言:“庄主的盛情,尉迟昭心领。其实在下这次前来,是有要事想请问。”
“哦?”玉龙挑高朗眉,“有什么事尽管说,本人必当知无不言。”他抚着干净下巴。
“不知道玉公子是否知晓我三师兄的下落?”
“三师兄?”玉龙侧首思考了下,恍然击了个掌笑道:“你是说常常拿柄扇摇来摇去的那一位?”
他轻愣,点头逍:“正是 。”
“怎么,发生了什么事吗?”他状似不经意地问。
“家师月前曾嘱咐三师兄上玉泉庄办事,但在中途却突然失去了联系,所以在下前来,是希望能寻到他。”尉迟昭低柔的话语里多了丝忧虑。
“这样……”玉龙垂低一双狭长的眼眸,“原来如此。你们师兄弟情谊更深,连一向极少下山见人的你都为了此事奔波。”他呵呵笑。
容湛语闻言,一股莫名的怒气陡升。虽然他是笑着说这话,但不知为何,听进耳里却有种讽刺的意味。
是多心?
尉迟昭的态度依旧温雅,没有半分起伏。“请问玉公子,是否曾见过我三师兄上庄拜见?”
玉龙勾起唇,“这个嘛……若要从大门进玉泉庄,必得先经门仆通报,就我的记忆里,并无你三师兄的大名。”他的笑眼猛然尖锐,“不过,若是他没走大门,那我就不得而知了。”
什么!他说这话什么意思?在影射尉迟昭的师兄会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吗?简直是在污辱人!容湛语死命地瞪着他,差点就要破口大骂。
爹不是说,玉泉庄是有头有脸的大门大派吗?还说里面的人都是些仁人君子,可她怎么认为不是那么一回事?
是武林中人都瞎了眼,怕事不敢说实话,还是传闻有误?抑或者,这玉泉庄压根就表里不一?
爹那老糊涂、浆糊脑,肯定也只是听人说说,就这么随便把她嫁出门,还说是为她好!要她相信他的眼光!?
她忧心地往身旁望去,只见尉迟昭静默地站立着,她无法知悉他隐藏在覆面白纱之下的任何思绪。
心里着急,她伸手扯着他的衣袖轻轻地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