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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烧新恋曲  第3页    作者:欧倩兮

  他那口慢条斯理的低沉调子,不知怎地,使得约露的双颊燎烧起来。“这一  点都不重要!”“那么,什么才是重要?”

  约露痛恨他那种像在寻她开心似的口气,她想咆哮,不许他用这副腔调对她说话,她想门外忽起了一  阵骚动,一  名粗硕的汉子闯了进来,直冲着姓方的男子嚷叫:“方先生,你不能就这样把我炒了,我替见飞做牛做马好歹也十  二  年了!”

  办公室霎时鸦雀无声。

  接着一  位上了年纪,衣着十  分体面的老先生,匆忙跟进来,拉住汉子的胳臂劝道:“老郭,有话好说,别冲动。”

  那汉子把老先生的手甩掉,照对着姓方的男子暴跳。“十  二  年,日夜加班,就差个全年无休了,整个印刷厂可是我一  手撑起来的!”

  “所以,”姓方的男子徐徐挺起身,转向那汉子,一  八  二  公分高出人表的身架子,立刻让对方矮了半截。“公司并没有让你空着手走,你拿的是资遣的待遇,不是解雇,你自己也知道。”

  那汉子嗤道:“那几十  万?我还有老婆孩子──”

  “两个葬身火窟的工人就没有老婆孩子?小陈一  对双胞胎女儿才七  岁,小吴甚至没有机会见到刚落地的孩子,两个家庭的悲剧难道就不算数?”

  “那是意外!”

  “不错,意外──最近一  年,印刷厂出过多少意外?当机、失窃不算,品管越来越差,客户抱怨连连,几十  年名誉跌到谷底,这也是意外?赶工期间,领了一  班师傅在厂子里饮酒作乐,连机械故障失了火,都还茫然不知,两条人命和上百万的损失,你拿什么负责?你还能说是意外?”

  姓方的男子一  番话,虽说得不疾不徐,却是句句坚锐,咄咄逼人。他手一抬。“这事没什么好说了,公司不迫究你的过失,也算抵了你的功劳,见飞和你就此扯平。”说罢,他转过身,不再理会对方。

  “姓方的,你没这权力,方家还轮不到你做主!”

  此话一  出,像是触动什么机关,姓方的男子霍地旋身,声色俱厉道:“你再不走,我不会客气。”

  迸出怒光的一  对眼睛,冷硬得像敲下来的黑矿石。连立在一  旁的约露见他这副形容,都为之一  震,无怪乎那汉子也要惊退一  步。在一  旁急得搓手的老先生趁机上前,想拉走那汉子,那汉子怒看了姓方的男子几眼,突然向他用力一呸,在众人惊声中,悻悻转身走了。“成经理,”姓方的男子仿佛没看见袖上的那口唾沫,慢慢说道:“麻烦‘送’老郭出去吧。”

  “送”字特别强调,成经理知道该怎么办。

  “是,方先生。”

  成经理走后,编辑部仍是一  片安静,一  个个像寒蝉,大气都憋着了。他回过身,看看瞠目站在那里的约露,把桌上的大纲拿起来问:“你就是编译吗?”

  她哑然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梁约露。”她不太明白这是怎么一  回  事,但有种情势大转的不祥之感。他颔首,扫瞄大纲,然后把它放回  去。“这大纲拟得很好──抓住了我们要的东西。”我们?他说我们是什么意思?

  他举步欲去,忽又想到什么似的顿住。

  “对了,梁小姐,”他不慌不忙对她说:“我们做员工的,固然不必对老板卑躬曲膝,但也不至于横眉竖眼,是不是?”

  约露张口结舌,愕然看着他走。

  半晌之后,她回  过头,全办公室的人都望着她。慕华坐在后头,黑丝边眼镜掉到了鼻尖,摇摇欲坠。

  她嘎声问了一  旁的小妹,“他到底是谁呀?”

  “我们社长。”

  第二章

  车过碧潭,直上华城路。方惟刚瞄瞄腕表,五  时一  刻,还比预定的时间早。深坑印刷厂的状况尚好,他逗留了个把小时,即直接驱车回  策轩探望叔父。叔父也没有要求他需得在百忙之中,兼程回  去看他。尽管来去匆匆,惟刚仍然尽量抽时间,不过是不想让叔父失望。

  人生容不下太多失望,对叔父,对他自己都一  样。

  山上微雨,雨丝穿过车窗缝隙,从他粗毛线衣的领口钻入,凉凉的,带一丝令人保持警觉的寒意。

  一  幢欧式丽宅巍立在山巅,黑色吉普车驶入车道。屋廊前一  方碧茵的草地,有个瘦条人影狗趴式匍伏在一  角。

  惟刚莞尔。是罗庸,不知又在种些什么,好入神,都不知道他来了。他迈上花阶。“脚下小心。”

  突如其来的一  声警告,使得惟刚猛地顿住,一  脚悬着空,愕然低下头。雨后潮湿的石板上,有只蠕行的蜗牛。

  “你怎么知道?”惟刚小心跨过蜗牛,回  头望着它,稀奇地问。

  罗庸铲他的土,头也没抬。“你当我是聋子,小子?我听见你的车声啦?”惟刚走向罗庸。“不是这个,你怎么知道阶上有只蜗牛?”

  “十  分钟前,那小不点儿挨在花床边,照它的速度来算,这会儿正好爬到你脚下的位置。”罗庸说着,把一  簇暗绿底子画着白纹的草叶,移入一  只红陶小钵里。绿叶红钵,煞是好看。惟刚好奇地凑向前。“这又是什么玩意儿?”

  “姑且称之心字兰,马兜铃科的,我还得查书才能确定。”

  “这不是一  般园子买回  来的吧?”

  罗庸朝绿荫的后山努努下巴。“下午在山坳发现的,一  大片,我采了一  株小的回  来。”罗庸是个奇人,身上的本事说也说不尽。信手拈来,不是一  幅好字,便是一  件精巧的手工艺品。惟刚小时候凡碰上问题,头一  个找的就是罗庸。因为世界上大概没有他不知道的事。而且在惟刚心目中,罗庸的厨艺比哪家馆子的大师傅都要好,在国外那几年,他想念罗庸的炒饭和焖鸭,想得齿颊和一  颗心都酸沁沁的。

  算来罗庸也有六  旬的岁数了,他是怎么到方家的?惟刚仿佛听说是叔父方绍东对他有过笔恩。打从十  年年婶婶过世后,加上惟刚三  口人的生活,变一  律由罗庸打点照料。“你上山去了?”惟刚问,看看宅子。“这表示老先生今天情况不错?”“一  早起来就拿手杖擂地板,嚷着要吃辣酱面。”

  惟刚大笑。叔叔常说,不是身强力壮的人,咽不下罗庸那锅教人五  脏六  腑都要滚烫起来的辣酱。

  他朝大门走去,却又打住。“罗庸,别给他吃太辣。”他提醒道。

  “我没做辣酱,我做了麻酱。”

  “他吃了?”叔父的坚持是出名的,连口味也不例外。

  罗庸回  头去种花。“吃了,他到厨房偷了一  碟子辣椒和面吃。”

  惟刚又笑了,推开大门,从玄关的锻铁屏风往里面看,书房的门虚掩着。他走了过去。

  老人家坐在窗前一  张仿古胡桃木椅上,肩披了件苍灰色,薄软的羊毛外套。这阵子,他的身躯似乎有些松塌,不比往日的魁梧挺拔,就一  头花白簇亮的浓发,还是那么醒目。他们叔侄俩,别的不提,就这一  头浓发,根根刚直,最是肖似,所不同的是一  黑一  白罢了。

  惟刚在门口迟疑不前,老人阖着双目,却不知是在假寐,或是冥想,惟刚不敢轻易打扰他,正想悄悄退下,老人却出了声。

  “惟刚?进来呀,你杵在那儿做什么?”老人的语气是急躁了点,可不失威严。惟刚赶紧入内。他自小在叔父家长大,叔叔待他的态度一  向峻厉,惟刚对叔父始终是极敬畏的心理。

  方绍东看着惟刚,蹙额质问:“我刚打电话到公司找你,你跑到哪里去了?”他那口吻,像在训斥贪玩忘事的孩子。他不是不知道惟刚到哪里,秘书告诉了他,他还是要质问。方绍东是躁急易怒的性子,兼之极端挑剔,任何问题,追根究柢,咄咄逼人。他屡在公司毫不留情地把几名高级主管训得落下泪来,但是惟刚打小在叔父面前,是从来也不落泪的。他知道只要他表现得软弱,叔父会更加嫌弃他。

  “我巡了一  趟印刷厂。”他回  道。

  方绍东指了一  张缎面椅子,示意他坐下。“厂里情形怎么样?”他问。

  惟刚坐下来。“厂务暂交给老林负责,过两天受损的机器就可以愎工,两个工人的抚恤事宜都办理好了──,我特别交代厂方注意安全,这种出人命的事,不能再发生。”方绍东颔首。“我听成经理说,老郭上午到公司找你闹去了?”

  惟刚点头,老人沉吟道:“老郭过去也是个人才。”

  看老人的神气,竟像有袒护的意思,这也难怪,老郭是方老一  手带出来的人。惟刚不敢忤逆叔父,但他和叔父也有那么一  点相似,该坚持的,必得坚持到底。

  “老郭失职情节  严重,他必须为这个事件负责。”惟刚说得温和,但言语间蕴有一  股强硬。

  绍东凝着面色,沉默一  会,终于说道:“给他一  笔安家费,他家有个智障的孩子。”惟刚早知道叔父会这么吩咐。“已经照办。”

  老人这才点了头,改问道:“你的新杂志进行得怎么样?”

  提到新杂志,惟刚的脸色一  亮,跃然兴奋起来。这本综合性刊物,早两年前就开始筹画,投下心血无数,所有对文化与传播的理想,尽见于此。

  “很顺利,”他回  道:“头三  期的内容都已经敲定──下个月我带创刊号的彩样回  来给您过目。”

  老人立刻回  道:“这两天我就可以回  公司了。”

  过两天可以回  公司这句话,个把月来,他反覆的提。绍东从今年初,一  再出现头昏眼花的情形,惟刚只要开口劝他就医,他马上就翻脸,听不得别人的“婆婆妈妈”。直到上个月一  天,绍东的座车如常在七  点五  十  分到达见飞大门,门警上前为老先生开车门时,却发现他坐在后座,手脚不住抖索,竟无法挪身。惟刚甘冒不讳,替叔父延医,大夫做了初步诊察,要绍东入院彻底检查,绍东悍然拒绝。

  “我是这阵子忙过头了,没什么大碍,休息几天就没事。”

  他对苦口婆心的惟刚这么说,脸上不知有多少不耐烦的表情。

  这会儿,老人双眉一  竖,重重看着惟刚说:“可别指望我回  公司后,就可以闲着,也该是你们年轻人学学挑大梁的时候了──”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一顿。“对了,你联络上惟则没有?”

  提到自己的儿子,绍东的眉头蹙得越紧,但语气明显缓和下来。

  惟刚据实回  答:“他在答录机上留话,说他到纽约去了,下周才回  洛杉矶。”“他混到纽约做什么?”老人喃喃嘀咕。

  惟刚摇头着表示不知。绍东对任何人都是不假辞色,唯独对自己的儿子却甚宽爱,众所周知这是他就只有这么一  个儿子的缘故。

  “他几时可以把书念完?”老人又问。父子俩却向来不亲,惟刚总是当传声筒。“上回  他说今年夏天可以拿到学位。”惟刚挪挪身,不太自在地回  道。“告诉他,我要他最迟十  月回  来。”绍东命令。“我没想到他在国外耗这么久,三  年前你回  国,我料他不久会跟着回  来──我都打算好了,纸厂、印刷厂交给你,玩具和文具礼品部门交给惟则……”

  他猛地咳起来,惟刚立刻起身,把雕花几上一  盅药汁捧过来给叔父。绍东饮一  口,苦着脸。

  “罗庸这阵子老弄些可怕的玩意儿,硬要我咽下。”

  说人人到,罗庸手捧着黑色描金花托盘来到书房,他卸下工作服,换了件干净的藏青色西裤。

  “方老,这是刚起炉的药茶──凉了的就撤了吧。”

  绍东对他大蹙其眉。“罗庸,你没说这东西这么难喝。”

  “我也没说这东西可口。”罗庸回  道。

  老人猛翻白眼,惟刚偷笑。绍东身边这么多人,罗庸是唯一  不怕拂逆他,甚至能和他顶嘴的人。

  老人勉强接过去一  盅热腾腾的药茶,罗庸掉头问惟刚。

  “晚上有鱼翅烧鸡,你留下来吃晚饭吗?”

  惟刚来不及回  答,他叔叔说话了,“惟刚还得赶回  公司开会,没空留下来吃饭。”他没看惟刚,兀自啜一  口苦涩的茶汤,眉头攒成一  团。

  惟刚附合似的点点头,望着脚下色调森严的黑蓝织花地毯,没有吭声。叔叔岂不知等他赶回  公司,业务部的会议早结束了,再说那个会议根本不需要他参加。叔叔这是在藉故支退他。除非必要,叔叔一  向不喜欢和他多做相处。惟刚一  直到十  五  岁以后才明白,这并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错事的缘故。

  叔叔只不过和婶婶一  样,没兴趣把更多心思放在他身上罢了。

  惟刚向叔父告辞而去,不知怎地,步履竟有些沉重。

  罗庸在客厅喊住他。“到走廊那头等我一  会。”说完,他即进了厨房那道拱门。惟刚拉高衣领,跨出寒冷的室外。初春的暮色,已经暗了。

  他冒风站在廊下,看一  只灰蛾贴在晶亮的窗玻璃上,拚命鼓翅想飞入灯火暖明的室内。他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知道,玻璃无形,却是穿不透的?如此想来,惟刚忽感到一  阵悲哀。“小子,”罗庸从后门踅出来,把一  只保温食盒交给他。

  “白饭,烧鸡和干扁四  季豆,回  去趁热吃,这是晚饭,不是消夜。”他板着脸说。

  惟刚咧嘴一  笑,掀开盒盖子,那股鲜醇的汤气,熏得他心头都暖和了。“谢了,罗庸。”他在雨中驾车离去,不知道目送他走的,不单廊下的罗庸一  人,还有坐在窗后的绍东。***七  时许,惟刚回  到车水马龙的市区。外面是浪头似的尘嚣,见飞大楼却是另一  番景象。他到办公室拿了一  叠人事资料,一  份玩具部门的行销表和杂志社的文稿,然后直接上十  楼。下了班的大楼,像一  座空城,他走在空旷的廊上,足音听来特别寂寥,似乎单调得很无奈。但是,外面的世界越热闹,一  个人就越能在自己的城堡找到安宁,他总这么想。平时工作一  忙碌,惟刚就留宿公司,这阵子叔叔不能视事,他身兼数职,几乎是以公司为家了。

  十  楼有间十  坪大的套房,陈设再简单不过了;色泽温暖的枫木地板,造型粗犷的原木家具,一  切以实用为主,谈不上享受,但在这里,反而比在叔叔华丽的宅邸来得舒服自在。毕竟是自己的天地,思考和工作,都更能专注。

  他把皮夹克往黑色沙发一  扔,脱去粗毛线衣和牛仔裤,这几日常跑工厂,衣着特别得轻便。他进浴室淋了个澡,换上褪了色的  T恤短裤,一  行用毛巾擦拭湿发,一  行踱到窗前。台北的灯景,比织锦更繁华,抬头往雾蓝的夜空看,却只有一  颗星星独自亮着,格外是孤冷的滋味──让他想到那女孩的眼睛,那对明艳冷冽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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