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恨!约露趿了一 只厚拖鞋,独脚跳过一 地的碎屑,奔入浴室,把水龙头旋开,对着滂沱泻下的流水大叫。
无意中眼光一 招,又瞥见昨晚把她迷住的那把刮胡刀,水光上闪着铁灰的色泽,带着男子的英气,和它的主人是同一 色的阳刚──我要回 家!约露陡然慌张起来,好像她的胸膛要被剖开来,而剖开来又不知道里面藏了什么。我要马上回 家!妈妈还在家中等待,而她必须远离这个地方,这里是座陷阱。
她穿起一 身脏兮兮的裙装,把头发用条橙花手帕胡乱系在脑后,斜背着皮包,逃命也似的下楼,奔出了前厅大门。一 路不见惟刚和梅嘉两人的影子。
最好,她不想再和他们碰头。
约露在红砖道上跺跺地走,一 部黑色吉普车缓缓开到她身边。约露不抬头,看也不着它──她知道是谁。她加快步伐,它追上来,她掉头往回 走,它跟着倒退,她的去路被它挡住。这阴魂不散的男人,他还想怎么为难她?
吉普车向她大敞其门,像坏男人张开了手臂,勾引女人误入歧途。但惟刚倚在车座上看她,脸上的表情甚至比她还要坚决,好像他生平最大的职志,就是当约露这趟路的司机。约露被迫上了车。一 个立了大志的男人,和一 头咬住人就不松口的杜宾狗没啥两样,况且惟刚的固执,她是见识过了。
“木新路。”她僵声说。
“我知道。”惟刚操持方向盘回 道。她没问他怎么知道,也没问贾小姐上哪儿去了。他有办法把那块橡皮糖甩掉,算他厉害。
台风扫过的周日市街,车走得顺风无比,不过车上的空气可不比车外的畅快。惟刚阻噎了许久,才开腔道:“别和梅嘉计较,她常常只是小孩子脾气,有口无心。”他说得倒心平气和。
“好说。”约露应道,兀自看前方。他包涵得了那么凌厉的女人,换了别人可未必。惟刚悄悄瞄着她──沉凝的神情,却是一 脸的姣好。瞧,那列镶在眼上浓密的睫毛,看来是那么楚楚动人,就像她的姊姊以霏。
他掌住了方向盘,遇红灯而停。看路口一 株羊蹄甲,断枝败叶,已经半倒了,可以想见昨夜风之烈──楼外如是,楼里亦如是。
哦,昨天晚上,惟刚忍不住闭了眼睛回 想。约露是拚命一 直抹泪,惟刚抽了一 叠纸巾给她,她不搭理,自己起身进了浴室,片刻后出来,腮帮子是擦干净了,两只眼眶却一 味红彤彤的。
闷闷对坐半晌,惟刚终于嘎哑着开口,“她……向你提到过我?”
“从来没有?”以霏一 向是闷葫芦。
“那么你怎么会──”
“她把一 堆信件、相片和一 本日记烧了,我在灰烬里找到一 些残骸,相片上有你,日记里也写到你……”约露的嗓子哽咽得厉害。
惟刚没作声,良久,才幽幽道:“我一 直不知道……到寒假才从她一 个女同学那儿得到消息,那时她已经──”
“她已经火化入土了。”约露厉声对他嘶叫,惟刚剧震了一 下,霍然起身,去拎了瓶黄沈沉的酒回 来,径往盛鲜奶的马克杯倒,倒了两杯。
约露抄过酒杯,一 口灌下,她一 辈子没尝过酒味,岂知烈洒割喉,呛得她摧心折肺。惟刚见状,立刻踅过来把她扶着,忙不迭为她抚背。
约露是山洪爆发地悲愤起来,刚喘过一 口气,便抡起拳头朝他的胸口咚咚捶打起来,忍不住放声恸哭。“都是你!都是你!你害死了她!她自杀前一 天晚上还在拚命找你,你知不知道?你怎么可以躲得远远的,逼得她没有路走?你怎么可以?”
约露的悲谴,声嘶力竭,和着热泪,一 声催过一 声,惟刚心惊也心碎──犯过的错当中,就这一 条怎么也补不回 。他用力将她拥住,像要把她嵌入心坎儿一 样,他的下巴顶在她头上,紧闭着眼,两行清泪颤落在她发间。
“你害的……”约露伏在他怀里,哭到后来,只剩了呜咽。
“我知道。”他也是哑不成声。
“都是你……”
“我知道。”他把她拥得更紧,用泪湿的脸颊摩挲她的头发,一 遍遍回 答。她抽抽答答谴责,他呢呢喃喃认罪。她时而握拳抵在他胸前,时而揪住他的领口,泪水斑斑点点早浸透他的背心。他一 味闭眼拥着她,他的怀抱却像个可以安心流泪的好场所,让她重新想起来,哭得更凶。
待他把约露牵到床边坐下,拧了一 条湿毛巾把她满脸狼藉的泪痕擦去,让她躺下,为她拉好被子──已是午夜时分了。约露也真哭累了,趴在枕上,悠悠睡去。而惟刚能够面对的,就只有一 窗子的风雨。
***早在八 年前,他便已了然,那女孩子不可能留在他的生命里。她来过,却又走了,缘尽命断,徒留一 缕芳魂在他的梦魇里纠缠徘徊。怎知道八 年后的今天,她却又音貌嫣然,像不可抗拒的命运,重返他的生命。
“十 字路口不是想心事的好地点吧。”
约露一 说话,打断惟刚渺茫的神思,他一 醒来,发觉绿灯早亮了,他却只顾望着约露,望得出了神──一 对咋夜哭过的眼睛,眼皮盖还泛着红,微肿,衬得眸子更是艳冽,亮晶晶地像露珠,贬呀眨的又浮上一 层蒙蒙雨霏。惟刚不禁悚然一 惊──呀,这女孩,这女孩便是他那场逃不过的命运。
有人在他们后头大按喇叭,约露叹口气,用漂亮的下巴努努方向盘。
“如果你有问题,还是我来代劳吧。”
惟刚魂不守舍的笑了笑,开动吉普车。“没见过对开吉普车有兴趣的女孩。”“喔,我对开吉普车没兴趣,”约露郑重道:“我喜欢做些有女人味的事,比如说开战舰之类的。”
她眸光一 闪,晶亮的淘气光芒,教惟刚惊奇。他纵声大笑。
而他的笑声,竟又反过来惊着约露了。
那笑声,蕴着一 种动感,何其的温暖,仿佛再大的伤痛都可以在那样的笑声中,化解于无形。
像一 道曙光似的,约露也露了微笑。
“以霏就说过她的小妹最喜欢讲反话。”
讲到以霏,天又暗了,而且这句话也吓到了约露,她恨他,这可不是反话─不能是。“她说错了。”约露冷冷道。
惟刚自悔失言,不该提到以霏。
二 十 分钟后,吉普车在一 栋砖黄五 楼公寓前停下,约露向惟刚道了谢,意思要他回 去──也知那是无济于事的,他硬是随她进了朱红铁门,非要把她送进家门不可。“妈,我回 来了。”约露一 边推门,一 边喊道。
一 阵细碎的脚步声自屋内而出,随即一 个柔和的声音说道:“约露,我等你一 上午了。”客厅的绿纱门被轻轻拉开,惟刚见到的是个身段极纤瘦的女子,肩披一 件纯白毛衣,头发抿得整整齐齐的,一 张略是苍白,但十 分娟秀的脸庞向他抬了起来。一 道响雷轰地打下他的脑子,打得他昏昏沆沉,踉踉跄跄。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霏。以霏活生生立在他面前!
***见到她的最初一 眼,就爱上她了。什么都是第一 次──第一 次的邂逅,第一 次的爱情,这一 生没有过这样的滋味,喜孜孜得过度,像一 件珍宝捧在手心,反而不知拿它如何是好。
那个寒假,他到中部参加新闻研习营,三 日下午,全队走后山健行。他脱了队,独自入林闲逛,待下得山来,暮光已经笼在身后了。他在荒凉的产业道路上,瞥见一 个女孩坐在道路旁的石上,把一 只白帆布鞋脱下来,俯身揉着脚,一 头乌发丝帘一 般披在蔚蓝的牛仔裤“怎么了吗?”走到她眼前去问。
女孩把头抬起,荒山里,这样一 张令人见之忘俗的清秀脸蛋,惟刚气息一屏,连遐想都没有了,只有惊异。
“我的脚扭到了。”她轻声说。
惟刚倒吸了一 口气,没听过这么冰清玉洁的嗓音!他定了定神,问道:“我看看好吗?”他在女孩跟前蹲下,小心拉起她的裤管,一 截皎洁的跟踝果然肿胀得像个刚出笼的馒头。女孩襟前也别了一 张与他一 致的学员证,他四 下张望。
“只有你一 个人在这儿吗?你们的队友呢?”他问。
“大家都下山了,”女孩的音调轻得似风一 般。“我脚痛,走得慢……”“他们都不理你吗?”惟刚皱眉头。“小组长也该照顾队员的。”
“哦,他们不知道,”女子忙分辩道:“我没告诉他们──以为不要紧,坐坐就没事,哪知道……”
“有没有法子走路?起来试试。”惟刚鼓励道。
女孩把樱瓣似的唇一 咬,颤巍巍站起来,才踏了那么一 步,便痛得呻吟,眼睛含着泪光对他摇头。
惟刚赶忙扶她坐回 石上,看着山路的迂回 ,沉吟说:“下山找人上来,再快也要个把钟头,”他张看深沉的暮色。“天就快黑了,你一 个人留在这儿不妥当……”他毅然转过身去,背对女孩蹲下。
“来,我背你下去。”
他听见女孩细细喘了一 下。“可是……”
“来吧,一 会儿天黑了,路就不好走了,”他回 头对她一 笑。“你放心,万一 我也扭了,我会让你背下去──给你一 个报答的机会。”
惟刚知道自己不是擅说笑的人,但女孩被引出了一 朵笑靥,慢慢攀上他的背脊。一 股少女的清香幽幽然荡来,竟让惟刚的一 双胳膊软颤起来。
“我很重吗?”女孩扶在他肩上,担心地问。
惟刚张口呼吸。“顶多像块白兰香皂那么重。”
他往山下走,怕女孩不适,步履尽可能踏稳。
“我叫方惟刚,新闻系三 年级。”他没有多少和女生打交道的经验,但总觉得该做个自我介绍。
“喔,真巧,我也大三 ,我叫梁以霏,念外文的。”
“你又怎么会脱队呢?”过片刻,她问起来。
“我在山上逛太久了,”惟刚一 顿,决定说实话。“其实,我是故意跑掉的──我受不了那双团康,他们一 停下来就要做团康。”
“有这么糟?”
他感觉得到女孩在微笑,他可以想见她的笑容是如何之嫣然。
“尤其那首──卡沙雅奇,卡沙雅奇,一 朵小野菊,”惟刚大发牢骚。“几乎天天唱,照三 顿饭唱,边唱还要边扭──那么夸张的动作!别人怎么样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在那儿扭来扭去的时候,比驴子还驴──逊毙了!”
梁以霏的笑声像珠子落在青瓷上,玲玲珑珑的,听得人心脾都开怀了起来。“告诉你哦!”她挨近惟刚耳际,吐气如兰道:“我想的和你差不多,只是没胆子说出来,我怕团康老师会说──怎么会逊?不待咱们再来一 次,卡沙雅奇,卡沙雅奇……”两人齐声大笑。
山间起雾了,女孩的面颊温柔地偎在惟刚肩头,送来一 缕又一 缕兰麝般的气息。他背着她抄着雾里的星光赶路,竟恍惚有个念头,想此般这样背着她走──走上一 辈子也不要有尽头。
然而路像人生一 样的注定有终站,四 十 分钟后,他把以霏背回 营地,交还给她那队的队长。她随即被送到医院就诊。翌日,惟刚找到她队上,不想营地主任已派车把她送回 新竹家里了。
当时惟刚那股子惆怅失落,是言语如何也不能形容的。
令惟刚惊喜的是,他结训回 到台北三 天后,竟接到以霏打来的电话。
“那天匆匆忙忙离队,没来得及向你说谢谢。”她在电话那一 头娓娓道,嗓音依然的甜柔。
“你的脚好点了吗?”惟刚强抑心头的狂喜,问道。
“没有大碍,下周应该可以顺利回 学校注册。”
惟刚有史以来,不曾那么巴望过开学,那七 八 天的日子不知怎么熬过的。大三 下学期称得上是他一 生最快乐的时光,一 周总要找个三 两天和以霏聚聚,吃饭逛书店赶电影,有时却哪里都不去,只陪她坐在校园的白千层荫下,啃牛角面包,天南地北的聊。
他牵着她兰花一 般纤巧的手,揽过她兰花一 般纤巧的腰,也吻过她兰花一般纤巧的唇。他痴心的以为,能够爱她到永远。
谁知不过匆匆半年,他便彻底失去了她。
***约露又瞄一 眼腕表,趴到办公桌上呻吟。
快七 点了。
稍早时分,一 墙之隔的业务部还见到人影晃动,这会儿灯影俱灭,看来整座办公室的同事都走光了。
她不知道还要不要再等下去,她饿得简直是前胸贴后背了。连续三 天,约露藉加班之名,留在办公室苦苦等候。是她向舒妹妹打听来的消息,社长这阵子经常在五 六 点钟之后,回 社里处理公事,她却始终遇不上人。
搞不懂自己干嘛这么坚持?大可把东西留在他的办公室,或者托工友送上十 楼套房,否则索性交给他的秘书─社长外室的门一 关,施小姐穿着黑蓝麻纱套装,手提着皮包,一 手持伞,走了出来。约露对这位把毕生青春奉献给见飞的秘书小姐,感到由衷敬佩──一 个这一 生似乎从没搞砸过一 件事的人,能不敬佩她吗?
“施小姐,下班了吗?辛苦了。”她讨好地喊。
施小姐觑着她诘问:“这么晚了,怎么还不走?”
约露翻弄桌上的稿件,故作忙碌状。“我整理一 些资料,一 会见就走。”施小姐颔首,往门外去,约露又把她喊住。
“施小姐。”
“什么?”施小姐上前。
“社长今晚……大概不回 办公室了吧?”
“社长现在就在办公室。”
约露惊异地张大嘴巴。
“社长现在就在办公室?”
“社长一 下午都在办公室。”
“社长一 下午都在办公室?”
“干嘛我说一 句,你说一 句的?这里又不是何嘉仁美语教室。”施小姐拿起一 旁桌上的电话,按了钮。
“社长,编辑部的梁小姐想要见您。”她通报完毕,放下话筒,对约露道:“你可以进去了。”
施小姐办完这一 天当中最后一 件事,带着不以为然的神情走了。约露疲倦地揉着太阳穴。她像颗树头似在这儿杵了两个钟头,苦等他回 来,他却一 下午都在办公室?他是怎么进来的?干坤大挪移的不为人所知?
约露叹了叹,反身从背包取出那只黑色袋子,起而走向社长室。
在那扉茶叶色门扉前,却是踌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