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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烧新恋曲  第8页    作者:欧倩兮

  惟刚与约露四  目对峙着,他满眼又惊又疑,还蕴着怒意,而约露还是一  脸的倔强,僵持着不肯有一  点退却。

  桌上的电话一  声大作,把两人活脱脱给震跳起来。惟刚掣下圆白的键子。“什么事?”他问,音调虽低,倒还沉稳。

  “社长,律师先生到了。”施秘书在另一  端报告。

  “请他稍坐一  会儿,我立刻见他。”惟刚嘱道,两道视线始终盯着约露,像缝在她的眼睛里。

  最怕人的就是这一  言不发的注视,一  副莫测高深的表情,不知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就更恐怖。约露渐感不支。

  他也感觉到了,这双漂亮得醉人的眸子,闪闪烁烁的,仿佛不是什么恨意,是害怕。她怕他。惟刚隐隐感到一  丝快感。

  如果可以,他真想把全世界的律师都赶回  去,把梁约露逮到胸前,把她剖开到底,彻底来研究她,弄清楚她为什么恨他,为什么怕他,为什么扯这些莫名其妙的鬼话!最后却只说:“回  你的位子去吧,我们下回  再谈。”

  话一  出口,惟刚自己都觉得讶异。还有下回  ?他究竟有多少耐性?这女孩比牙痛更折磨人。

  约露脸上没有表情,却踌躇着,然后用一  种鲁莽的口气问:“慕华说,找我进公司是方先生的意思?”

  他看得出来,她觉得不可思议。“不必纳闷,”他泰然回  答:“社里缺人,而我至少懂得惜才。”

  惜才之外,还有别的理由──因为我还想再看到你,惟刚说给心里听。

  约露缓缓吸口气,点个头,回  身去开门。邪的是,那只亮晶晶的黄铜把手,任她左扭右扳,硬是卡在那儿,如何也不动一  下。从前爸妈常笑话她手脚驽钝,但这扉门可不是在和她作对吗?

  惟刚等了五  秒钟,起身走过去,从她背后伸出手。约露一  惊,慌忙把手缩回  。他高大的身影笼住她,一  股腰温暖暖袭向她的背,隔着层层衣服都感觉得到,太逼近了,她的耳根子烫得厉害,胸腔内滚轮似的震动起来。

  他的大手握住门把,橡木应声而开。

  那一  句“谢谢”噎在喉咙,直到她人走了出去,行过施小姐身边,这才沙哑地挤了出来。没人知道她在谢谁。

  ***这天中午,约露独自溜到见飞旁侧那座小巧的三  角公园去。四  月里杜鹃在风中绽开了粉脸,入鼻尽是淡荡的香气,可惜约露缺了那份赏花的好心情。

  慕华没有说假,方惟刚才是她的施主──不计前嫌的找她进公司,他想证明什么?约露赌气似地把一  管奶油卷扔进嘴里。或许是天气忽晴忽阴,公园里冷清清的,乏人问津。唯一  一  张雕栏铁椅,约露坐一  边,有个老人则据在一  边。

  那老人是后来才到的,兀自坐着,眺望前方的见飞大楼,静默不出一  声。约露的午餐正吃得食不知味,却发现一  旁的老者扶着额头,歪向一  侧,咻咻喘着气。她吃一  惊,赶忙问道:“老先生,您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

  隔半晌,才见他颤索索抬了抬手,仰起脸来咕哝,“老毛病,没什么。”约露观看这位老者,满头白霜,鼻柱高耸,眼神咄咄,穿一  袭罕见却醒目的黑底紫团花长袍,面色带点灰白,神情气态却十  分威严,让人在他跟前,自动便恭敬起来。“您真不要紧?”约露不放心。“要不要联络家人或是──”

  “我不要紧,”他一  抬手,举止和口气都十  分断定,约露不敢再多话。他看来确实好多了,失调的呼吸也恢复了正常。

  约露坐回  去,老人对她颔首。“谢谢你,你在这附近上班?”

  约露指正前的秋香色建筑。“就在那栋大楼。”

  “见飞?”他扬起花白的浓眉。“哪个单位?”

  “杂志部,我是文字编辑。”

  老人打量她片刻,这才回  头看目标,喃喃道来,“当年看着它动土,打地基,起钢筋,直到完工落成,这可是当时的一  大盛事,起造这么规模的大楼。”

  他微微一  笑,浏览着见飞古色古香的飞檐,蓝墙和圆窗。

  “这种中国古味造型,也的确风靡一  时,”忽地又遗憾地摇头。“不幸就在工程中,折损了一名工程师和两个工人,受伤的还有五  六  人之多,为了照顾伤亡者家属,公司拨出来的抚恤金,可是创了纪录的。”

  约露不免好奇问道:“您是这里的老住户了?这些事这么清楚。”

  老人沉吟了一  下。“可以说是吧,我看着它屹立了二  十  年,看着它蓬勃发展,老一  辈的经营者是怎样的戒慎兢业!”他合目冥思。“但是,毕竟长江后浪推前浪,新一  代终究要上来接棒了。”

  “见飞的新一  代是相当优秀能干的。”约露这话,不能不说是衷心。

  “那倒是,”老人轻喟,竟谈起自己来了。“也该把棒子交给儿孙辈了,我也有个很优秀的儿子,我正把一  些责任交付他─这孩子命苦,从小没了妈,我这做父亲的,又形同不存在,这些年他孤单单,忍气吞声的,我怎么会不知道?我痛在心里,但许多事是挽回  不了,也弥补不了的。”

  老人那口吻凄切而充满悔恨,让约露听了心酸,她轻声道:“人生恨事多呀,老先生。”老人怔怔望着见飞大褛,满面是怅然之色,益发令人见了不忍。约露无从安慰他,只能悄悄坐在一  旁,想着自己生命里,也有那些无可挽回  和弥补的憾恨。

  末了老人深深一  叹,微带踉跄站了起来。“我该走了,再不然家里就要找上来了。你也该回  去上班了。”

  约露一  跃而起,伸手想搀扶他。“我送您过马路,这里车多。”

  老人却把眉毛一  竖,瞪着约露伸长的手,好像她的好意冒犯了他似的。约露赶紧把手收回  。

  “我住得有段距离,你还是帮我叫部车吧。”他吩咐。

  老人坐上计程车,隔着半开的车门向约露道谢。约露笑了笑,回  句“不客气”,正待为他把车门关上,却见他突然身子一  僵,双眼翻白,竟向一  旁倒了下去。***计程车冒着遒劲的山风,直奔座落在山巅上的华宅,很快即在庭院前大门停下。约露立刻付了车钱,一  推开车门,便瞧见一  名面目黧黑的老汉,仓卒穿过后廊奔了过来。

  他也不管约露是谁,只顾和她合力把车上颤巍巍的老人扶下,一  边叨念,“老爷子,老爷子,您没怎样吧?您这是要吓煞罗庸吗?怎么没交代一  声就出了门?”老人直喘气,没有答腔,长袍给风吹得飘荡起来。他的意识一  直很清楚,在车上坚持不上医院,要直接回  家,约露只好照他的意思办。

  哪晓得他的家是在这尘嚣之外的半山里。

  两人搀扶着老者,走过那面刻有“策轩”两字的古朴铜雕,直趋廊下。有个着了花紫晨缕的人影,早开了大门等着。约露一  定近,对方先低呼了出来。

  “是你!”

  她定晴一  看,认出门边的女人,竟是那服装企画,贾梅嘉,也觉得惊讶。怎么,这里莫非是贾家?这位老者莫非是贾家的长辈?

  两女尖锐地互觑一  眼。“伯伯,我来扶你。”梅嘉却争着伸出手来,硬是用身体把约露顶开,取代她的位子。

  约露在门口顿住,有点尴尬。既把人送到,她考虑着要离开。

  那老汉却回  头对她连声道:“请进来,请进来。”

  约露只得局促地跟进了大厅。

  这大厅非常华美,右方一  堂明式紫檀桌椅,精雕细琢得好比故宫的骨董,旁边的红木长几上,坐一  只巨型青花瓷瓶,供着一  大簇雍容的紫红大理菊,扑起了一  厅的明静幽香。约露小心翼翼立在那方花团锦簇的大地毯边缘,生怕一  脚踩下,就把它那细致的助理给踩坏了。她看着梅嘉和老汉把老者扶到左边一  堂气派的黑小牛皮沙发,绣垫衬在老者背后,让他闭目斜靠在那儿。

  还没人来得及说话,大门蓦然敞开,一  名高大的男子急急走进来。

  约露登时傻了眼,心里直呼不可能──这个大剌剌走进来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两个小时前,和她在办公室不欢而散的方惟刚。

  惟刚见到她,显然也是一  愣,深深看她一  眼,却没有说话,匆忙踅到老者跟前,欠着身低问:“叔叔,怎么了?您怎么不声不响就跑出去?没发生什么事吧?”叔叔?他喊这老人家叔叔,对老人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约露心里开始发毛。老者却径闭着眼,不答不睬,全没反应。

  惟刚回  头向那名自唤为罗庸的老汉,投以询问的眼光。老汉把他拉到一  旁,附耳悄声道:“老爷子刚刚让这位小姐送回  来,看脸色,人像不太舒服。”上午罗庸一  发现绍东人不见了就立刻急电惟刚,惟刚才会抛下公务,仓卒赶回  策轩。

  惟刚回  老人身边,口吻更委婉了。“叔叔,我请于医师过来一  趟,您的气色不大好呢──”

  老人的双眼突然瞠开来,一  张脸板得紧紧的,严声回  道:“告诉过你多少回  ,我没什么毛病,你怎么开口闭口尽说要给我请医生!”他急喘了几下,才把一  口气透过来,眉色却颦得更阴沉了。“在家待得气闷,出去溜溜,如此而已,哪里就这么大惊小怪了?这是什么时候,你放着公司跑回  来?不要忘了,见飞是不养闲人的。”

  老人的态度,老人的言辞,毫不给人留脸,连旁观的约露听了,都感到刺耳难受,那方惟刚脸上,更是红一  阵白一  阵的,好不难堪。一  时间,大厅就像座冰库,把每个人都冻得僵僵的。

  这就是了!这老者便是大名鼎鼎的方绍东。约露僵立在那儿,大气不敢喘一  下,就怕引来注意。天知道,和她一  起坐在公园谈论见飞大楼的老人家,竟然就是见飞的老主子。今天中午她跑到小公园啃面包时,万万没料到最后会来到这座富丽堂皇的大厅,和方绍东、方惟刚叔侄在一  起!

  “既然没事,我这就回  公司。”惟刚说,语气仍然谦逊,但音调至少掉了半度。他向罗庸使个眼色,罗庸立刻上前,佝腰对绍东道:“方老,我送您回  房间吧──中午帮您准备的干贝排骨粥,还温在那儿呢。”

  惟刚立在楼梯口,目送两人一  级迈进一  级的蹒跚上楼,然后他回  身转对约露。他那眼神,还留有一  抹受了伤的余晖,荒凉的,落寞的,孩子似的闷闷不乐。看着他,约露心口上有个地方在突突跳动,让她觉得痛苦,那是一  种抵抗不了的冲动──想把这男人当成孩子似的搂进怀里,疼他,或安慰他。

  她真疯了!

  “有些人真让人觉得奇怪,”梅嘉一  把挽住惟刚,尖起鼻音开腔道:“方伯伯没头没脑的跑出去,然后歪歪倒倒的回  来,后头还跟了个女人,实在教人心惊肉跳,就怕他扯上不三  不四  的麻烦!我以为是谁,这位不就是咱们社里的翻译小姐?平常兼兼差、写写稿那一  位?”一  口气的尖酸,把约露的末梢炙得都簌簌抖动了。

  惟刚却说:“你多久没到公司,梁小姐现在是我们的文字编辑了。”他把梅嘉丢在后头,径自走到约露面前,问道:“老先生是你送回  来的,梁小姐?

  怎么一  回  事?”

  约露极力不去理会梅嘉的两道眼针,吸吸气,把午间遇见方绍东的始末,用高中写周记那种简洁感说一  遍。

  惟刚蹙眉,甚是惊异。“他一  个人坐在公园里?身子出现不适的现象?”约露点头。

  罗庸一  下楼,惟刚立刻吩咐他,“打电话给于大夫,请他下午过来给老先生做个诊察。”罗庸显得有些迟疑,惟刚向他保证,“不要紧,于大夫和叔叔是老朋友了──如果叔叔怪罪起来,由我负责,他的身体有问题,不管他自己是怎么说的,一  定要请医师看看。”看来这个家,固执的人不止一  个。

  罗庸去后,梅嘉走了来,又把惟刚胳臂搀住,娇躯尽挨着他,惟刚挪一  步,她也跟着挪一  步,那股黏腻劲儿,方惟刚是怎么呼吸喘气的!

  看梅嘉这副打扮,显然住在方家,她和惟刚的关系,岂止于论及婚嫁。

  梅嘉睨着约露,打鼻子里冷笑。“我说梁小姐也真不含糊,不但眼尖,动作也快,一  般人哪注意到公园里一  个老人家?──不过方伯伯可不是普通的老人家,是吧?”用那一  口童音讲这些刻薄话,听来更可恨。约露也不去睬她,眼光向惟刚一  抛,脸上少了点笑容,口气却是甜蜜蜜的。

  她说:“我得赶回  社里,社长,您可以送我一  程吧?动作不快的话,我的‘招牌’就要砸了。”

  约露没想到惟刚竟泛出一  阵笑意,仿佛也知道她这是存心和梅嘉别苗头。梅嘉那张脸绷成什么形状,自然不必说了。

  “我们这就走吧,”惟刚道,挣脱梅嘉的双手,似乎也急着回  公司。他边走边朝大厅一  侧的拱门喊道:“罗庸,我回  办公室了,老先生你多关照点,有事打电话给我。”惟刚很是出奇的开了部骠悍的黑色吉普车,约露一  上车就后悔了。向他开口搭便车,不过想气气梅嘉,却忘了自己和他还有梁子呢。此刻两人同处在这狭隘的车厢里,惟刚整个人突然就壮大了,像个巨人,威胁到她的存在。那股压迫感,让她每一  口呼吸,都觉得氧气不足。

  她想逃走,但车引擎一  吼,即向山下飞窜,有种要带着她同归于尽的味道。约露坐得僵直,把一  只鱼形小钱包捏在手心。午间离开公司,就只带了这只钱包。不知道有没有人发现她没回  办公室?

  路上,约露几次偷觑惟刚,他的侧面凝注如石,没有特别的表情。也许是专心在开车,也许是在想些什么,总之,他没说上只字片语,没问任何问题,更没提到他们上午未完的谈话,甚至没再朝她看一  眼。

  飞过车窗的景色,久看让人怔忡,约露觉得她有好多事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她对惟刚屋檐下那个女人那么介意?不明白为什么方绍东对待儿子的情感那么深挚,对待亲侄却又那么俚吝?

  不明白为什么那张孩子似受伤的表情,刀一  般地划在她心头,愈划愈深?***当晚,惟刚在公司未有半点延宕,八  时不到,便匆匆赶回  策轩。罗庸也不给惟刚探看叔叔,只嘘声告诉他,老先生服了药,已经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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