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出去。”
“协理,你不去看你爸爸吗?”
“季纯纯,你给我出去!”雷隽霍然站起,握紧拳头,像是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吼道:“你做好工作,别管其他事情!”
季纯纯吓得靠上身后铁柜,雷隽固然冷漠、霸道,却从来没有对她大声凶过,这声莫名其妙的雷吼,吼得她心脏几乎停止。
“好……我去找资讯室的人装荧幕,可是协理,你爸爸……”
“什么我爸爸?我没有爸爸!”雷隽又是大声吼了回去。
季纯纯的泪水被逼到眼眶,他那高大的身形背着光线,脸孔变得阴暗不明,但她又可以清楚地看见他额上青筋跳动,如果不是隔了一张办公桌,她会以为他会立刻嘶了她。
“不会错吧?他叫雷明伦,而且是江阿姨打电话来找你……”她竭力稳住自己的惊慌。
“我不认识他们,你出去,懂不懂?”
“拹理,我不知道你们父子之间怎么了,可是你爸爸开刀……”
“季纯纯,你要我讲几遍?你还罗嗦!”雷隽真的生气了,大踏步来到她面前,抓起她的手腕,用力地拉她走到门口。
他好粗鲁,那有力的手掌拉痛她了,她被吼得满腔委屈,泪水忍不住掉了下来,也明白了自己为何坚持雷隽一定要去看他爸爸的原因。
她很小就没了父母,一听到雷隽的爸爸有事,好像是某种栘情作用,将她思慕父现的心情全部转移到雷伯伯身上了。
“协理,你有爸爸可以喊,你不喊、不照顾;我想喊一声爸爸,却没有爸爸让我喊……”说到最后,所有累积的紧张、担忧、委屈、酸楚、疼痛一涌而上,变成眼里的水瀑,滔滔滚落。
见到她的泪水,雷隽的手掌捏得更紧,直到感觉她骨骼的细弱,他心头猛然一阵抽痛,这才放开了她颤动的身子。
他永远无法招架她的泪水。
她笑的时候,清纯动人,柔柔地拂动他的心;而她哭的时候,无论是嚎哭,亦或是低泣,就是尽情尽性地流泪,将她的悲伤难过哭给他明白,哭得让他揪心,只想紧紧拥抱她,不愿再见她的忧伤泪颜。
但他凭什么去拥抱她呢?他顶多是以衣服的余热去温暖她,更不能在办公室众目睽睽之下,以他的胸膛去安慰自幼失去父亲的她吧?
更何况她那莫名其妙的坚持!他声音不复凌厉:“你回去休息。”
季纯纯以手背擦去泪水,神色变得坚定:“协理,你去看你爸爸吗?”
又来牵动他的忿怨了,他失去了自持,用力敲下铁柜,碰地好大一声。
“季纯纯!你有完没完?”
“协理,天下无不是的父亲,再怎么样,他也是生你的爸爸……”
他转过身,以手掌握紧她的手臂,狠狠地摇她:“你知道什么?他在外面和女人勾搭,害死了我妈妈,你知不知道?”
面对他几要冒火的目光,她被摇得头昏,惊疑不已,颤抖地说:“不会的,不可能是江阿姨……”
“不是那个大陆妹!二十几年前,他只知道在外面花天酒地,跟别的女人在一起,我妈妈受不了,死给他看,先哄我喝了药水,自己也吞药,妈妈死了,我被救回来了,过了两天,他才出现办后事!这些事你知不知道啊?”
季纯纯泪流不止,呐呐地说不出话来,心情如海啸剧烈冲激。
雷隽眉头紧皱,凝视她的泪,声音变弱了:“七岁的小男孩,莫名其妙陪着去死,到现在我还记得搀了安眠药的汽水味道,那味道有多苦,你知道吗?”
她知道了,为何他总是冷漠看待世情,甚至带着一丝无情与孤傲,仿佛自外于这滚滚红尘;原来是童年创伤持续切割他的心思,磨掉他的欢笑,二十八年了,他就锁在他的愤慨怨怒中,又怎能开朗得起来?
一丝又一丝的痛楚牵动她的心,望着神情疲惫的他,她轻轻唤了他。
“雷隽,都过去了。”
他静静望着她,听她唤他的名,有条小溪流过他的心头,柔情似水。
“事情过去二十多年了,你也是一个成熟的男人,即使你忘不掉过去,但应该可以调整心情,重新对待你和你爸爸的关系。你妈妈的死,你难过,你爸爸一定也很难过,或许……”
“我不用你来说理。”他放开她,转身面对玻璃帷幕外的天空。
季纯纯走到他的旁边,一心想要化开他多年的郁结:“雷隽,如果你愿意当我是朋友,我想告诉你,我接过你爸爸的电话,他语气很热烈,一心想要找你讲话,我想,他也是关心你……”
“他是来报告那个大陆妹生了小孩,什么关心我!”
“这是家庭的喜事,他第一个想让你知道,他一定很在意你。”
“别说了,你出去工作。”
“这样吧,如果你没空去看雷伯伯,我代你去看他,转达你的关心。”
“你敢去!”雷隽突然转身,眼光再度变得凌厉。
季纯纯迎接他的目光,仍是柔声劝道:“他是你爸爸呀,他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谁都说不准是不是最后一次见面,能珍惜相处的时间,就要把握;我想……
嗯,你不要老是惦记着过去,有误会可以解开,时间过去这么久了,你一直陷在过去拔不出来,自己也是痛苦……”
雷隽冷笑一声,她一再逼近他的内心,试图揭开他的伤痕,她以为她是谁呀?
朋友吗?!哼,他从来就没有朋友!“你没有资格跟我说这些话,你还不是成天活在回忆里,回不到现实来?”
这番话猛烈地撞到她的心坎深处。“我不明白……”
“周宇鸿死去多久了?你压着他的照片在桌上,每天看,每天拿指头摸,你就是活在回忆里拔不出来,还敢跟我说教?!”
第一次听他讲出周宇鸿三个宇,她真正震骇到了,无法深思他的话中含义。
“我们……我们在谈你爸爸……跟宇……宇鸿无关……”
“你不知振作,活得有气无力,你再怎么看照片,周宇鸿也不会回来了!”
“你怎能这么说?我很认真过活,我活得很好……”季纯纯颤抖了,分不清是激动还是气愤,泪珠在眼眶打转。“再说想念宇鸿是我的权利,虽然你是主管,你也不能干涉我的感情。”
“我从来下干涉部属的感情生活,所以更不允许你来管我的事。”
“我没有管,我只是关心……”
“谢谢你,你去关心你的周宇鸿,求他保佑你不要再碰到一个冷酷无情的主管。”
“你不要老是拿宇鸿出来,你又不认识他,别拿一个往生者当话题。”
“我怎么不认识他?我每天见到他的照片,看你在看他,我还不认识他吗?”
甚至他曾经是他的替身!雷隽愈说愈激昂,眼里也像要冒出火来。
季纯纯真的不明白,她看照片又关他什么事了?谁不摆一两张家庭照片在办公桌土?这也值得他拿来大作文章吗?
雷隽的暴怒令她心惊胆跳,全公司都知道她爱宇鸿,她始终静静地怀念他,碍着雷隽了吗?
“雷拹理,我们不说这个。”她努力咽下眼泪。“我还是请你去医……”
“季纯纯,出去。”他冷冷地瞧她。“拹理?”
“你耳聋吗?出去!”他大声吼她,将一迭厚厚的资料摔到桌面。“拿去汇整报表,下班前给我。”
资料夹颐着桌面滑下,弹力夹松开,几十张纸页飞了出来,飘飘坠落,像是她被打乱的心,无所依从。
外头的大办公室安静无声,他们吵了大半个钟头,每个同事都是竖起耳朵,拉长脖子,盯紧协理室里头的动静,却是不敢进去“劝架”。
季纯纯抿紧唇,蹲下身子,一张张拾起,屈辱的泪水大滴大滴掉落。
早就站在门口的吕彩梅看不下去了,瞪了那冷冰冰的峻脸,蹲下去帮忙,大声地说:“当协理有什么了不起?!纯纯,我帮你,别理这个怪物。”
扶起纯纯,再用力一瞪那个冷血怪物,送她回到座位。
季纯纯茫茫然地坐下,吕彩梅拿了面纸给她,她仍是茫茫然地拭泪。
“纯纯,瞧你,都还没吃午饭。”
季纯纯又将没有焦距的目光移到便当盒上。
“快吃吧,待会儿再做事。”
季纯纯抚着肚子,泪水哗地滔滔流出,整个人趴到桌面上痛哭。
“彩梅……我好难受……他怎能这么凶……我……我胃好痛……”
“唉,纯纯,你为雷隽放太多心思了。”
吕彩梅轻轻拍了她颤动的身子,心中一叹,看来纯纯和雷隽一样,两个人早巳不知不觉陷入彼此的迷障中了。
※※※
医院病房里,护士推动工作车,为安静的空间制造些许声响。
雷明伦时睡时醒,醒的时候望着点滴,昏昏沉沉想过了许多事情,再转头盯住床头柜的照片,又昏昏沉沉地睡着。
待他完全清醒,见到坐在床边低头看书的长发女孩。
“你是?”他不是请了一个胖胖的欧巴桑看护吗?
“啊,雷伯伯你醒了?”季纯纯露出开心的笑容。“我是雷隽的同事,雷拹理晚上有应酬,大概不能过来,我帮他来看你。”
“小隽?唉,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这女孩的笑容真是好看呀。
“雷伯伯,你一声不响跑来开刀,江阿姨很着急呢,到处找人,就找到公司来了。”
“是小隽查出来的?”
“反正就是查出来了。”季纯纯草草带过,微笑拿出手机,开始按键。“我拨上海的电话,让江阿姨听你的声音,她才能放心。”
“小姐……”
“伯伯叫我纯纯吧,纯洁的纯,我是雷协理的秘书,专门帮他跑腿打杂的。”
“小隽升协理了?”雷明伦神情显得欣慰。
“是呀,都两个月了,看伯伯这么高兴。协理真的很厉害呢,来公司一年就打开欧洲市场,两年创业绩新高,美国订单更是不用说……哎,江阿姨,我是纯纯啦,雷伯伯醒了,我请他跟你说话。”
小隽这么有成就了,雷明伦听得百感交集,接过电话,喂了一声。
“小瑜啊,别哭别哭,我很好……”
季纯纯不好意思听他讲电话,站起身子,走出病床边的帘幕,赫然看到站在墙边的挺拔身形和那张没有表情的冷峻脸孔。
她不知该前进还是退后,就杵在原地。对看良久,她不敢再看他深邃难明的眼眸,低下了头。“协理,你来了。”
“你吃饭了吗?”
“没……没有。”
雷隽不发一言,转身离开。
季纯纯心头一跳,问坐在旁边的看护:“他来多久了?”
“没有半个钟头,也有十五分钟了。”看护拍拍心口,余悸犹存:“我本来在打瞌睡,一张开眼,被他吓了一大跳,像鬼一样站在那边偷看雷先生,还不准我说话。”
“他是雷先生的儿子,不想吵到病人吧。”季纯纯自圆其说。
“怪人一个。”看护抱怨。
季纯纯不明白雷隽的想法,他来这么久了,就站在那边看她陪他爸爸,然后又走了?她对他的气恼委屈犹闷在心里,但似乎因他的出现而稍微消散些。
听到雷明伦和江瑜道别,她走回病床边,倒了一杯水。
“伯伯,哄好江阿姨了吗?你下次可不能这样子害她担心哦。”
雷明伦嘴角一牵,那神情像极了雷隽,递出手机。“她说要办证件赶过来。
唉,我只是小手术,明天还是后天就可以出院了,本来就不想惊动任何人。”
“伯伯手术可不小,胆囊都切掉了,变成无胆之人喽。”
“没胆也好,才不会生一些疙瘩石头,搁着难过。”
“伯伯可得好好休养,来,医生说手术后八个钟头后可以喝水,伯伯小心喝了。一她将水杯凑到雷明伦嘴边,细心地喂他喝水。
雷明伦慢慢暍了,感受到这女孩的细腻体贴,不觉又多瞧了几眼,果然眉清目秀、神态恬美,她肯为小隽照顾他,莫非她与他……
“纯纯,你的眼睛怎么了?”
“啊,我的眼睛?”那是哭肿的呀,她赶忙揉了揉。“昨晚熬夜,变成熊猫眼,对了,伯伯有看过熊猫吗?”
“上海动物园就有熊猫,改天你和小隽到上海,我带你们去看。”
“我不可能和协理去上海啦。”季纯纯放下水杯,微笑避过令她尴尬的话题,拿起床头柜的折迭式相框,看着里头的照片。
左边是雷明伦和一个秀气的中年女子及一个小幼儿的彩色照片,里头的雷明伦有着花白头发。
“喔,这就是江阿姨,这是小伟?”
“这是小伟周岁拍的,现在他都两岁半了。”雷明伦浮现满足的微笑。“另外一张黑白照片是小隽七岁拍的全家福,这几张照片是我的宝贝,走到哪儿,就带到哪儿,本来要带进手术室,还是被护士没收了。”
“这是协理?”季纯纯轻轻抚着右下角的一张学士照,那时的他多么青涩瘦削啊;再抚向七岁的小雷隽,他天真无邪地看着镜头,和左边的小雷伟倒是有几分神似。
年轻的雷明伦身边是一个美丽少妇,她右手搂着小雷隽,紧依在丈夫身边,或许是季纯纯先人为主的观念,总觉得她的笑容藏着忧郁。
“她是小隽的妈妈。”雷明伦见她一直瞧着那张照片,轻轻一叹:“拍完这张照片三个月,她就死了。”
季纯纯赶忙放好照片,绽出微笑:“伯伯不要想太多,你好好休息。”
“纯纯,小隽没去应酬吧,他不会来了。”
“他……”她本想说他来过,却怕让老人家更感伤,还是没说。
“小隽最痛恨交际应酬了。”雷明伦转头看照片,又将目光栘到季纯纯的清纯脸庞上,情感自然而然流泻而出:“我以前做外销业务,常常接待日本客户暍花酒,那时年轻气盛,免不了逢场作戏,小隽他妈妈知道了,跟我吵,我忙着冲业绩,没空理会她,结果……她以最激烈的方式向我抗议……”
“雷伯伯,我都知道,你别说了,讲这些事情会伤身的。”
“你知道了?小隽跟你说的?纯纯,你愿意听我说吗?小隽他不肯听的,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你转告他,爸爸很后悔,对不起他……”雷明伦声音微哽咽,眼角泛着泪光。
“伯伯。”季纯纯握住老人家颤抖的手,眼眶欲湿。
“小隽怨恨我,我可以了解,我离开原来的公司,自己做起小贸易商,就是想赚钱补偿小隽。你要说钱不能代替父爱,可是小隽十几岁懂事了,更加对我不满,他要怎么指责我,我已经无话可说,只能尽量提供他丰裕的物质生活,后来他索性不理我了。”
“伯伯,你不要怪他,他也有他的心事。”
“我不会怪他,我就是担心他这一点,三十几岁还没结婚,没个女孩照顾他,我有时候打电话去,想问他一些情况,他又是什么都不肯说,讲没两句,就挂了电话。纯纯,他有女朋友吗?”雷明伦期待地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