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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恋恋女  第16页    作者:欧倩兮

  她意识不大明朗,仍叫着“铁舟、铁舟”。

  “他不在这屋子里,别指望他了!”三泽停下他细腻的动作,粗声叱喝,“昨天他就到四国去了,把那些考古工作看得比这个家重要,他心中没有你,你还不明白吗?”

  她哭起来,翻身喊道:“我要铁舟、我要铁舟!”

  三泽把她按回去。“找他没有用,你需要他的时候,他总是不在,他从来没管过你的死活,”然后,他放柔了声调,伸手揉她纠结的眉心,“姓铁的没良心,可是有我在,我会照顾你,你放心。”

  他半哄半劝,拂掉她腮边的泪债,他的手移下去,抚她的颈心、她裸露的胳臂。

  她惊醒般的睁开眼,挣扎着想要起身,可是鼓不动力气来。三泽像在催眠,呢呢喃喃地他说的那些话,他那些动作。她好晕、好虚软,像漂流的浮枝,需要攀住一点什么,让自己稳住。

  后来是她抱住了三泽,还是三泽抱住她的,她不清楚,这种时候,她从来没有弄清楚过,也不想弄清楚,她只想被拥抱、被覆盖着,好让一条空洞的身子不再浮浮荡荡。

  他畸形的身躯有足够的重量,使一个娇小、颓废的女人放弃抗拒,他浓浊的喘息也足以掩盖那一点仅存的神志。

  她任他除掉她丝质的底衣,把一张热辣的脸埋入她的胸脯间,呻吟道:“哦,天啊!丽子!我多么想你!你是我的,不是那个不知好歹的家伙的,八年前——八年前你就已经是我的了。”.她痛苦地偏过头去,宛如又听到八年前那个夜晚隆隆的乱雷在响,她对着铁舟在尖声质问:“你如果不是心甘情愿的,又何必跟我结婚?”

  铁舟已经酩酊了,却于那一刻强烈地感到身心的疲惫,他需要被了解,也需要老老实实地说一些没有虚情、没有矫饰的话。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解脱,才能真正丢掉压在心胸上的沉重负荷。

  “因为我不能不结婚,只有我也结了婚,良子才会定下心来,才会有美满的生活……”

  铁舟是不该的,不该忘了在这场爱情纠葛里,丽子同样受到打击,她负伤甚至比他更重。现在,他让她晓得在他们这场婚姻里,他的出发点是为了另一个女人,他那时顾念的是另一个女人,他的坦白对丽子来说,又是一大打击,而且更难堪、更致命。

  她渗血的自尊心再也支持不住,又怨又妒的眼泪滔滔直下,她大嚷大叫,“你滚,你滚,不要在我面前——我不想看到你!”

  铁舟在充满雷声的乌暗的夜色中走出去,衣襟上别着半凋的紫玫瑰那一晚,是他与丽子的新婚之夜。

  心碎的新娘扯掉身上晶莹闪烁的婚纱,孤魂似的在三泽大宅里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游走,刚成为她丈夫的那个男人一夜没有回来,她也走了一夜。

  天微明的时分,突然觉得自己好冷好冷、好虚好虚,浑浑噩噩中听见一个惊诧的声音问:“丽子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空旷的后堂,她伏卧在木地板上也不知道有多久了,被扶起来时,身子和窗栏上的霜气一样冰凉。她抬头看扶起她的人,三泽家那个年轻汉子,平日沉默寡言的,总埋头做自己的活儿,不太搭理旁人,以往他似乎连她也不理会,但是,他是真的不理会她吗?

  她一双清冷的手臂攀住他,脸歪在他的肩窝像折断了颈子似的,她微热的气息直嘘着他的发脚子,这汉子颤抖起来,他歪倾的肩膀似乎也跟着在摇动。碰触到那团畸形的骨和肉时,丽子一阵畏惧,又夹杂着恶心感,可是突然间,她觉得不管是畏惧、是恶心,还是什么,她需要有别的感觉来掩盖她,把她埋掉,或者干脆把她毁掉——

  否则,她也会自己毁了自己。

  她让三泽把她抱进后堂的一间空房,躺在布满灰尘和蛛网的地板上时,紧闭双眼心里一遍遍这样想着。

  雷声又响了,但是丽子不能分辨那是八年前她新婚的那一夜雷呜,还是此时此刻的雷呜。三泽粗糙生茧的手抚过她娇嫩的身子,像砂纸般抚在最细致的丝缎上,一刮过去,就把它毁了。

  她全身泛起了一阵痛楚,忍不住抽搐起来。

  那些个年头、那段孽缘,丽子绝不肯去正视它。

  大部分时候,她刘三泽春梅要不是不理不睬,就是故意躲着他、避着他,不得已面对他时,态度也是冷冰冰的。然而,在深宅大院里一个又一个寂寥、幽愤的夜晚,她一次又一次的崩溃,一次又一次的靠三泽来解救她,虽然,她根本就不承认她需要?他,甚至依赖他,在她神志清醒的时候,她完全无视于这个人的存在。

  或许这也不能怪她,因为在她的意识、她的感情里,一直就只容纳了一个男人——

  铁舟,她的丈夫,那个她已经不知道是爱,还是恨的人。

  三泽忍抑着不吭气,他最大的一个心理障碍是自觉卑弱,配不上丽子,以三泽大宅一个下人的身分,也不敢把事情抖开。小悠出生,他心里有数,更不敢声张,他怕毁了自己的种!

  为了那孩子,他甘愿忍气吞声,他本来是两手空空的人,在自己的祖宅做人的奴才,他已经是无望了,但那孩子不同,那孩子将来会是这片土地山林的主子,事情实在是够讽刺了,三泽大宅终究又回归到三泽的后人手上,就算没有个名,也有个实!

  每回想到这里,他就觉得满腹的痛快,但又心酸得想掉眼泪。

  是的,他可以忍,每天巴巴地望着他想要的女人,恨她对他一点儿情意也没有,更恨自己对她心里那个男人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明的、暗的,他都觉得对付不了铁舟,铁舟太犀利,有时候那男人拿一对眼睛瞅他久一点,他就好像整副肚肠全给他看穿了。

  有一段期间,活在这宅子里的人,都像认了命,无悲无喜的过日子,反倒有一种平静气氛。丽子重回声乐界,本来唱得很有点声色,恢复了不少精神,没想到,白羽良子竟然回来了,一见到那女人,三泽就知道事情不妙,这屋子又要给掀乱了。

  果然不久,丽子开始做恶梦,夜里尖叫,那种不稳定的感觉一寸寸的倾斜。投入三泽怀里这一晚,她像个被摔碎了的瓷娃娃,他没见过她那么脆弱的样子,这一回,她是结结实实受了创。她一夜的梦呓、呻吟,可是隔天三泽睁眼时,她却不见了,凌乱的枕上只留下她一根缠卷着的发丝。

  三泽一屋子前前后后的找,在过道上瞥见一道女人的影子,正要跨进主书房,他上前冲口就说:“三泽大宅虽有个待客之道,也不是没一点规矩的,主人家总有几处地方不便外人随意出入,白羽小姐在这里做客,该懂这点道理吧?”

  一眼认出白羽良子,他胸头漫起一股气,就是这女人在捣乱啊!坏了这屋子原有的平衡,害惨了丽子,她留在这里,还不知要继续兴出什么风浪来。

  听闻如此不善口气,良子愕然地回头看他,还未答腔,书房里有个人踱出来,慢吞吞的说:“这地方就只有一堆书在,不必管得太森严吧!三泽?”

  站在良子背后的,不就是铁舟?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藤灰色的风衣都还未卸下,显然才进家门而已。见到他,三泽马上眼红了,为着与丽子的牵缠,他对铁舟本就积压着一层的妒仇,如今又有良子扯进来,他看两个人更不顺眼,更有理由要出气,丽子的问题全是被这两个人折磨出来的!

  “这屋子已经失去体统了,外人随便,自家的也任着这样随便——”

  “三泽——”

  话未完,突地被岔断,丽子出现在过道那一端,换穿了一身淡雅的蔷薇花家居和服,挽起秀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她的脸很白,几乎没有血色,可是抹上了极红嫩的唇膏,唇边带笑,那眉眼、那模样,一派的明媚和悦——三泽完全傻眼了,这是昨夜那个狼狈破碎、一塌胡涂,像个被丢弃在沟里的娃娃让他又捡回来的女人吗?

  不,绝对不是!

  她姗然走过来,半嗅半叱责,娇滴滴的说:“你真失礼,良子又不是一般的客人,咱们家有什么地方是她走不得的?”她亲亲热热地将良子挽住,一双灵灵闪动的眼睛却是紧勾在铁舟身上,像要钻进他骨肉里似的。

  三泽不知自己根本不在这个战场上,激动地想发声,“我三泽就是看不惯——”

  始终就不曾正眼瞧过他的丽子,这时回过头来,目光落在他脸上,吐出冷若冰霜的一句话,“你三泽是这屋子里什么人,你该知道吧?”

  像挂在竹竿上风干的白萝卜,三泽整个地萎缩下来。这人甚至什么角色都算不上,他和这大宅子里的一股闷霉的空气一样,飘过去时没人知道,只有那股味道让人不悦。

  丽子别过身去,忘了那股闷空气的存在,笑吟吟地对丈夫道:“天大的消息,良子告诉你没有?她硬生生地从我手里把‘出尘之声’给抢走了,这女人是可怕的敌手哟,我早该提防的,不过……唉!这该怎么说呢?良子的的确确比我适合唱‘出尘之声’,我甘拜下风,谁教我实在没有那种轻飘飘的歌路,现在制作单位要为我加戏码,谱一套新曲目,让我有更大的发挥空间,我还真是因祸得福呢!良子,咱们俩从现在开始要好好加油了喔!”

  两个女人果真积极的投入准备工作,谁都看得出来丽子对于良子的支持、协助,她和她一起读剧本、试曲子,研究剧中角色,琢磨服装造型,两人从早到晚一股劲儿地忙着,良子有任何需要,丽子几乎是有求必应,就拿一套登台所需的首饰、行头来说好了,丽子甚至开了柜子任由良子自己挑、自己选。

  处处得到照拂的良子,显得企图心更强了,在歌艺上的钻研也更精了,她不是被丽子拐骗入那座老水窖的,她是自己热切地要去,打第一次听说在那水窖唱曲儿的神奇现象,她便不断地提到它。

  丽子微笑道:“哪天我就带你去试试吧!”

  她也在做准备……另一套准备。

  一连几天,她坐着聆听暮春泼辣的大雨打在屋瓦上,檐下的渠道发出像小瀑布般的流水声,从前,这正是三泽水窖用以储水的时节,而今水窖早就荒弃了。那天下午,丽子领着良子一步步走下石级时,那窖底只有一片厚厚的,干死了的黑苔藓,空阔的水窖间,她们交谈的声音清亮的迥荡着。

  良子的歌声迥响着,只是,同时间还有一股隐约的水声,淙淙不断的流着,没有被发现。

  良子真是忘我呀!在自己的歌声中,一支曲子接一支曲子——丽子远远望着她想,她要承认自己是真的不如她了,少了那股子热劲,现在的她,能做的只有等待。有些惆怅地,她抽出手帕,慢慢擦拭起刚才偷溜出去扳开水闸时弄脏了的双手。

  “好美妙的回音,这不是练嗓子的地方——这是自我陶醉的地方!”终于,良子唱得尽兴,停了下来,还兀自抚胸轻喘着。

  “很适合你,不是吗?”

  丽子的声音传过来,她高高的立在引水道之上,对着窖底的良子闲适的微笑。

  “这不就是现在的良子?打从回到京都,就处在一种自我陶醉的状态中,什么都顾不着了呢!别人因为你受了多么大的伤害,你也一无所知吧——你要返乡的消息传来没多久,我就差点死掉一次呢,胸口被一把利刃划了过去……”

  要不是当时铁舟夺下那把刀,它就要往丽子的心口戳下去,但也就是铁舟和她抢夺那把刀,它才会走了偏锋划过她的胸口,留下一道狰狞的伤疤,说到底,铁舟还是得为这个意外负责任的——

  那晚,她无意中发现他关在书房,胡桃木老式唱机在低迥慢唱,那熟悉的、哀婉的调子,“红豆词”……

  有多久了,他们不听这首歌,不碰这首歌,提也不提这首歌,因为那歌里锁着一些记忆,那些记忆是不堪被提起的。可是现在,他独坐灯下,定定地听着“红豆词”,他是在缅怀什么吗?是故人即将返乡的消息掀动了他什么吗?丽子无可名状地震动起来。

  对于后来的情节,她其实没有多少的印象了,只记得她走进书房,问了他一句,“你心里对她还是念念不忘吗?”

  铁舟的神情变了,不过不是为了她问的话,一时兴起听歌的他,甚至搞不懂她在问什么,是她抓着的那支拆信小钢刀,那刀光直透入她的双瞳,她的瞳子雪亮雪亮地,是她要自残时的眼神——

  铁舟就算不懂,他的反应也够迅疾的了,跳起、抢刀,那把刀在划过丽子的胸口之前,先划过铁舟的手,血喷在镶银的刀柄上,他一时毫无感觉,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哪个白痴把拆信刀做得这么锋利!

  他抱起晕厥了的丽子,急急冲出书房……

  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丽子轻叹,对着底下那听得一愣一愣的良子摇头,“从一开始,事情就不对劲,大大的不对劲,我急哪!心想,得给你一些什么警告才好——外头贪心愚蠢的人真不少,描声绘影地制造一点藏宝图的风声出去,就有觊觎之徒给引了来。前阵子有跟踪你的、有给你神秘电话的,可你的警觉性一直不够,每天大刺刺地系着那条白丝巾进进出出,还弄到那回当街被抢,差些给人割脖子、扯走白丝巾哩,良子,你这不是太迟钝了吗?其实意思很简单,就是要你走,要你离开,你不属于这地方,怎么你就不懂?你要是领悟力高一点,今天我们也不至于跑到这阴森森的水窖里来了……”

  放了水,这窖里有一阵一阵的风跟着来,丽子把她有些发凉的双臂抱住;引水道里流水匆匆,她趋近去探视,水花溅上她缀着珠的麻编鞋子,她颦眉往后退她讨厌弄湿鞋子。

  “坦白说,我本来没多大把握,却没想到这座老水窖进水能够这么顺畅,”她小心翼翼地沿着引水道走,一边说道。

  良子如大梦初醒。她原本站在一堆零散的石块上,此际低头一看,偌大的窖底已是水汪汪的一片,先前她太专注于吊嗓子,后来又太专注于听丽子说话,这空窖子什么时候开始进水的她一点也没知觉到!

  这会儿水淹得还不算太深,但也逐渐由良子脚下的石堆涌了上来,她位在水窖中心,想离开窖底爬上石阶,非得涉水而过。她慌了,一脚踩进水里,哪知原本一片干巴巴的苔藓,一浸了水,就变得滑溜无比,站都站不稳,加上那水冰凉得沁骨,她一惊、脚一滑,整个人便跌入水巾——整个水窖充满了良子的尖叫声,不谙水性的人,惊恐落水,怎么也挣扎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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