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打呼的,而且还响亮得很。”惟则摊着手说。
约露重重看他一 眼,也不再驳斥,抓了她那袭披在椅上的缎蓝礼服,径走入浴室穿衣。片刻后她出来,向惟则道谢,并且告辞。
“让我送你回 去。”
“不,谢谢,我自己回 去。”她婉拒。
“可是你──宿醉刚醒,还是让人陪你回 去比较好。”惟则说得诚恳,约露踌躇了一 下,忽然疲倦地在床边坐了下来。
“我……我不能再麻烦您了。”她扶着疼痛的鬓,喃哺说。
她是宿醉刚醒,也是心碎不全。想起惟刚,想起自己的纵酒,甚至有这荒唐走失的一 夜,她生命里有些东西遗留在惟刚那里,从此再也收不回 ─往后的她,又该如何自处?
她凄恻地垂下泪来。
“嘿。”惟则走过来,伸手轻轻搭在她肩上。
约露却霍然起身。
“谢谢你昨天晚上的帮忙,方先生,我走了。”她最后一 次郑重道谢,旋即离去。惟则觉得她走得像一 片云,挽留不住。
***两天后,他去寻云。他总有一 种把握,没有他挽留不住的东西,即使是一片云。他在外头无往不利,在见飞自己的地盘那更不在话下,三 两下功夫即把约露的种种打听清楚,甚至仔细到知道这天中午的一 点钟,她会在哪块站牌下出现。
他把车开到那个站牌去。
约露见到那辆黑色吉普,虎虎地、腾腾地驶到她面前,车身一 股热气漫向她,是她熟悉的,爱恋着的惟刚的气息。她的面庞在阳光下绯红起来,立在那股热气中,探望车上的人。车上一 个体态修长的男子,穿一 件宽松疏朗的湖色外套,摘下了墨镜,笑吟吟望着她。呀,不是他。约露一 悟,心情由紧张而松弛,然后沉淀下去。一 抹微微的失意涌上心头。
但是车上的方惟则先生照旧吸引着她,他斜倚在方向盘上,眉目舒展,在熙来攘往的社会,有股几乎令人惊讶的优闲,就像他吊在抬头上的墨镜,荡呀荡地无所谓。如果她也能,也能有这么一 分半毫的无所谓,约露苦楚的想,也就不由自主在他无声的召唤中,上了他的车,像沙漠的旅人,投向第一 口清凉的井。
车内的空气爽凉,而方惟则的笑脸更是怡人。
“很高兴你身上没有酒味了,”惟则调侃道,在头上方的车镜,瞥见约露脸上染了一 抹飘忽的红晕。他又笑道:“那天回 家没有麻烦吧?”
“还算顺利。”约露轻叹一 下,回 道。好在妈信了她和同事欢庆过度,喝了酒醉在同事家的情节 。唯有身上一 股浓郁的玫瑰花香打哪儿来的,她自己也说不出个名堂。惟则却已经在眺望逶处的天空,不理会那天的事了。他是个不喜欢回 头的人。“阳光真好,温度适中──”他欢声道,话头一 改。“你知道吗?大屯山常有老鹰俯冲下来捕蛇的奇景,我以前常在天气好的日子上山去拍照,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他把方向盘一 旋。“也许我们该上山去看看。”
“方先生,我在工作呢,我得在二 点赶到士林采访一 位教授。”
他知道,他的方向未变。
“这位教授有比你的自由重要吗?”工作有比快乐重要吗?屋子里没有阳光,我们应该到户外;大街太拥挤,我们应该到山上。”
约露知道他说的是一 些似是而非的论调,可是这些话在身受牵绊的人听来,却是淋漓痛快。她是笑了,不过仍然一 径摇头。
“我不能,方先生──”
“叫我惟则。”
“方先生,我不能对你直呼其名。”她正色道。
“你为什么老是说不能?”他质问。
人生条件不同的人,说的是不同的话。约露却没有答辩,只是微笑。
“叫我惟则,拜托──不要让我求你。”他不看路,看着约露,老练之色全不见了,小孩似的,软化人心的神情,很纯,很真,没有人抵御得了。
“好吧,”约露轻吁一 口气。“不过只以私下为限,而且──我现在真的必须赶到士林去了,工作或许不比快乐重要,但是有很多人如果不工作,可能连快乐也没有了。”“对于意志坚决的人,我们是必须尊重的。”惟则洋腔洋调的笑道,加快了那么一 些车速。
惟则把约露送到她要去的那条街巷,车停在街口一 树凤凰花丰茂的红荫下。两个小时后,约露谢别访问对象出来,见到人车竟还在荫下,车身都被红簌簌的花蕾覆满了。
黑色吉普车在绿殷殷的阳明山道上驰骋,像一 匹不愿辜负草原的野马。他们果然来到黄昏的大屯主峰,四 方的山头都成了两面人,一 面在斜阳的酒色下,另一 面蒙上神秘的暗纱。约露没看到老鹰,只瞥见遥远的淡水河。惟则却喊了起来。
“看,老鹰飞来了!”
“在哪儿?”
“来,我指给你看,”惟则站在约露身后,双手扶住她的肩,脸靠在她腮下,一 手指向天,像发誓的情人。“在那儿,”
“哪儿?我没看见,”约露把颈子引得长长的。
“没看见吗?就在那儿呀。”惟则的声音压得极低,脸孔挨得极近,他说话的口气呵在约露的耳根子上,温热而潮湿。约露站直了不动,他用发誓的那只手把她的下巴扳过来,两人的嘴唇只有一 发之隔;是会触电的那种距离,是只有情人才有的那种距离。约露有片刻的迷惘,然后,她挣脱了惟则,跳到一 边大笑。
“好哇,你骗我!根本没有老鹰。”
一 股山风,吹乱了惟则服贴整齐的头发,他徒劳地把头发拨回 去,咧开一口白净的牙齿对她笑。他的脸一 面在斜阳的酒色下,另一 面蒙上神秘的暗纱。
惟则知道的不止是大屯山的老鹰而已,还有其他许多许多东西──天母喝小酒,美术馆赏现代画,云采餐厅看万家灯火,他甚至知道上哪儿挑古董耳环!
他不像阔别这地方五 年的人,他像是从来没离开过。他对这地方了如指掌,他对女人也了如指掌,他对人生所有幸福快乐的事都了如指掌。
他把那只玫瑰香精送给了约露,解了她的谜。她认识他五 天了,天天他都拿得出富庶而且优雅的节 目。她倒有点像朵养在香精里的玫瑰,除了浓厚馥郁,没有其他的味觉了。***惟刚坐在东京往台北的班机上,咒骂航空科学的落后。科学家的进度追不上影片制作人,谁不知道“企业号”上的光波输送室是多么有效率!还有呢,中国古代道长的那把拂尘,不也是往上一 扬,就可以一 下把人送到千里之外?
他还在这里坐飞机!
在日本的五 天,惟刚比一 具被封在棺木里的百年吸血鬼还要急躁、还要阴郁、还要愤怒。他要回 台北,他要回 台北,终日他的脑子就这么嗡嗡响个不停,养了一 窝蜜蜂。他开了会,他签了约,他参观了工厂,他周旋了众人,最后地上了飞机。但是飞机飞机,可恨可恼如此不济。
不是飞机不济,是他的心太急,不是他的心太急──而是事情已经迟了。迟了,迟了,他知道迟了;他的直觉知道,但是理智不信。
他恨不得立刻飞到约露面前,去确定,去挽救。
所以当飞机好不容易从异邦飞抵国门,而他好不容易赶回 了台北,头一 个冲动就是直奔梁家去找约露。要不是时间晚了,要不是顾虑着会打扰了梁母,吓着约露,他一 定去了。惟刚充满挫折地吐一 口气,重重掉了头。
回 到策轩,是夜里十 时了,偌大的窗户透过歇息了的黯黄灯色。他疲倦地迈上台阶,却听见廊侧那一 头,传来喁喁哝哝的人语。
他把皮箱搁在门边,好奇地踅过去。草坪上两个人的背影,月光下看得分明,两个人的对话,更听得清楚。
“喏,北极星在上头呢。”
“真的?”
“来,我指给你看。”男的靠了过去。
“不要!你又要骗人,你顶爱骗人的。”那女孩把身子别开,嗔笑道。
那男的忽然无限深沉地一 叹。
“或许吧;不过以前骗人,是为了自己,现在骗人,却全是为了你。”
女孩没作声,抱膝坐在那儿,男的抬手把她的肩膀搂过去,渐向她的脸庞靠近。惟刚本来握住了的拳头,猛地一 使劲,指节 发出喀喀的声响,把草坪上两个人惊动了。惟则回 过头,在月光下眯眼看着。
“惟刚?你回 来了,”惟则认出廊下的堂弟,便从草坪一 跃而起,把约露也拉起来,施施然向他走去。“忙了好些天,一 路辛苦了,不亏是见飞的台柱──全靠你了。”惟刚每每不惯听他堂兄讲起应酬话,感觉是一 款雪白无尘的法国艺术家具,糊了福禄寿喜几个字的不搭调,徒然把他弄俗了。
他没答腔,却把两道视线指向约露。约露张着两片楚楚的嘴唇,好像没法子呼吸──她是没法子呼吸,一 见到他,那股不讲道理的狂喜,便从她的脚底,她的指尖,她的心头,她身上的每一 个毛孔,每一 条肌理冒出来,涌出来。她在这样不可理喻的快乐中抽搐,筋骨疲软得就像要往他的怀里倒去。
老天,原来她是这样的想念他!
“这么晚了,你不该还在外头远留,你该回 家了,约露。”
惟刚说。
约露一 僵。他那口气,孙叔叔的口气,却没有孙叔叔的慈祥。实际上,约露感觉得出他在生气,月白色的廊灯下,他的面色泛着铁青,唇线抿成一 道,像石头刻出来的那么峻厉。她的快乐被他的怒气逼走,她不由自主挨近惟则,他将她挽住。
“是的,时候不早了,我正要送她回 家。”惟则即搀着她往花径走。
两人愈行愈远,幽黑中只见到约露银亮的小皮包在微闪,旋即像夜空的流星,黯然减去。惟刚听着那远去的车声,嘴里的两排牙成了一 齿一 齿的青梅,溢出几乎令他呜咽的酸涩滋味。
九 年前,他也曾经面临过相同的一 幕。
***那是他第一 次带以霏回 策轩。他希冀叔叔在家,见见他的朋友,但叔叔不在。惟则在。惟则已经提了泳裤要去游泳,却留了下来。罗庸替三 个年轻人备了蒜茸鸡排,餐后还有银耳樱桃汤。惟则光凭几枚樱桃做材料,便编了几个笑话,逗得以霏发出成串成串铃儿似的笑声。
和惟则一 比,惟刚总恨自己的严肃过度,但那是他堂兄的天才,他怎么也学不来。适巧学校社团的学弟来电,商量新闻摄影展的细节 。二 十 分钟后,他放下电话,厅堂上却不见以霏和惟则的影子。他到了廊上一 看,两条人影已下了花径,以霏白花花的杉裳,化入六 月白花花的阳光里,一 转眼就消失不见。
他在廊上枯坐了一 个小时有余,惟则才把他美丽的客人从林径那头带回 来。以霏是回 来了,但也从此走出了他的生命。
那座紧靠着厚石壁上的橡红色老爷钟,沉稳地响动起来──午夜十 二 点,是马车变回 南瓜,玻璃鞋坠地,灰姑娘回 家,一 切现出原形的时刻。在客厅已坐了两个小时的惟刚,缓慢抬起抱在手心的头。
他看到一 双上好的咖啡色懒人鞋立在他的跟前,鞋的主人就在他上方。
“惟刚,惟刚,什么时候了,你还不休息?你不该这么消耗本钱的。”他堂兄拿温和的语调训斥他。
十 二 点整。送约露回 家不需要这么久的时间。
“我在等你。”惟刚直截了当说。
“我知道。”惟则叹口气,很是认命地坐了下来。
“她今天晚上怎么会到这里来?”
“今天是咱们的生日。”仿佛这一 句就可以解释一 切。
兄弟俩心照不宣的对答。
“你从来不在家过生日。”而惟刚一 向是连生日也不过。
“我或许有些变了吧。”惟则自嘲地一 笑。他事先没告诉约露要到策轩,怕她推拒,直接把她接了下来。三 十 一 岁的生日,繁华尚未落尽,他却有了一种渴望,渴望在自家幽静的餐室,安安分分和老父及他带回 来的女孩共聚这么一 餐。他是变了。“你呢?三 年不见,你是不是也变了?”惟则偏着头观测他堂弟──一 张石刻的脸,三 十 年如一 日,不变的刚毅和凝重,然而现在那张脸,却好像一 摔就会碎裂似的。惟则的语气一 改,单刀直入。
“你是怎么一 回 事?”他问:“为什么一 见到她就这么激动?在饭店如此,今晚又如此,你对她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吗?”
惟刚久久没答话,眸色宛如黑黝黝的铜镜,对着惟则,想从他脸上照见什么似的。“那是因为我知道她是谁,”到最后惟刚才回 说,一 字一 句像打字机敲出来的那么确凿。“你呢?你知道她是谁吗?”
这回 ,轮到惟则缄默了,半晌他才悠悠回 道:“是的,我知道她是谁,我虽然从没有见过她,但那晚在酒会上一 眼见到她──我就知道是她了。”
“那么你还能这样若无其事的和她进进出出,”惟刚把身子向前一 倾,咬牙切齿道:“带她回 饭店过夜,接她到家里吃饭,这五 天你还做了什么?她知道你是谁吗?──不必回 答,她一 定不知道,否则她绝不会还和你这样有说有笑!”
他闭上眼睛,对空吁了一 口气。
“几个月前她刚见到我时,简直像要徒手把我杀了。”
“她认识你?”惟则盯着自己一 双交握的手问道。
“她说她是从她姊姊烧剩下来的日记和照片知道我的──她为了她姊姊的事,非常恨我,恨我当时不闻不问,害得她……”
惟刚的嗓子沙掉了,惟则抬起头,兄弟俩对望着,俱在彼此的眼底见到痛苦之色,而惟刚的瞳眸还要来得更沉、更幽,像两个永远没办法填补的无底洞。
他死了心眼要这样没完没了的痛苦下去吗?惟则不由得恨起他堂弟来了。有时他几乎觉得这是惟刚的报复,惟刚不肯超脱,还要拖着他一 起下油锅。“约露完全不知道我,这些事恐怕她知道的不多──”
“所以你尽可佯做没事,什么都不说,让她像个小白痴似的在你身边跟进跟出,”惟刚每一 口呼吸都蕴着怒气。“或许你还要再来个编派,要我合作,索性瞒她到底,是不是?”过去这样的例子可数不清了,惟则要他“合作”,要他“配合”,帮点小忙,撒点小谎,收拾点善后,哪样不是因为彼此是好兄弟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