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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恋恋女  第7页    作者:欧倩兮

  回到学术圈子,他只消一次坚持自己的想法,就会有人被他得罪。最严重的就属那一回了——京都学界大老联合为一家甚有来头的私人文物馆背书,没人吭半句话,铁舟一跳出来就说那是“集体作假”。

  他把每一个人都气得想蹲下来吐血,他的人生里开始充满这些嘴角淌着血的人,他们就叫做“敌人”

  敌人永远忠心守候着,等你中箭,拉你下马……

  “所以,十年前,他一出事,明箭暗箭都来了,京大待不下去,别的单位又忌惮他,才子沦落,这也只能怪他活该倒霉,他太不懂得做人了,偏偏又扯上那件官司命——”

  说到这里,稻村突然收住口,家惊觉到什么,瞅着雪关看了好几眼,然后一言不发地直往烟灰缸里捣烟头。

  雪关坐在那浑沌的烟气后面,意乱心愁,蹙眉问:“官司命案,对吧?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意外。把它当意外,大家都会好过一点,世界上有些事是不能追究的,很无奈,但也只能这样……”

  忽然,他改谈起人生哲学来了,雪关觉得古怪,稻村的口气变得闪烁不安,可是他那样说,透着一种安慰的意味!就好像……是在安慰她。

  她简直不懂她为什么要感到惶恐。

  小咖啡室外面来了个人拍打玻璃窗,是协会的司机,稻村跳起来,到窗边和他比画了几下,回来便匆匆收拾桌上的烟盒、打火机,说是协会临时有点事,要先回去一趟。

  雪关点头点得心不在焉,兀自坐着,有个念头含糊而庞大,涌上来、涌上来,起先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是要紧的,让她想着,竭力地想着……

  稻村往外走时,雪关遽然喊住他,“稻村先生——”

  她抓到问题了——相近的年龄、相近的背景,她父亲也是京大出身,也在二十岁左右与她母亲结婚,这些重叠的部分,呶呶地扰动她,不能不引出一点联想。

  “我父亲,”她道,“我父亲当年也在京大,他应该认识铁先生吧?我父母和他有什么关系吗?”

  问罢,雪关才发觉到她对于这片往日云烟,所知实在是少得可怜,过去十几年在她家里,她从没听说过有关它的一言半语。

  扶扶眼镜,稻村的眼神隐藏在琥珀色的镜片下。“你父母和铁舟的事,我不清楚,”他很快地说,“他们和铁舟、和丽子之间的事,那是……谁也弄不清楚的。”

  稻村最后那两话,无端端令雪关恐慌起来,仿佛正好切中她的一个疑心,又不知在疑心什么。雪关像给推了一把,跌入一种迷乱无措的感觉里。

  她离开咖啡座,一个人走到对面的公园,在樱花林中来回踱着,一颗心踩在烦乱的脚底下。欲雨而未雨的古都天色,清湿雾暗,雪关晓得时间不早了,丽姨该做完检查了,她怕自己在这样的情绪下回病房去,会向丽姨说出、问出些莽撞的话来……

  仰了头望,望不见医院高楼,只见空中、地下茫茫一片都是樱花,已到季节未,该谢了,却还是执拗地开着,全不给自己和世界留一丝馀地。

  雪关一时惊愕起来,望着这片没有空隙的自然,在未曾回京都之前,一直梦想着的花景,她像是第一次对它有了真切的感受——

  这些涛涛的樱花巨海,教人喘不过气来!

  如同受不了这些花的沉重的笼罩,雪关转头往公园外走,走出花海,到了栏杆口,却诧异地停下来看——远远一端有个人,站在樱树下,几度抬头,眺望着医院透着灯光的窗口。

  他察觉到有人接近,掉过脸来,视线和雪关会个正着——即使在幽暗的天色下,她还是看出这人的表情转变了,他怔了一怔,旋身就走开。

  雪关马上反应过来,跑上前喊他,“铁悠——”

  他不搭理,双手插在墨黑夹克口袋里,收着脖子疾走。

  雪关横过草地,赶到他前方把他挡下来。“你干嘛见了我就跑?”她问。

  那缩住的脖颈悻悻地一挺。“我干嘛见了你就跑?”铁悠辩驳,别开一张脸。

  然而只一瞥,那张脸孔上交错的羞恼、矛盾与挣扎全看进雪关眼底,她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刚才一次一次的抬头眺望,他骗不了人,他寻找的是丽姨那间房的方向,但她知道,他绝不曹承认的。

  打量铁悠,他那使性子的脸的轮廓,他的眼鼻、高秀的额头,雪关发现到了,都和丽姨出奇的肖似。只因为是男孩的长相,他母亲的那份娇柔,在他身上显出的便是俊秀,只不过,他给人的感觉稍嫌单薄。

  雪关感到一种轻微的情绪浮上来,像是嫉妒。因为眼前这男孩才是丽姨亲骨亲肉的孩子,在不知有他的时候,雪关可以全心全意地将丽姨当做至亲,可他一出现,她那份心思就成了是占有。

  这样一来,她微妒的心情,又带上了难堪的意味。

  既然她与铁悠是处在这种冲突的局面下,她大可不理他、不帮他,但是雪关内在的那点善良,她柔软的心地,使她抛弃了自己的情绪。她其实是十分同情铁悠的,因为他从小失去母亲,和她是一样的处境,而他比她又更值得怜悯。

  扶着栏杆看过去,树影之间摇曳着医院白亮的灯光,她开口娓娓说道:“下午佐伯院长替她做最后的检查,如果一切没问题,就可以出院了。她这几天在病床上渐渐躺不住,很心急那些公演的计划,胃口也好了很多,也许真的没问题了……”

  铁悠瞪着她,“你讲这些做什么?我没必要听这些,没必要知道她的好坏。”

  “可是你却有必要偷偷跑到医院来,偷偷盯着她的窗口看——”

  “我没做这种事,你在编剧情!”铁悠脸红脖子粗的反驳。

  这下,雪关对他的不诚实感到生气了,“铁悠,”站到他跟前,直看进他眼睛里,她激动地说:“你要骗别人,那也就算了,但是你不可能连自己都骗!如果你惦记她、关心她,你想见自己的母亲一面——”

  “我不想!”他吼,接下来一字一字都咬着牙筋,“我不会关心一个、惦记一个,甚至想见一个对我没半点情分、半点爱的母亲,”

  “她爱你,”雪关拿从未有过的坚决口吻告诉他,“你是她唯一的、仅出的,和她骨肉相连的生命,她爱你。”

  雪关绝对相信,丽姨有着做母亲那种发乎自然的天性,即便是环境迫使她放弃了自己的孩子,她对他的爱也永远存在。

  可是在铁悠这边,就好像被一记最剧烈的打击戳入了内心,这个总是拿自己生命里的不幸来打击自己的年轻人,他连不幸以外的部分都不肯接受了,他内在的某一点,终于支持不住,猛抓住雪关的两只手臂,用力摇撼她,喊着,“你以为我会相信这些?

  你以为我会相信?”

  他推开她时,她住后撞上一棵樱树,吃痛的叫了一声,那一声,倒把铁悠叫醒了,惊觉到自己的鲁莽动作,又把她拉回来。

  仿佛想道歉,但他下颔抖索得厉害,只能挤出了一声,像个呜咽。

  而雪关同样受到突如其来的感情的冲击,眼中闪着泪,回想着自己十年来所得到的母爱与温情,她哑哑的、断断续续地说:“如果,不是自己的亲生孩子,她也能够疼爱,那么,自己的孩子……连着骨肉、连着心,那种爱,无论怎样都是斩不掉的……”

  铁悠忽然定下来,盯凝着她,她那极秀美的眉眼、在泪光里闪动的睫毛:她说话时瑟动的双唇,铁悠如同给什么迷住了,不知不觉向她靠近。

  在最后一刻,本来有些发怔的雪关,警觉地把脸别开了去。两个人似乎都吓了一跳,双双倒退,明白刚刚那个小意外——

  他差点吻了她!

  铁悠脸皮躁热,转向一棵树去,头抵着树,握拳捶了它两下,由它顶受他的尴尬。

  然而,生命里的缺憾、愤懑,怎么也不是一棵树,甚或他一个人顶受得了的。

  他打直身子要走,雪关挥开刚才的不自在,出声喊住他,“你应该去见她!不要弄得太迟了……”

  “太迟了?”他转回来,慢慢地泛起冷笑,“早在十年前,她抛弃家庭,跑到台湾去对丈夫的好朋友投怀送抱的时候,就已经太迟了。”

  瞬间,雪关强烈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血色退去。她的脸在夜色中看起来一定就像铁悠那样,如白纸一般,在黑暗里浮沉。

  “好朋友?什么好朋友?”

  嗫嚅问着。她空茫的表情,让铁悠不可思议地笑起来,笑声里满含着讥刺和憎恨。

  “你会不知道?你父亲和我父亲从高校时代,就是睡同一张床、穿同一条裤子的死党。”

  现在,浮沉的不单单是她的脸了,雪关像一副身子、一双脚都跟着在浮沉,失去了立足感。咫尺外,铁悠依旧苍白无色的站在那里,一对眼睛却是黑炎炎地看着她。

  受不了那种眼神,于是,她转了身就跑。

  跑出黯淡无光的樱花林,瞬间对上医院那强烈、烁亮的灯照,一阵刺目,雪关感到眩晕起来,差点站不住。

  原来,她暗暗疑心着,又不知在疑心什么的,正是这一桩!

  雪关整个脑子闹轰轰的,占据了许多问号,每一个都把问题甩到她的脸上来——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这些年父亲怀里所拥有的爱,竟是好朋友的妻子?他怎可能那么做?

  她有气无力地走在医院的长廊,扶着瓷砖墙的手心又湿又凉。抬眼看,已来到廊尽头的房问,门上方镶的青色雾玻璃,微然透着灯光,照出金框门牌上那“荒川丽子”

  的字样。

  她人已回到病房。即便在病中,也未曾失去过美丽的……丽姨……雪关的心念猛一转——

  也许要问的不是父亲为什么占有人妻,要问的该是丽子,为什么她偏偏挑了丈夫的好友去投奔?是她当年已然无路可走,还是果真她恨丈夫那么深?

  激动之馀,雪关一头奔过去,把门推开。“丽姨——”

  先是不见丽姨,只见到两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其中一个手上还拿了顶帽子,正准备离去。雪关呆了一下,认出这两人,他们不就是在诗仙堂山上的茶店盘问铁舟的那一对?

  “只是例行调查,打了扰,再会。”如此说罢,转过身来,这两人打量雪关两眼,一前一后出去了。

  雪关惊疑地赶进房间,只见丽子坐在床沿,肩头披了件珠灰羊毛衫,人是一动也不动,恍惚地像发愣。

  “他们是警察吗?”雪关劈口便问,于是问溜了嘴,“他们是不是在调查三泽大宅的命案?”

  丽子骤然抬头。“你怎么会知道三泽大宅?”

  “我、我去过了——”

  这么一脱口,内心就像垮掉了,雪关忽然为这阵子以来种种的人与事、意外与惶疑感觉到疲弱,走过来,挨着丽姨的腿边轻轻蹲下来。

  “我去过三泽大宅,见过铁悠,也见过——”一顿,她咽了咽,小小声的说出来,“见过铁先生了——”

  前因后果,她叙述得有些凌乱,并且“不小心”的遗漏一部分——比如她闯进泥地屋子,刚好铁舟在洗澡。不过,雪关毕竟是坦白的心性,也不愿对丽姨有太多隐瞒,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全说了。总之,为了一条白丝巾,她和铁舟照过面,至今拿不回来。

  丽子坐在那里,从头到尾没作声,两眼定定的,却是失了焦的眼神,有片刻,雪关差点要以为丽子完全没听见她说话。然后,才见她迟缓地开了口,“他不会把那条丝巾还给你的——那是铁家的东西。”

  —

  是她这话古怪,还是她的口气古怪?雪关听了惊诧不已,看着她道:“我不懂,丽姨,那条丝巾是妈妈从前最喜爱的东西!”

  不曾答腔,丽子只是忽然露出十分疲惫的模样,身子一寸一寸的俯下来,就伏在那床褥子上。许久之后抬起头,乌发之间的脸色和那床褥一样白。

  “雪关,我们回台湾吧——”她的嗓子刹那间变得嘶哑,“我们马上就回去!”

  三天之后,雪关怔仲地坐在饭店房间的床边,脚边箱箱袋袋的,是已经打点好的行李。如此的突兀,她简直不能够相信——她们就要离开日本了,回头瞧,和她只隔了一扇门,丽姨的房里听不见什么声响。出院回饭店的这几天,丽姨就这么闭居房中,一意等候着返台的日子。

  雪关轻轻握住的一只小拳头搁在膝上,忽觉得微疼。张开来!原来拳心里藏了一块碎陶片。

  从泥地屋子墙下捡回来的碎陶片,不知什么缘故,她一直悄悄的收留着。做陶那个人的影子,像一阵风,从她心底幽然拂过去。

  离开了日本,以后的日子还会有这样一道影子吹拂着她的心、扰动她的心吗?突然,雪关深深地抓紧了那块碎陶,分不清是手疼,还是心疼。敲门声这时响起来,她赶快把陶片塞入缇花小皮包内。

  来的是人稻村,指挥侍者提起她和丽姨的箱子。“来吧!雪关,你丽姨要我们先到大厅等她……”

  行李运下楼,退房手续已经办妥,送她们赴机场的轿车就泊在大门外,稻村愁眉苦脸的,恨自己怎么样都没能留住荒川丽子。

  可是,这也怪不了他,也许丽子都留自己不得……几分钟之后,雪关望见丽姨姗姗踏出电梯时,忽然有这种想法。

  丽子穿着夜蓝色裙装,斜戴夜蓝丝绒帽子,幽幽蓝影映在义大利雪石地板上,一时吸引了大厅众人的目光。

  或许是因为精心施了妆,她不再显得那么苍白无颜了,但那脸上勉强牵住的一丝笑容,却让雪关看了难过,向她伸出手招唤她。

  丽子才走过来,霍地一定,直了眼往前看。被她那模样所惊,雪关顺着她的目光也跟着望过去——

  就在大厅门侧的一幅日本墨绘底下,牢牢地站了个男人,藏青服色,倾着半肩,也净看着丽子!像是守候了许久……

  那不是三泽春梅吗?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雪关诧异着,只见丽姨就这么僵着与那三泽遥遥对望,露出一种宛如是害怕的表情。

  “是三泽家的人,”稻村首先出声,他认得三泽,机敏地反应,“会有什么事吗?

  我过去看看”

  “不,稻村——”丽子一声叫,“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

  她走得颤巍巍的,一路像被那窄长的蓝丝裙绊着。过去和三泽碰了头,那三泽也不知跟她讲些什么,表情很激动,说了许多话,有片刻,两人似乎僵持着,最后,三泽走了。留下丽子立在那儿,半天也不动。

  雪关和稻村双双赶上前,丽子却骤然往外走去,直走出饭店。到上车出发,她始终未开口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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