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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烧新恋曲  第9页    作者:欧倩兮

  他转到书房,根本不理会时间,抄了话筒,直拨洛杉矶。

  足足拨了两个小时,那遥遥一  头的电话,像拗不过他似的,终于是姗姗然接过了。

  “老弟,老弟,”惟则那边,不像睡里被吵醒,但声嗓又特别的懒慢。“你怎么还是这么不上道──这种千金一  刻的节  骨眼儿,你这电话有多煞风景!”

  惟刚无心和他瞎掰,直接便道:“惟则,叔叔病了,不肯上医院,你得回来想想法子。”彼端顿了顿,惟则却纵声大笑。“我前几周才和老头子通过电话,他硬朗得像部坦克车──你不会是在使什么苦肉计吧?”

  惟刚先驳了他的话。“坦克车包了一  层钢,他可不会到处告诉人家他病了,”他随即把语气放认真。“我是说真的──今天下午于大夫来看过叔叔,我和大夫通了电话,他认为可能是神经系统或是脑部出了问题,得入院详细检查,可是凭我们怎么苦劝,叔叔硬不肯就医,我真是束手无策了。”

  他堂兄吟哦了一  声,总算说了,“老头子还是一  副拗脾气,可是──”他又一  顿。“他要是不听你的,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惟刚明知惟则是闲散性子惯了,但是叔叔的健康问题兹事体大,由不得他不打起精神来。“无论如何,你务必要尽快回  来──不单是为了叔叔的身体,我告诉过你了,他一  心一  意要把公司大计交给你,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惟刚警告道。

  惟则又是一  阵大笑。“你以为我不知道?──老头子全副的指望在你身上,我不过是吃吃闲饭罢了。”

  “恐怕你再也没有吃闲饭的功夫了,叔叔敲定了期限──十  月,听到没有?十  月!他要你回  来!”这回  ,惟刚说得十  足的严肃。

  电话那端,不住唉声叹气。“就不能饶过我吗?我对搞生意压根儿没有天分!”“你那不叫没有天分,那叫装傻,”惟刚驳道:“惟则,老大──”他的口气又是一  降。“叔叔这回  是来真的,他的身子大不如前了,他一  再表示要交班,这么大的一  份家当,除了你,是没有人背得下来的。”

  他说得苦口婆心,惟则却是嗤之以鼻。“这么大的家当,老头子说了又说,全仗你死去的爸当年打下的根基,要不是有他大哥,见飞不会有今天的场面。”

  方绍东的确常这么提到,但方绍午死后,胼手胝足的苦劳却是绍东一  个人的。惟刚只是苦劝,“在美国这么多年,能玩能闹的,还有什么不足?既然不打算把书念完──”惟则辍学的事,惟刚是一  直不敢禀告叔叔的。“索性打包回  来吧,我不信国外还有什么新鲜玩意吸引得了你。”

  那一  端沉默了片刻,随着干笑了起来。“这倒是真的,这些肥臀奶大的洋婆子,满街望去的豆芽菜,渐渐教人觉得腻了……”

  在挂下电话之前,惟刚格外语重心长的追加一  句,“他盼望着你,惟则。”惟则归不归,他却是没有把握。惟则素来嬉笑怒骂,他的心却始终不知托付在何处。惟刚往椅背一  靠,望着橄榄绿的对墙,墙上悬着一  幅家庭合照,镶在精巧的雕花木框里,泛着年代久远的晕黄色调──照片上的中年夫妇便是叔父母,稍前一  对约莫六  七  岁的男孩,一  个是他,立在叔父跟前,露着怯怯的笑容,另一  个则是惟则,被他端坐椅上的母亲搂在膝上,一  脸的笑意烂漫……惟刚直到七  岁那年才了解,这个女人不是他的娘亲,他没资格喊她一  声“妈”,那是惟则的专利,他没这福分。她一  再告诫惟刚,可叹他总是迷惘,怎么也学不会,跟着堂兄人前人后喊着妈。

  她终于冒火的那一  天,把他拎到房间,掷下一  张照片对他说:“我不是你妈,方绍东也不是你爸──把照片看清楚了,方绍午和江颖秀才是你爹妈,以后别再认错,也别再叫错!”他被罚坐在床前,噙着眼泪,捧住相片,背诵自己的身世来历。那晚,他堂兄偷偷走私了一  碟巧克力布丁到他房间,他是那时才觉得,巧克力的滋味好苦涩。一  直到今天,他都不再对巧克力有好感。

  往后,惟刚断断续续听到双亲之事──他父亲车祸死后不过数月,他母亲和婶婶恰巧同一  天进产房,婶婶顺利产子,他母亲却困难产,百般挣扎生下他后,血崩而死。亲娘与婶婶,自此以后,他是分辨得异常清楚了。

  其实,婶婶也不曾亏待他,吃的用的,样样周全,又有哪样落于惟则之后?只不过她对他的态度总是冷冷落落,他不是她十  月怀胎辛苦生下来的孩子,他们之间永远也不会有母子情分──是以她从来也不搂抱他,牵他的手,抚他的腮帮子,对他亲昵昵嘘声“乖儿子”。他和惟则一  起上学念书,她总挨在儿子身边,一  笔一  划教他写字,惟刚便只能一  边独坐,一  笔一  划自己练习……童稚与年少,他是敏感、怯懦、卑弱,没有安全感的,学校优秀的成绩捧回  家来,也乏人问津。

  到了十  五  岁的暑假,惟刚随叔叔去上工。偌大的厂房上下总有几百人,他是最年轻的一  个,也是最卖力的一  个,每在线上理头做事,一  句杂话也没有,什么工作交下来,转身就去做。他肯用心,又聪明,凡有不懂,工人师傅都乐意教他。

  一  个半月下来,叔叔亲自把薪水交给他,往他肩头那么一  拍,好像他是那个男子汉。厂子─班同事,更特意为他请了桌欢送酒,约好寒假再见面。那是他有生以来体会过最浓的人情。

  惟刚的人生从此有了立足点,崭新的意义铺展开来,他不再斤斤于叔父母的冷落。这十  几年来,除却依然是那份寄人篱下的孤凉,他始终就像当年的十五  岁少年,努力而勤勉,他不是没有犯错出岔过,不是没有亏心惭愧过,但从来做人做事,没有一  天是不明不白的混过,所以──凭什么有人不明不白的责他、怪他、甚至是恨他?

  叔父对他有养育提携之恩,他敬之如神,不论老人家如何对待,他也未敢有半点计较,但那梁约露冲着便说恨他,无端的蛮横,拿的又是什么名目?

  我是恨透你了!

  这话一  出,惟刚原有的那点好奇、那点趣味,一  下子粉碎。

  他是何等愤慨,一  时间他只想出手勒住她那漂亮的小脖子,不许她胡说这些毫无道理的话。他想低头用嘴堵死她那两瓣花苞似的,小小饱饱的唇──他想狠狠,狠狠地吻她!

  昏暗里,一  条娇娆的影子,悄悄欺近惟刚身后……不及行动,他已倏然旋过椅子,一  把扣住那影子的手腕。梅嘉惊叫着滚倒在他怀里。

  “惟刚──”

  才只一  呼,她的嘴巴旋即被封住。惟刚狂吻梅嘉,就像狂吻梁约露。

  ──他脑中心里胸底想的梁约露。

  他一  条手臂箝住她的腰身,一  手轻揪她的头发,把她的头揪得往后仰,他的嘴猛烈地辗压她的唇、脸和颈子。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狂暴,梅嘉恍惚地欣喜着。她在微痛中迎合着,扭动着,双手攀援他坚实的肩块。

  纤薄的紫缕,大半自她身上褪滑下来。

  惟刚却突然撤开,喘着,低头看着怀里的女人,她颊上漫了一  层醉红,衣带松卸,大片的酥胸裸露在眼底,正随那亢奋的呼息上下,上下的起伏。

  “你──你怎么知道我溜了进来?”梅嘉喘问。

  他不知道。他想心事想得入了神,是一  股浓腻的香味,混合着热吁吁的气息,侵向他的颈际,他才赫然醒来。

  惟刚凝着一  双黑黝黝的眼睛看着梅嘉,看得她浑身战栗,又是兴奋。她激情地拉住他的上衣。“惟刚……”一  声叫得像口干的人。

  惟刚一  起立,梅嘉娇困无力,抓着他的上衣,膝盖却软倒下去,啪啦啦把他胸前一  排衣扣给拉裂开来。

  他把柔弱无骨似的梅嘉一  抱,走出书房,穿过幽暗的走廊,直上一  楼。他跨入梅嘉所栖的客房,月光斜入窗来,将垂幔、枕被和地毯上的诸般花色,映照得氤酝而暧昧。他把人抱上床,藉着月光,抖开一  床玫瑰红丝被,往梅嘉身上一  笼,话也不说,翻身便往外走。

  “惟刚──”梅嘉软着音喊他。“你上哪儿去?”

  “回  房睡觉。”

  “什么?”梅嘉把被子掀开,坐了起来。“可是──”

  他把她的话截断。“小心天气凉,可要把被子盖紧了。”

  说完,他带上房门离去。

  “可恶,可恶,”梅嘉咬牙,打的哆嗦不知是气,还是难压抑。她抓过丝枕,向门泄恨地摔去。

  ─腔春情,就随那枕头落了地。

  ***谁知道年来的第一  个台风赶得这么早,威力又是这么强!

  约露愈想愈是懊恼,端午节  也才刚过。

  怎么说,这都是约露进“风华”初试啼声的第一  篇采访稿,写的又是位音乐界的传奇女子,不能怪她求好心切,周六  下午还一  个人留在空荡荡的办公室赶稿。“你怎么还在这儿?”

  约露的一  颗头都埋入字里行间了,突如其来的一  声喝问,把她吓了一  跳。一  抬头,方惟刚就站在走道那端,对她蹙着眉──他两道浓眉,蹙着就更浓了,一  放开来,会来纠缠人的心。

  她讪讪把啃着的笔杆子拿下,回  道:“我在赶篇稿子。”

  “你不知道台风来了吗?”他质问──约露是一  脸茫然,他那副眉结益发是纠葛不开了。“你没有在注意气象报告吗?”

  说真的,没有──这阵子没有。约露含糊咕哝一  声。

  “台风六  点钟已经在秀姑峦溪上岸了。”

  秀姑峦溪是吗?约露耸耸肩,不觉得有什么好在意的。

  “台风不是往台北来嘛。”她说。

  “梁小姐,”他捺着性子说,好像她是个白痴。“台风不是往台北来,但是台北受到地形的影响,反而容易起重大的风雨,你看看外面──”他扬手往窗外一  指。***从四  楼看台北,和从十  楼看台北,苗头自然有些不同。这会儿,约露是站在松木休闲椅旁,望着窗外。十  楼之下的都会盆地,活似个黑水塘,在呼嚎的风雨中泛着阴郁的光影。方惟刚在她身后,窸窸窣窣摸索了片刻,点亮一  缕琥珀色烛光,然后秉烛踅回  来,把烛台置于几上。

  “你冷吗?”他问。

  约露把头一  摇,身子却犹自微颤着,她打着机伶,然而非关寒意。

  “你最好把身上的衣服换了。”他温声说。

  约露低头看了一  下自己狼狈的一  身──一  袭荷白色小  A字洋装,原是十  分端雅的装束,现在却是灰一  块,乌一  块的,一  件衣服倒有半件像在泥泞里搓过一  般,看着不知有多不入眼。

  美丽是一  种幸福,却是最容易遇到破坏的幸福。

  她抬头往惟刚身上一  溜──他也好不到哪儿,他的天青条纹上衣和石洗咖啡色长裤,斑斑驳驳尽是泥巴。他一  头丰盛的黑发,湿淋淋贴在鬓上,活像落了水的狮子头。谁被一  面是有一  张小学教室的黑板那么大的广告看板,压在泥坑里,谁都不会比他们更上相的!约露心想。

  “到浴室冲洗一  下吧。”惟刚给她建议,走向壁间的黑木衣柜。“我找些衣服给你替换。”约露立刻回  绝。“不,不必麻烦,没有必要。”她在湫溢的洋装里面挣扎了一  下。惟刚回  头觑她,只静静说:“有没有必要,你到镜子前来瞧瞧就知道了。”他的手真长,一  把将她拉到柜门前。门上镶了一  面长镜,她骇然望着镜里披头散发的女子──她的腮边上,什么时候糊了那么一  大片土浆的?

  约露尴尬的与他在镜中交了一  眼。他抄起几上的烛台,连同手里的东西,一  起塞给她。  T恤短裤,分明是他家常的穿着。

  “这是你的衣服!”她叫道。

  惟刚的眉峰挺高来。“怎么样?”他问。

  约露的一  张嘴巴,像是石门的活鱼,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吞吐半天,才把那套衣裤抓过来,不吭气的掉头走向浴室。

  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落得台风夜里被困在这十  楼的小房间,还得穿上方惟刚的裤子!方才他在编辑部质问她知不知道台风来了之后,先是将她驱离办公室,一路尾随她搭电梯下楼,最后又在大厅把她截住。

  “走后门,我的车还在中庭,”他说:“我送你回  去。”

  “不!”约露吃惊地拒绝道,摔开他的手。“不必,谢谢你,我自己可以回  去。”说罢,她立刻旋身往侧门走。门才拉开,一  股狂风夹着豆大的雨粒,险险把她扑倒。她挣扎着挺出门外,风扫得人睁不开眼。不过五  六  步的工夫,她便一  脚踩着一  洼泥坑,鞋跟卡在石堆里挣脱不了。

  天知道这要命的风雨一  下来得这么急,约露午间打电话回  家时,妈也说外面的天色尚好,只是风头大了些,她是有些挂心,要约露早点回  家,约露答应不迟过七  点的。要是妈知道她方才那场飞来横祸,只怕魂都要吓掉一  半。

  回  想那惊险的一  幕,余悸还在胸口,约露俯身想拔出鞋跟,全没注意到隔璧工地的一  面巨型看板,就像快解体的苏联情势,在风雨中飘摇。

  “小心!”

  风里听到有人大叫,猛抬头,但见那面看板像个血滴子取人首级似的飒飒飞来,她便是想躲,也来不及。

  ──我死定了!

  才这么一  想,有人自后将她扑倒,用身体掩护住她,那面看板轰然倒在他们──不,那人身上。风雨都被阻隔在外,约露霎时间聋了,盲了,万籁俱静,只感触到这个把她牢牢压住的男人那脉脉的生息。

  方惟刚。

  他们遭那面看板埋了多久?三  分?五  分?感觉像有一  场噩梦那么长。最后总算是阎组长领了两名誉卫赶出来,合力把看板抬开。惟刚拉起约露,两人旋即被架回  大楼。“连麻雀都知道台风不出巢,”阎碧风在大厅寒着脸瞪着惟刚和约露,好像两人的智力加起来比一  只鸟都不如。“我现在就要关闭大楼,台风警报解除前,谁也不许再出去。”“可是我──”。

  “劝你不要和她辩了,她比我幼稚园的老师还要严。”惟刚瞄着大步走开的阎组长,凑过来耳语,一  缕暖和的口气搔着约露颊边的发丝,痒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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