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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恋恋女  第5页    作者:欧倩兮

  一切发生在一瞬间,雪关倏忽被放开,铁舟从她跟前掠了出去,一手掠夺相机,一手给了饭田的鼻子一记。仅仅三秒钟,铁舟撬开相机盖子,拿出底片——“咻”地扔下了淙淙的溪底。

  “你打断我的鼻梁!”饭田捂住面部中央大声鬼叫。

  “我受够了你的骚扰,下回再让我看到你,你就不只断鼻梁!”铁舟把相机掷向他,信信而吼,“滚!”

  饭田那抱头鼠窜的脚步声一下便离去了,但雪关耳里还不停的响——是那被撞开的青竹栅门一搭一搭拍着,以及,她自己心口吁吁的轻喘。

  然后,铁舟转了身迳自往栅门走。雪关顿时清醒,跳起来喊道:“等等——”

  她不敢称呼他,甚至不敢叫他一声铁先生,仿佛这样一来,她和他便牵扯上了。

  他顿步,拿背影对着她。那背影清瘦修长,是中国人诗中形容的风流体态。

  “请……”她咽了咽,“把白丝巾还给我。”

  他的声音低低地传过来,“为什么你认为是我拿了?”

  “屋子里的人说的。”很机伶的,她没明指老婆婆。

  “我把它扔了。”他说了就走。

  “你骗人——”雪关跑上前去,捉住他一只袖子,明显的感受到他是在推搪她。

  慢慢的,他迥过身来,发丝下的凤眼黑森森地。“我就算骗人,又怎样?”

  给他那样一盯,她就该放手了;或者,她该求他,让她拿回她的东西。可是她不肯用求的,不肯向这人委委屈屈地申诉,说出她那条白丝巾的意义。所以,她只能紧捉着他的袖子不放手。

  铁舟走不了,却也不甩开她,用另一只手捏住了她的下巴。那小巧的下巴在他指掌里颤瑟,少女的眼眶底下压着一股娇屈,但她很倔,硬是挺着。

  他越捏越紧、越捏越紧,那对漂亮的眼眶儿直颤着,红了,仿佛就要迸出眼泪来。

  他手猛一放——

  雪关踉跄倒退一步,铁舟的袖子从她指间溜走了。

  她终于呜咽出声,“那是、那是我母亲留下来的东西,我不能丢掉它……”

  他脸上依旧漠然没表情。“也许有些束西,是丢掉了好。”

  铁舟一刘凤眼里,有一抹很深的神情闪过去。他很快地旋身,丢下她,头也不回的跨出小桃居。

  深宵的泥地屋子,他坐在草席子上,用自己做的大碗喝酒。酒冷割喉,但他懒得温它。

  像这样夜来一个人独饮,总会给他带来一种忧郁感。他也不理会,任它沉压在心头。

  忧郁的滋味,他从来就不陌生。

  满地的残陶碎片已经清理掉了,可并未使得工作室显得整齐些,反倒让它看起来有点冷清。两壁架上还杂置着几件陶壶、器皿,连同他手上的这只大碗,是仅存的,这次他仿汉陶烧出来的东西。

  没有一起打碎掉,是因为这几件似乎还有品评的馀地。他慢慢移目端详手里的大碗,眼神逐渐犀利起来。

  这碗,大过男人合掌张开来,论质色、形制,它不是欠气势,然而,他要找寻的,是汉陶的那种凝重、大气……

  而这只碗,乃至于架上那些壶、尊、釉陶的,都隐隐地少了点什么……

  是少了一份……安定感吗?

  是制造的人心未能从容,而物也就不能沉着。铁舟举碗,猛灌那冷酒一大口。

  他犯不着骗自己,不安宁的心,波动已有好一阵子了,因此,使他酒喝多了、思考乱了、两眼也化为蒙胧了……

  蒙胧得以为昨日在松林看见的女孩,是他生命里那团永远也挥不去的阴影又出现了。

  他的心也变得更冷硬了!冷硬得今天在小桃居再度碰上那女孩,面对她满眼的求恳,他能够无动于衷,像那座他一坐几小时的石椅子。

  铁舟低头对着酒碗冷笑。他这个人,被人视为残酷、冷硬,是稀奇事吗?酒碗里影儿晃荡,他看着、看着,恍惚又见到一对水盈盈的眼神……是欲泪的、那少女漂亮的双瞳望着他,纠缠着他。

  她的话响在他耳边,“那是我母亲留下来的……”

  铁舟重重把大碗撂下,幻影消失了,碗里的酒汁溅到压在草席子下的一张旧报纸报上有条新闻,附带了一张美丽女人的照片。不必看,他知道内容。她回来了,去国十年的歌唱家,荒川丽子……

  像有一种撕裂,或是撞击,极凌厉的声音,划过铁舟的胸头,然而,他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看不出他的内心在想什么。

  即使是铁悠,这节骨眼撞开了工作室的门闯进来,他也看不出他父亲的内心。这些年,他们父子最亲近的时候,也还隔着一座濑户内海的距离!

  远远的,铁悠望着他父亲——

  不,他们根本不像父子,怎么看他们都像对兄弟。三十八岁,正是一个男子的盛年,铁舟坐在灯的阴影下,那阴影,使他的脸庞更显出一种盛年男子独特的俊色和魅力。

  铁悠总是嫉妒他父亲,因为他的魅力、他的漠然,他能够什么都不在乎。

  就拿这一刻来说好了,铁悠对他低吼,“我找了你两天!”

  铁舟抬起头,瞧一眼铁悠,对于儿子的一张怒脸、鲁莽口气,也仅是淡淡地应了一句,“你有迫切和我相聚的需要吗?”

  铁悠马上修正——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一座,是两座濑户内海的距离!

  父子相镯,有种奇怪的气氛。会是铁舟的眼色里欠缺温暖吗?也许欠缺的是一种父子之情他不是把铁悠富儿子,他当他是对等的一个人,从未小看他,也因此从不哄着、让着他。

  或许这样,打什么时候开始,铁悠把父亲视为对手,处处都与他对立。

  “我不是有那个需要,”铁悠学他父亲的漠然,却学不来他的自如。“我是要问你——为什么故意送那些花去整她?”

  “就算要吵架,你也得提示一下——我们吵什么?”

  “不要假装你不知道她回来了!”

  草席下的旧报纸,一块黄酒渍已晕开来了。一条新闻还有后续——隔天,女歌唱家在献花的舞台昏倒了,铁舟晓得这样的新闻发展更叫座。

  他又端起酒来喝,让喉咙像滚过一把把刀片。

  “如果,你有任何的计划要进行,都随你的意,我没什么意见,”做父亲的说。

  也许这就是让铁悠咬牙的地方,他父亲对他越放任,他就觉得越恨他!

  “不过——”铁舟粗嘎着声,继续接下去道:“不要想象我也加入了你的阵容;对我来说,有些人比死了还要没有意义。”

  铁悠看着他,像寒了心。“你真冷,你对她真的这么冷漠了无反应?”

  “刘于不相干的人,我该有什么反应?”

  “她是你的妻子!”

  “忘了吗?九年前我就已经寄出离婚书了。”

  铁悠永远觉得败给他父亲,他父亲什么都不在乎,而他,什么都在乎。在乎他的母亲出走,在乎他的母亲回来。更在乎的是他父亲——

  他的落拓、他的埋没,他过着那种放逐自己的生活,他让他感到丢脸……他让他的母亲当年丢下他们走了!

  铁悠是从小自尊心太强、太好面子了,他父亲的人生没办法满足一个年轻人那堂皇的虚荣心。

  “那为什么——”铁悠叫道,“你还要拿花去报复她!”

  静定的,铁舟将大碗举到唇边,一口一口把酒喝完。从碗缘上抬起一对黑眸,冷冷地近于刀刃的光。

  “相信我,”他缓然开了口,“我如果要报复,不会拿花,我拿的——会是一举致命的东西。”

  语罢,他手一掷,那只大碗飞出去,凄烈地撞碎在墙壁上。

  细碎的陶肩弹到铁悠的脚背上,他微震了震,好像一刹那间窥见了父亲的内在,极深暗的一回。或者他也不见得窥知了,只是任性,想伤害这男人。故而叫道:“你是个冷血动物,难怪她会离开你——你一肚子装满仇恨!”

  坐在草席子上,铁舟的姿势不当改变。

  “铁悠,有件事你可能自己不清楚——”他的音调此刻倒转得心平气和,“你的恨意比我多。”

  铁悠的脸色一片铁青,僵了半天,他一个扭身冲出去了。

  许久过后,铁舟才从草席子上动了一动。酒碗砸破,他直接将一瓶酒抄到嘴边,隐约想着,八成他做不成一张石椅子了。

  因为,石椅子不会有颗沉甸甸的心。

  铁悠一阵风似的卷到了大宅,但在最后的两秒钟决定他恨,他连这个家的玄关都不要踏进去!

  不料才掉头,便撞上个人。

  “小悠!”

  三泽春梅举着一只老式提灯,刚巡完园子回来,手抓住铁悠,虽然歪掉半副肩膀,他的手劲还是很大,铁悠几乎要叫疼。这把手钳子,打他八岁开始就常钳得他痛得要死!

  “几时回来的?这么晚了——”一顿,三泽看铁悠的脸色不对,松放了手钳子,问:“怎么了?”

  铁悠别过身去没吭声,却抵住古旧的桧木柱子,捶它一拳出气。

  三泽朝幽暗的林园瞟一眼,懂了。

  “又踢到铁板啦?”

  铁悠暴叫起来,“他该回到冰河时期去——没人像他血那么冷、心那么硬!”

  三泽默默的把提灯挂上柱子,过一会儿才开口道:“你不也一样?呛得可以,老和他硬碰硬,怎么劝都不听……”

  这男人以具有资格的口吻叨叨念着,好像他天生是个做妈的。不是吗?这些年来,吃喝凉热,铁悠算是他一手拉拔大的,是他代替了他的母亲,甚至,代替了他父亲……

  可是每回铁悠这么想到,不知怎地,总感到不自在。他越大,对于三泽无微不至的关照,就越闪避。

  像现在,三泽一臂揽住他,催促着说:“进屋子去吧!我弄点吃的给你,茶泡饭?

  烤章鱼?炸点虾子……小子,你瘦了,胳臂切下来没几两肉,你不该搬出去的——”

  铁悠挣开他,匆忙道:“我不待了,我要走了。”

  三泽的脸像拖把一样坠下来。“小悠,好歹你也要记得,这里是你的家。”

  “家?”铁悠冷嗤了嗤,嘘着这黑压压的,入鼻只有老气味的屋子,他受了刺激,什么都要恨。“这个没爹没娘、没温度的地方?这里没一点价值,只有腐朽、破败,把人一点一点的往下埋——”

  霍地,一手掌打下来。三泽也不是真的打人,铁悠也没有真的挨打,但那一记的确有制服的作用,铁悠定住了,不再叫骂。

  “你讲这种话!这里可是你的家业,将来你会是三泽大宅的王子,你是有责任的,知不知道?!”三泽说得上气不接下气,“要自重,别忘了自己的门第呀!小悠,你母亲是关东的名门之女,而你父亲、你父亲……”

  这畸肩的男人突然像噎着了说不下去,仿佛提到这孩子的父亲是有重大事关的。

  此时,从暗处却传来个声音接口道:“却是个外来种,是吗?”

  铁舟的长身影,徐徐投在玄关的格子门上。

  “三泽,你如果是在给他打气,就不该谈出身,”他慢条斯理的说,“小悠大概不觉得他的大和血统掺上了台湾种是件光荣事吧?”

  就像所有被揭露了秘密的人,铁悠脸上挂不住,他把搁在玄关地上的背包一拎,一头就往大门走。却又让他父亲给喊住了。

  “铁悠——”

  有样东西飞过夜色,投到了他手中,那是一份染了酒渍的旧报纸。

  “下回不必在我的草席子下塞报纸,”铁舟耐心地对他说,“我要什么样的新闻,我自会选择。”

  铁悠气走时,把一扇大门摔得像东大寺的巨钟,震天价响。

  追了两步,三泽在一块破裂的白色踏石上颓然停下来,然后,他回头用激动的口气对另一个男人说:“这样和他为难,铁先生,你就不怕失去这孩子?”

  庭前的松树被风吹动,落下来桑桑的阴影,一半罩在铁舟的脸上。他说:“也许这孩子从来就不属于我。”

  风变大了,铁舟的脸也完全没入阴影中,而三泽不明所以的寒栗起来。

  像弄浊了的一池水,雪关的心定不下来。

  她的下巴仿佛还留着感觉,给一个男人的指掌拧过,那微微的痛、微微的灼热……

  那指掌,摔破陶瓶,拿走她的白丝巾。

  还蛮横地不肯还给她!

  “讨厌、讨厌,那个人……”雪关瞪着眼前一盘烤小白菜嘀咕,好像铁舟人就住在那团奶汁白菜里。

  从小桃居回来两天了,雪关就算面对一道墙,也会突然冒出抗议来,好似从那道空墙之中,也能看见铁舟的影子。

  除了一条要不回来的白丝巾,不知道还为着什么,这两天,她的心始终慌慌地、乱乱地,理不出个端倪。

  对丽姨自然讲都不敢讲起,但这会儿,丽姨却拿眼睛瞟着她问:“你提到什么人吗?”

  雪关顿时从奶汁白菜的幻影里清醒过来。“没、没有,”她在铺着小红格餐巾的桌前坐正,发觉到自己失态,不禁有点慌张地改口说些别的,“丽姨,你真的可以开始和稻村会长谈工作了吗?”

  有片刻,丽子没作声,只是一味地瞅着雪关,她那病中仍见清媚的眼神,几乎有些锐利,像要看穿什么似的。

  未了,她拿起银汤匙,恢复温柔的神色。

  “雪关,丽姨开始工作就不能陪你,你自己可以打发时间吧?”

  她们是在医院对面一家雅致的小餐厅用餐的,佐伯院长准丽子告假半天。丽子卧病迁延了好些天,大概自己也觉得急,镇日躺着也觉得闷,所以情况略有好转,便约了稻村谈工作。

  稻村当然乐不可支。他在餐后才赶到,抱来了一大堆一大堆“出尘之声”的企画、资料……

  眼看自己在现场似乎没什么实用价值,雪关只好找别的出路。

  “你放心,你卖姨要是累了,我就送她回医院休息。”

  有稻村拍胸脯保证,雪关这才离开餐厅。

  抬头望,京都处处可见优美的山峦,春天的新绿色,从北山、比睿山,晕染到了东山。

  而这都城不管是哪个角落,新绿里都藏着古调。老檐、老廊、老板道……两千座神社、寺院,都同这古都一样的年久月长……

  雪关发现自己又往比睿山、诗仙堂的方向在眺望了,心里不由得烦躁起来——她不能就这样当那条白丝巾丢了,可她又没办法把它要回来!

  一赌气,她转向东山。办法一定有的,在想出来之前,她绝不要再到三泽大宅去吃铁舟的钉子,那人上辈子八成是个打铁的!

  于是,雪关搭了车来到不远处的三十三间堂,想看堂上的一千尊木刻金漆千手观音,因为从前听父亲说过。父母都已远去了,来到他们曾经走过的地方,雪关内心不免浮现一份悠悠的感伤。

  哪知这堂十分的晦暗,人又多,不能趋近,只勉强瞥见第一排的佛像。拥挤中,伤感与怀念都无法再寻,她颇觉失望,没有多久,她便蜇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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