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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烧新恋曲  第6页    作者:欧倩兮

  尔后,方惟刚时而聆听,时而发言,时而支颔沉思,时而随众人发笑,而约露则根本听不见别人在说些什么,眼光像针织,在他的颜面上穿梭往返……是的,烟黄的日记上是这么记述的:……指尖拂过他青草似的浓眉,拂过他笑得盎然的眼睛。

  他有英俊的鼻梁和嘴唇,加上千百般的表情──那些表情,有的动人,有的却邪气,但每一  寸都教人疼惜,教人迷恋,教人痴爱……“痴爱,往往演变成失控的个人行为,伤害自己,也伤害别人,”台上方惟刚沉厚的声音,窜入约露恍惚的意识里。“用情是需要拿捏分寸的,但情感的甜蜜经常令人忘形,失去节  制,失去均衡,”

  约露的心口下一  把火在煎着,惊且怒的情绪。以霏的日记怎么说?甜蜜和疯狂,情愿为他倾尽所有──我不后悔,哪怕失去自己,哪怕失去一  切。

  以霏,你这呆子!

  “最可笑的是,不问青红皂白,一  厢情愿的付出,”他说得那么断然。“不但对方无法消受,更浪费了自己。”

  一  点也没错!以霏浪费了自己,伤害了自己,约露内心嘶叫着,从座位霍然站了起来,她甚至断送了生命!

  约露面色煞白地对台上的方惟刚怒目以视,现场连咳嗽声都停止了,骇异的寂静中,骇异的目光全指向她──她却只看着台上那男人,不知站了多久;十  秒,二  十  秒,或者更久。然后她把字典一  抱,在众目睽睽下,离开座位,走出会场。

  惟刚两道视线追到门口,然后她消失不见。他接上刚才的话题,继续侃侃而谈,自若的神色,在他脸上看不出发生了什么事。

  当台上台下渐从错愕中回  复过来,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发生五  级地震,在天旋地转。他一  眼就认出她──梁约露。惊骇也不足形容那一  刹那的情绪反应。

  梁约露不只是梁约露。那眉目如画的侧脸,长发半遮颊,隐约绝美的鼻尖下巴,像死去的历史活过来,像──昔日那女孩又回  来了。

  第四章

  总像人人都在为情所困。

  惟刚步出座谈会场,长长吁了口气。最是没完没了的,就数女人的感情问题。终场后,一  批女听众又把他包围,那些个天知道该怎么办的问题问得他满头包,三  两下就把福德坑填满了。

  周日黄昏的台北市街空落落,他伫立道旁,双手插入裤装,抬头望天。云沈沉地,天空一  色潮湿的灰,像一  只铝锅盖好低好低的压下来。

  一  部焰红的爱快罗密欧,流火一  抹飙到他面前,车门敞开来,流香朴鼻。

  车上,一  阵莺燕此起彼落的喊着“方大哥”。他诧异地扬眉。

  “惟刚,上车呀!”梅嘉攀着方向盘,倾身喊他。

  如果有选择的余地,惟刚宁可一  人清清静静走段路。他的脑子和心情都需要通风。他此刻没兴致和任何人打交道。

  “惟刚!”梅嘉尖着嗓子又叫,勾魂也似。

  他叹了叹,侧身上车。后座挤了三  名女郎,靓妆丽服,笑脸迎人,纷纷向他问好。三  女皆是梅嘉经常合作的模特儿。

  不等惟刚开口,梅嘉丢了一  罐饮料到他腿上,说道:“掰了一  下午,口也渴了吧?”

  惟刚一  看,是罐冰沁的德国黑啤酒。梅嘉自是好意,可是拿黑啤酒解渴,于他此时,怎么都觉得文不对题。他把那罐黑啤酒搁到一  边,回  头向三  女招呼。

  “刚刚我们还摸上去找你呢,方大哥,”其中一  人说:“你被一  群女人团团围住,脖子以下,什么也看不见。”说着,她不知想到什么,捂嘴兀自笑着。

  “她们到底在问你什么呀,方大哥?”另一  人问。

  一  些她们必须和最亲近的人一  起解决,却往往向最陌生的人和盘托出的问题。惟刚耸耸肩。“婚姻、感情、外遇、交友,种种疑难杂症喽。”

  于是另一  人若有所思道:“女人真傻,哪怕是女强人,一  到感情关口,也总是六  神无主,拿不出办法!”

  这话引来回  响,几个靓女七  嘴八  舌论起感情问题。惟刚寂然静坐,望着窗外飞掠的街景,听着众女玲珑的话语,心头却压着一  条长发的影子。

  昔日那女孩,是否也如此?──在感情的关口上,六  神无主,不知所措?

  惟刚猝然心绞疼起来。不,她不是,她永远在他心中是冰清玉洁,敢爱敢恨,在感情的关口上,她没有踌躇,不顾一  切的,甚至于……梅嘉却呵叱起来,“无聊!哪来这么多感情问题?”她不耐烦谈这些。感情的事,她没有问题,只有信念──凡她想要,就一  定要到底。

  “听着,”她伸手拍一  下喇叭,不是交通上的必要,不过是唤起车上乘客的注意。“我说时间还早,咱们到福华中庭喝咖啡,然后上罗浮宫吃法国菜,我请客,怎么样?”

  她说得爽气大方,后座欢声雷动。

  “梅嘉姊,晚会什么时候开始?”一  名女郎问。

  “八  点,就在福华地下楼,饭后我们直接过去。”

  惟刚心生狐疑。“什么晚会?”他掉头问梅嘉。

  “设计师联谊嘛,晚上你会看到巴黎来的那三  个时装设计新秀。”梅嘉回道。

  惟刚弓起眉峰。这晚会他是知道,但他没说要去。午时自策轩出门,只讲好梅嘉来接他,没提别的节  目。

  “你们去吧,”他说:“我还得回  公司。”

  “惟刚!”梅嘉叱道:“别扫兴,说好一  道去的。”

  他什么也没和她说好,当着人前,不便驳她,只道:“公司有急事要办。”

  “我不管!什么事统统放下来。”梅嘉是孩子气的口吻,大人的耍赖。

  平日惟刚的耐性算好,面对梅嘉也屡屡不厌其烦,但这个黄昏他却感到异乎寻常的躁郁,麦克风的回  音和嘈杂的声笑还在他头颅内嗡嗡作响。他哪里也不想去,甚至也懒得再说什么。

  “我回  见飞。你就在路口停吧,我搭计程车走。”

  梅嘉当没听见,径把车头掉回  仁爱路,往福华大饭店的方向疾驰而去。

  “梅嘉,”他的声调下沉了。“你就算把车开进福华,我照走不误。”

  梅嘉要是心细些,该注意到惟刚今天的气色不但阴霾,还蕴着少有的强硬。

  但她只管气惟刚不遂她的意思,一  发怒,猛然就当街煞车。后座三  个女郎,像挂在窗口的布娃娃,前摇后撞,一  个个失声惊叫。

  “梅嘉姊,你怎么停在这里?十  字路口呐!”

  一  时闲,四  周喇叭大作,煞车声四  起,梅嘉置之不理,板着脸气呼呼道:“不去大家都别去算了!”

  三  女当中一  人,向前推摇惟刚的椅背。“方大哥,你就去──”

  惟刚没有回  头,只把手一  掣,制止她的哀求。

  “梅嘉,开车。”他沉声命令。

  梅嘉一  张下巴往外抄,坐在那儿,相应不理。

  “你想在路口当夹肉汉堡,悉听尊便,我和三  位小姐可不陪你。”说着,他掣着车门把手,作势下车。

  梅嘉斜睨惟刚,见他的态度分外严峻,像是吓了一  跳,下唇抖索起来,像小孩受了欺负般,十  分委屈。她却很快操动方向盘,穿出车阵,离开十  字路口。

  车过福华大饭店,往南侧道路拐去。

  后座的女郎都俏俏喘了口气。还是没人吭声,车上一  阵沉寂,气氛很僵。

  过片刻,惟刚才偏过头,打量起梅嘉今天的妆扮。她穿一  身苔绿色紧身小礼服,一  对白金钻石耳环,直吊下颈际,秀发篷松梳向一  侧。

  或许是余怒未消,

  两腮仍是红扑扑的,倒显得十  分娇媚。

  他回  头对后座三  女道:“知道吗?你们的梅嘉姊是越生气越漂亮。”

  一  阵静默。

  然后,梅嘉噗哧一  声笑了,三  女也跟着咧开嘴,车上的气氛豁然开朗。

  不久,小跑车入新店工业区,抵达见飞大楼。

  惟刚喃喃称谢,推门欲下,梅嘉喊住他。“你晚上会回  策轩吧?”

  他把肩一  挑,不置可否。梅嘉狭然横过来,一  把搂住他的肩头,也不管旁人,凑向前便吻住他的嘴。

  惟刚在女郎的窃笑声中,挣脱梅嘉,尴尬地下车,向她们挥别,旋即登上见飞大楼的长阶。

  一  人大厅便碰见警卫组长阎碧风。

  “阎组长。”惟刚打招呼。

  打从惟刚十  五  岁到见飞当小工起,他见到的阎碧风便是钢板一  张的面相。

  奇的是,今天他们的阎组长居然换了脸上的招牌──鼻子扭着,眉毛打了结,满脸都是嫌恶,睨他一  眼,即把头别开,不肯再理他。

  是他身上爬了臭虫吗?一  定是的,否则阎组长的五  官不会走样至此。惟刚朝身上嗅了嗅,没有臭虫味,只有女人的脂香粉味。

  得上楼冲个澡!这么一  想,他跨入电梯,看了大镜,这才恍然大悟──难怪阎组长有那么鄙视的表情。

  一  枚红艳艳的唇痕,大印似的戳在他的嘴角。

  惟刚回  到十  楼套房,立刻进浴室把嘴角的口红印子拭掉,忽然倦了,没有去冲澡。他脱下外套,顺手掷向椅背,踱向壁柜,拿下一  瓶金花干邑白兰地。

  这酒闲置已久,最初是什么人送上来的,他早忘了。他一  向滴酒不沾,此刻也殊欠饮酒的兴趣,但是空空的双手慌得很,需要有个东西握着──有个东西或许润润枯涩的喉咙,或许消泯阴郁的心情。

  他拎着半杯酒,拔开领结,在当窗一  张松木休闲椅坐下来,慢慢咂口酒,遥遥望着远处观音山影的玉体横陈。

  说公司有事要办,不过是讹梅嘉一  句。他该回  策轩,不是到这里来。却也只有这里,才能给他一  份宁谧,悠悠怀想平日里从来不想的一  切……特别是年少的种种,特别是过去了的人和事,特别是……昔日那女孩。

  那女孩,他已经很久不再,也不愿去想了。不料深埋的记忆,今天却给一个形貌与她酷似的女孩,整个给翻挑起来。他狠狠吃了一  惊,刹那间,那些个记忆,那些个往事,洪水一  样地汹涌上来,淹得他连一  口气也没法子喘。

  老天,他还以为他已经忘了,已经忘了……长发倩倩,眉目如画,谁知竟还有第二  个像她一  般的人儿──梁约露。

  惟刚望着昏暗的暮色,一  双艳冽的眸子在脑海亮起。难怪头一  回  见到梁约露,便是一  种异样感觉强烈得像刀子,从眸孔直刺入脑门──她的形貌拨魂弄影,呼之欲出,可笑的是在今天的惊骇下,才赫然看出那份雷同。

  他果然是熟悉她的。

  却也是对她一  无所知。

  惟刚举杯大大饮一  口,酒汁滚过咽喉,直烧入肺肠,就像梁约露的一  般烈焰,灼得人焦头烂额。

  他不知哪里犯着她,惹得她对他这样的忿忿不平。从初次碰面开始,这女孩便不断顶撞他、冒犯他,屡试不爽。天知道今天她竟然就在座谈会上霍地立了起来,那样气虎虎,冷森森地逼视他,然后掉头就走。

  他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吗?

  虽然别无其他动作,却也造成了一  场虚惊,想到她走出会场的一  幕,依然是惊心动魄。那样的放肆,那样的冲动,那样的大无畏!

  这教惟刚不得不相信,是他曾经做了对不起她的事──而且是非常非常的对不起!

  但是惟刚没有对不起她,她与这女孩根本就是素昧平生。

  他把杯中的余酒

  一  口咽下,推开椅子站起来。明天一  早到编辑部,他就找慕华。

  他决定不要临时编译人员了。

  **

  *

  一  周,约露整整悔恨了一  周,慕华居然找上门来时,她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

  她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那么鲁莽,那么孟浪,但她实在疯了,气疯了,他在台上的那些论调,对姊姊的所做所为,仿佛是种嘲弄,是种嗤笑,是种侮辱!别人或许可以笑姊姊痴,笑姊姊傻,但是他,方惟刚,对姊姊有一  字、一句、一  个念头的不敬,便是该死。

  他是该死,这一  点约露从来没有怀疑过,但是这仍旧不能拿来抵做藉口,毕竟她是失态了。

  “这有失风范,”她仿佛听见姊姊对她叨念,“你从来就不是行为乖张,作风尖锐的女孩,这不像你。”

  是的,那不像她。但是她变了。姊姊死后,她的性情就变了,她的人生也跟着不一  样了。

  快乐对一  个人的影响不大,伤痛却可以彻底改变一  个人。

  十  六  岁是一  条界线,那之前的约露爱交朋友又爱笑,活在活泼淘气的好风光里。姊姊一  去,把她生命里的一  部分生气也带走了,人生急转直下,她变得阑珊,变得沉默,她终于和人群疏远了。

  最后,让她真正斩断和同侪往来情谊的,是掌掴胡丽屏那事件。

  是在姊姊死后那年的暑假,约露在图书馆外听见和她同龄,又是邻居的胡丽屏,正对一  群同学议论以霏的坏话。

  “……我姊姊和梁以霏都是台大的,我姊姊说的,梁以霏在学校最风骚了,自以为走到哪儿,男生都要捧她,这一  回  给人玩弄了,受不了屈辱就──”

  约露不知哪来的力道,挤上前去,一  巴掌把胡小胖子掴得仰倒在巴西铁树上。

  胡家爸妈自然上门来兴师问罪,约露挨了父母狠狠一  顿痛责,还不许辩驳,可是她一  点也不后悔。要不是胡丽屏的姊姊胡美屏躲得逶远的,她也要给这个生了一  张刀子嘴的女人一  点教训。

  约露弃绝和朋友的往来,是在这时候,收心把自己埋入书堆,赶上功课,也是在这时候。她领悟到,孤独才是最安全的生活方式。

  慕华则是例外,她是带约露的学姊,约露推辞不掉。一  方面,慕华有种温温的笑容,让约露想到姊姊。

  不过这会儿,慕华坐在她家客厅那张藤椅上,啜着香片,脸上仍是温温的笑容,约露却没什么安全感。

  “上班时间,怎么有空过来呢?”她很是忐忑,也顾不得客套的直问:“不会是我的稿子有问题吧?”

  周一  她打电话通知慕华,她不上办公室了,译妥的稿子,她则用快信寄上。

  这还不是为了回  避方惟刚!每回  碰上他,她就像一  盆烧得火红的炭碴子,暴跳如雷。周日又在座谈会上演出那样的场面,对他固然忽不可遏,却也心虚得很。何况闹事本来就不是她的本意。

  但是慕华为什么突然来找她呢?

  “稿子好得很,”慕华回  道:“我下午出来洽公,顺便把上月份九  千元的稿费拿过来给你,另外,有件事──”她先把杂志社的薪资袋交给约露,随即正色道:“方社长决定招考正式的翻译人员,以后外文稿子就不再外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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