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噗地一笑,“有这么夸张吗?”
“公子不知道,我们爱家班也是爱吃班,打关外进中原,一路上倒也吃了不少香的,喝了不少辣的,如果问我们哪个城哪个镇有什么风景,知府大人姓什名谁?我们一概不知,可要是问我们哪家铺子好吃,哪家的米煮起来最弹牙,这就问对人了,随便班里哪个人都可以跟你如数家珍呢!”她比手画脚,睁大眼强调,“真的,我没骗你。”
浙漾看她正经八百的样子,忍不住又想笑了。
“好好,我信你。”他忍着笑,温和地道:“烧鸭都快凉了,快吃吧,别饿着了。”
衫儿意识到自己又因为兴奋过度而失礼了,连忙正襟危坐。
“公子,我还以为你昨晚是说着玩的,没想到你是说真的,真要聘我们到你家去唱戏。”她吃着馒头,小脸红红的。
“你很担心我是骗你的吗?”他含笑地望着她。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嗯。”
“为什么?”她娇怯怜人的模样看在他眼底,心中不禁一荡。
“什么为什么?”她茫然抬头,不解地问。
“你为什么怕我是骗你的?”他用目光锁着她的眼,柔声地问。
她胸口咚地大大一蹦,登时结结巴巴起来,“我……我……也……”
“嗯?”他侧着头,轻声追问。
衫儿的双颊热烫,一双小手像是没处放,一下子摸馒头、一下子捏烧鸭的。“就是……因为……骗人是不好的。”
老天,她在胡诲什么呀?
看她小脸红成桃儿,莹然的额头都有汗了,他也不忍心逼迫她,轻轻一笑,转移了话题。
“你今天的戏唱得真好,我从没听过这么好听精采的锁麟囊。”
“你真的喜欢吗?”她激动地抬起头来,小脸发亮。“我一直担心我唱不好,教你失望了呢。”
“我爷爷一定会很喜欢你的。”他想着家里那个看戏成精的老头子,不禁芫尔。“他总说一出戏要好,除了每一个角色要配合得天衣无缝外,当家的花旦更是整出戏的灵魂所在,花旦出色,戏自然光芒万丈。”
衫儿被赞美得又高兴又不好意思,还有一些些心虚。“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好,是你不嫌弃罢了。”
浙漾直直地盯着她,突然像发现了什么希罕的东西般,惊叹道:“有没有人说过,你脸红起来很好看?”
她的脸红得更艳更美了,“哎呀!我丑死了,哪有公子说的这么……好看?”
她不是在作梦?不是耳朵听错了?公子真的称证她长得好看?
衫儿突然觉得整个人像是飘浮在云端上,飘呀飘的,晕陶陶的感觉快将她淹没了。
只是她还没晕过去,因为心底深处有一个隐隐约约的声音在告诫她,太轻易降临的幸福往往是个陷阱,她何德何能,也没有做什么了不得的功德,怎么可能会遇上这么好的事呢?
等等,她在胡思乱想什么?公子不过是夸了她一句好看,又不是跟她求亲,要娶她回去当妻子,她穷紧张个什么劲?
夸好看又不是很不寻常的事,就像她也会夸阿笨姊好看,月牙婶好看,扮起女人来的爱老班主好看……她忍不住沮丧了起来。
所以说,这“好看”二字根本做不得准,也没有别的含意,她就不要想太多了。
“唉!”
浙漾有点纳闷,她的小脸表情变化快速,一会儿高兴、一会儿皱眉,现在又叹了一口气,究竟是怎么了?
莫非这食物当真不合她胃口?
第六章
衫儿绑着长辫子,素净着张嫩脸,穿着一身洗得有些褪色的红衣裳,手上挽着篮子走在大街上。
月牙婶今日忙着帮几个大男人补绽了线的戏服,特意差她到市集上买中午要煮的菜。
衫儿很喜欢上市集,因为可以看到各色各样的菜蔬鱼肉,就算不能统统买,看看也是好的。
婶婶给了她五钱银子,说是要买三颗大白菜和一斤猪肉搀和着炖来吃;大锅菜就是有这个好处,只要一大镂的白饭,然后把所有菜统统煮成一锅,就可以喂饱一整班人。
大后天做完了最后一出表演后,他们就要起程前往浙漾的家乡了,衫儿既高兴又有点落寞。
想到接下来可以跟浙漾朝夕见面,她自然很高兴,可是一想到要离开这个好不容易熟识了的城镇,又忍不住有一些些感伤和不舍。
这种飘泊天涯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可以结束呢?
她好渴望能够长久地住在属于自己的一栋小屋子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门前种两畦菜田,养一群小鸡、小鸭,不必再过着时时迁徙的日子,而是真真正正在一块土地上落地生根,和喜欢的人幸福地厮守在一起,直到白发苍苍。
这种渴望有的时候好强烈,强烈到她的心狠狠地抽疼着,好几次当她睁开眼睛醒来,迎接天亮时,最最害怕听见老班主那了亮的吆喝声:“大伙起身罗,打点行李上路罗!”
为什么人人都可以有属于自己的栖身之地,他们偏偏没有呢?
这样流浪的日子还要到几时?
她真的过怕了。
等去过了蒋公子的家乡,接下来呢?他们又将飘泊到哪一处?
一想到蒋公子,她的心像是被一条鞭子细细抽打过般,深深一痛。
短暂的朝夕相处,接下来还是要面对永远的别离,既然注定如此,那么她还要对他抱着梦想和朝望吗?
“不不不。”她急急甩着头,挥去不切实际的幻想,黯然道:“公子是天神一般的人物,和我有着云泥之别,我在胡想些什么呀?”
他这么出色的人,定当会有个貌美出众又好出身的姑娘家来匹配的,根本就轮不到她来奢求。
“再说……”她自我解嘲,“我的食量这么大,随便哪一个人都会被我吓跑的,公子虽然对我很好,总是买东西给我吃,但当真要他一辈子都跟个大肚量的我锁在一块,恐怕他也会给吓晕过去的。”
她就别害人了吧!
“乖乖的,认命的待在戏班子一辈子,其他的统统别再想了吧。”她低声地告诉自己,忍住夺眶的热雾。
衫儿低着头,黯然神伤地走着,蓦地,一头撞上了具坚硬的肉墙。
“哎呀!”
“可恶,究竟是……”来人不满的怒声陡地变成了咬牙切齿,“原来是你这个大胃丫头!”
她闻声讶然地抬起头,困惑地看着面前凶巴巴的汉子,“呃,请问……你是谁呀?”
“我是谁?”张范统狞笑了笑,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就是那个让你踩在脚底下,从此以后抬不起头来的失败者。”
打那一次店试冠军后,不知有多少街坊邻居见了他就讽笑连连,调侃他堂堂大男人竟然被一个小姑娘打败,还输了个落花流水,亏他平常还四处夸耀自己的猛勇和大肚量呢!
想他张范统横行大胃王界多年,从未遭受过这般的惨败和耻辱,又是输给一个不起眼的小姑娘,这教他怎么吞得下这口气?
从此以后,众人的讪笑在他心底点燃了熊熊烈火,而且这团火越烧越炽。
他不是没想过到爱家班去找她的晦气,可是碍于双拳难敌四手,对方人多,他若动手只会自找没趣,因此他硬忍了下来,但他一直想要找机会洗刷这个耻辱,今天总算老天有眼,给他这个再好不过的机会。
“失败者?”她不明白,很认真的再打量了他几眼,只觉得有点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曾在哪儿遇见过。“这位大哥是认错人了吧?”
“你就算化成了灰我也认得。”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力气之大让衫儿忍不住痛呼一声。“就是你,你是爱家班的花衫!”
衫儿挣扎的动作一僵,愣愣地看着他,“你……知道我?可是我不认得你呀!”
“店试冠军的大胃王比赛,我是你的手下败将。”他提起那次的耻辱就冒火。“你非要我说出来吗?啊?”
她终于恍然大悟,“啊,你是那位张先生。”
“不要叫得那么好听,你现在告饶已经来不及了。”他得意地笑道。
“什么——”她的诧异瞬间被硬生生打断。
张范统觎众人一个不注意,劈手击中她后颈,把她打晕了过去,然后扛上肩头急急奔进小巷子里去。
衫儿手上的篮子像离了树梢的叶子般掉落地上,孤零零地遗留在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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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晌午时分,浙漾拎着两大篮子的白膜、烤鸡和酱牛肉,打算给衫儿加菜。
昨晚看她吃到最后闷闷不乐的样子,铁定是誉珍斋的烧鸭和馒头不合她的胃口,为了讨好她,他特意打听城里有名的馆子,买了人人赞不绝口的食物过来。
可是他才刚刚走到高家老店前的野地,就看见了一堆人在那儿团团乱转。
他不解地缓缓走向前,向拚命拍光头脑袋的爱畅哥温言问道:“老班主,发生什么事了?”
爱畅哥一看到他,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说:“哇……公子,我对不起你啊,我们爱家班没有好花旦,怕是要辜负你的一片孝心了……”
他微惑地看着泪汪汪的爱畅哥,“别急,慢慢说,为什么说没有好花旦?衫儿的表现不是很好吗?”
一提起衫儿,所有人都揉眼睛、擤鼻子起来,激动得不得了。
他的脸色瞬间苍白了,“莫非是衫儿发生了什么事?她病了?还是……”
“她……”爱畅哥呜呜哭着。
“她怎么了?她在哪里?”他的心跳倏地停跳一拍。
老天!为什么所有人都神情哀戚?为什么他们都不敢回答他的话?难道……她真的……
浙漾的脑际闪过衫儿捧着大馒头心满意足笑着的模样,心底一紧,狠狠地剧痛了起来。
如果……如果再也见不到她了……
就在浙漾以为天地要尽毁于这一刹那时,月牙婶忍住泪,总算呜呜咽咽地说出了个大概。
“衫儿不见了……”她断断续续地道:“今天早上我让她去市集买菜……买三颗大白菜和一斤猪肉……可是快中午了,没看见大白菜也没看见猪肉……衫儿也没回来……呜呜呜,她一定是不见了,不然她这么乖,绝不会不说一句就不回来的……”
浙漾松了口气,俊脸依旧苍白,神态却沉稳坚定,疾声问道:“你们出去找过了吗?官府方面报案了吗?市集方面有人去问过了吗?”
所有人回以一脸茫然,显然从来没遇过这样的事,完全失了准则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他蹙紧眉头,又好气又好笑,想要责难都不知该从哪里开始。
到最后他只是叹了一口气,低沉有力地道:“现在当务之急是先找人。爱班主,烦劳你到官府去一趟,备个案,如果可以的话,让官府帮忙找人,还有,绕到戏楼去跟李老板说一声,倘若今晚还找不到人,得歇一日。其他人分成三拨,一拨到市集上找,两拨在大街小巷找。”
“是。”
所有人愣了一下,很快轰然答应。
“立刻动作!”他沉声下令。
“是!”
刹那间,偌大的空地上人影跑得空荡荡,只剩清风微微吹拂着树梢的沙沙声响。
浙漾高大的身影伫立在原处,俊美的脸庞透着一抹深思。
她会到哪里去了?
看来,他想不惊动开蒋门江南分部的属下都不行了。
他伸手自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物事,随即轻弹上天际,那小小物事砰地划出了一道犹如虹彩的光晕,淡淡然地漾在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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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刀剑精铁铺
黑幽幽的宅子里弯弯曲曲犹如迷宫,四处散发着锻钢打铁的锈味气息,衫儿缓缓苏醒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间黑漆漆的暗室。
她眨了眨眼睛,困惑地看着小小的窗口透进的一丝阳光,还有满室乱七八糟的破刀断剑烂铁。
“咦,这里是哪儿?”她想动,脑袋却隐隐刺痛起来,“哎呀!我的头……我的手?怎么被绑住了?”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她的记忆渐渐恢复,惊恐忐忑地低呼:“难道我给绑架了吗?”
那位张先生把她给打晕了,可是为什么呢?莫非真是为了吃饭这件事吗?
她忍不住扭动身子,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手脚都被捆起来,略略一动,整个人像球一样滚倒在地。
“哎哟!”她急急忙忙滚离前头危险的断剑烂铁,拚命扭动着身体恢复平衡,紧紧地贴靠在墙边。
太可怕了,这里是十八层地狱里的刀山剑海吗?
她胆怯了起来,忍不住小小声地叫着:“有没有人在?”
不对、不对,沦落到这么恐怖的境地里,应该要叫救命才对啊!
一想到这里,她的嗓门瞬间大了起来,“救命啊,救命啊!谁来救我啊……”
突然,门咿呀地一声打开了,她吓得往后一缩,目不转睛地瞪着来人。
张范统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只大锅子。
“叫什么救命?我这屋宅偏僻得很,就算你喊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他露出森森白牙,砰地一声把锅子摆放在桌上。
“张先生,你就为了我吃饭赢你而把我绑架,这未免太夸张了。”她惊跳了下,鼓起勇气道。
“死丫头,你懂什么?名誉可是男人的一切,你害我失去了一切,被众人奚落讪笑,今天我要不好好整治你一番,好好出一口气,我就不叫张范统!”他凶恶地叫道。
“不就……为了吃饭比赛的事嘛……有这么……严重吗?”她结结巴巴的问道。
“闭嘴!”他大吼一声,狞笑道:“把嘴巴张开。”
她为难地望着他,有一些些抱怨,“你到底要我把嘴巴闭上还是张开?”
他脸一阵红一阵白,“死到临头还跟老子耍嘴皮子,当老子是白痴吗?”
衫儿缩了缩脖子,小小声咕哝道:“我只是希望你想清楚一点,到底要我怎么做嘛。”
“把嘴巴张开。”他舀起一杓臭兮兮的食物,残忍地笑道。
衫儿打了个喷嚏,被那股恶臭逼得拚命往后缩。“好臭!那是什么?我才不要张开嘴。”
“你不是很爱吃,很能吃吗?老子今天就让你吃个够,这是留给我家狗的馊食,如果你肯把这一整锅都吃了,我就放了你。”他拿着杓子嘿笑地凑近她。
她大惊失色,小脸发白,“我不要!”
“由不得你不要。”他一手持杓子,一手捏住她的嘴巴,“给我张开!”
她拚命摇头,紧闭着嘴巴,坚决地抗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