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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恋恋女  第1页    作者:欧倩兮

  序

  穿紫衣的坏女人  欧倩兮

  我很久不曾出书了,因为不曾书写。

  不书写的书写者,不作诗的诗人,不画画的画家……如果依然怀有对于创作的那一份情愫和眷恋,那么,在那些惘然停摆的日子里,在无从创作的荒凉里,有没有可能都会经历过一种像是走过死亡的心境?

  这么说是严重了点,不过,有一种爱情,其情境确然如是。

  我在深度的占星理论书中读到过,当某一颗星星和某一颗星星呈现一种特殊的角度时,星星的主人会落入心境的死亡之地,因为叛离的爱情。在极端的痛楚中浴火,被死亡焚烧——他须得死了过去,才能够重新再活过来。

  在这一本小说里,我写了这样的一个人。

  尽管,从爱情中死而复生,并不是这个故事的主题,但总之有这样一个人——被叛离的爱情所苦苦折磨的人,甚至还得不到同情。有时候冤屈愈大的人,会遭到愈大的怀疑。

  有时候,却是背叛者需要更大的同情。

  最近校稿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一向来描写所谓的“坏女人”,总会让她穿着紫衣裳,这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浓艳梦幻的紫色调,是我的母亲最喜欢的颜色,从前她裁布治装,常常是自己做一件,也给我做一件,小时候家里一座桐红的木头衣柜,打开来一片蓝云紫雾,深深浅浅的全是紫旗袍、紫大衣、紫衫、紫裙,当中也挂着我的紫色短外套,紫色小洋装、小裙子、小裤子……

  说真的,我对于紫颜色是不可能怀有恶感的。那么如何解释笔下总是穿着紫衣的坏女人呢?在写这个故事的时期里,我有了这样的感怀——坏女人有着坏女人的艰苦,她们,也同样的走过死亡之地,一路抛下善良,让纯真的自己死去,然后重新喘息呼吸,在冷酷决绝中存活下去,这只怕是更艰苦百倍的生命历程。

  所以,坏女人应当是值得被理解的,而你如果真的体会了,对于她也许会是矜悯,而不是憎恨了。

  这是我总把记忆中姣好、温馨的紫颜色披在坏女人身上的原因吗?我不知道,但也许,我是同情坏女人的,一如心疼好男人。

  总之,我很开心自己交出了这本书,正因为开心,故而热烈地想要相信——人是可以从各种险峻的死亡中重生的,包括书写,包括爱情,包括你的人生以及你那颗毁裂过的心。

  不管你是好男人,或是坏女人。

  第一章

  一九九O年日本京都古都四月笼着雾,雾里的樱色,是恍惚的红影子,白影子。

  司机驾车沿着青潺潺的鸭川走,后座的雪关摇下车窗,半探身,张大了一双眼睛,热切又好奇地捕捉窗外的花景。身旁,却有个声音低低柔柔的传来,“不要期望过高了,雪关,这个时节的京都樱花,恐怕和你丽姨一样——嫌老了点。”

  听了这话,雪关马上转过头来,抗议声起,“你才不老,丽姨,你不过三十八岁!”

  非但不老,这端坐在雪关身边的女子,还是个美人,袅娜白皙,一身缎子黑,衬托出她的贵气、雅气。任谁见了荒川丽子,谁都要惊艳。雪关每回和她一起站出去,众人都当她们是对姊妹花,绝料想不到她们会是母女的关系。

  丽姨是她的骄傲,她的依靠……她爱她!

  这么想着,雪关心头暖热起来,伸手去牵她的手。或许是这春日的黄昏带了点寒意的缘故,丽姨葱白的指尖冰冰的……也或是因为她待在国外的日子太久了,乍然归来,一时间竟不能适应故乡的天候了呢!

  “三十八岁……那么,我离开京都,整整有十年了,”她望着窗外迷蒙的街色,有点出神地喃喃说。不时有些洛式的老屋宇掠过车窗,是黑屋檐、红漆格子门,古色苍然。但是,一路教人看之不尽的,依旧是那一片樱海。“鸭川上这些垂地樱,也老了十年……”

  车停红绿灯,雪关随着丽姨的目光远远地投向堤岸,不自禁倒吸一口气,惊声道:“天!这些樱花……”

  沉甸甸、红艳艳的,惊世骇俗的开,开得千枝、百条都失去负荷,坠了地……

  雪关瞧呆了,车往前开,但她的眼神却没有收回来,耳边只听见丽姨幽幽地说:“垂地樱就像发了狂的女子,爱了人,要夺他的心、他的注目,于是,拚尽了性命的开花,不惜从枝头沦落下地……”

  这番对垂地樱的形容,不知怎地,竟使得雪关觉得有种悚然感。她静默着,想象这为爱发狂的女子,好半天后,忽然打了个冷颤。

  不,不是她打的冷颤,而是丽姨打的冷颤……还是,她两人一起都在颤抖?丽姨让她握着的那只手,仿佛更冰冷了,雪关不觉用自己的掌心去摩挲它,想使它暖和。

  丽姨一定是太紧张了。这段日子,她内心承受的压力不能说不小。打气的话虽已说过许多遍了,雪关还是想再告诉她,“不要担心,丽姨,虽然你离开京都这么多年,这里的歌迷并没有忘记你,今晚你的演唱会,一定会成功的!”

  雪关陪着丽姨,过了个水洋,一趟路飞回京都故乡,第一幕重头戏,就是今晚在文化会馆开场的独唱会。

  荒川丽子,一个在京都原是淡去了的名字,又似乎还留着馀韵,神秘、美丽、难言的,记忆中的丝丝缕缕,总有人忘不了她,总有人要来追寻她……因而使得这一夜文化会馆的演唱大厅坐无虚席。

  一连三支义大利曲,两首英文歌,两首日本民谣,压轴的却是首凄艳绝伦的中国曲子——红豆词。

  灯色乍暗,投下来月白的一道光,使那舞台显现出一种绝崖似的孤高、清旷,而荒川丽子便是那崖上的一株红兰。

  她身穿露肩红绫晚礼服,朱唇一启,歌破崖顶——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全场观众都为之人醉、入迷了!雪关坐的是第一排的贵宾席,一整晚,深切感受到背后一片屏息聆听的张力。她跟着又是兴奋、又是激动,手心不住的渗出暖汗。

  一曲红豆词都还未了,台下的掌声便响了开来,更有人起立高喊“出尘之声、中尘之声”——这不就是荒川丽子当年在歌坛的美誉吗?

  雪关跳起来拚命鼓掌,高兴得两颊热烘烘的,热泪不自觉的冒了出来。她就知道,丽姨的丰采、丽姨的歌喉,一定会再度攫住人心!

  望着台上款款答礼的丽姨,雪关感到好骄傲呀!恨不得奔上台去拥抱她、亲吻她,让所有人知道,这个漂亮、出众,吟歌像天籁的女人,是她最亲爱的妈妈,是打从她八岁起便疼她、陪她、照顾她长大的,谁也不能够取代的母亲。

  掌声未绝,献花的来宾涌上台去。忽然,雪关注意到一边暗红的走道上有条影子那是个年轻人,长挑个子,捧一大把葵百合,想必也是个献花者,却走得慢悠悠的,存心要落后,要等到最后似的。

  磨蹭了许久,终于,一步一步的,他抬级而上,在白色绚丽的舞台灯光下,一步步趋近荒川丽子。所有献花者都退下了,舞台上偌大空荡,此时,只有他单独面对她了。丽子婉然含笑,他递给她百合花,身子又贴近一步,额前一缕发丝垂下来,他俯头仿佛对她说了什么。

  完全是一转眼的工夫,台下的雪关清清楚楚看见丽姨脸上的表情整个变了。

  那人,以一种近乎压迫的姿态对着她,他带笑,却是冷笑,说着台下听不见的话。

  而丽子惊怔、踉跄,直勾勾地望着他,手伸向他,身子却一阵阵摇晃——百合落地!

  雪关眼睁睁的看着她的继母在舞台上晕厥下来。

  心中骇然不已,她叫了声“丽姨”,不知现场已经骚动起来,不知自己掠了出去,往舞台上冲。好像只是刹那间,她人已扑到了继母身边。

  她叫唤她,抚摸她紧蹙的脸。猛抬头,她怒声问那陌生人,“你对她说了什么?你对她说了什么?”

  那人巍巍站立在那儿,低眼看她。该是和她差不多的年纪,典型日本大学生的模样,一张清秀的脸冷冷的,口气也同样是冷冰冰的,“没说什么,我不过是问她……还记不记得当年被她抛弃掉的丈夫和儿子。”

  先是一阵惊愕,雪关随即忿然起来,嚷道:“你这人在胡说八道什么!她是我母亲——”

  他一口截断她的话—“她在做你母亲之前,是别人的母亲——亲骨亲肉的母亲。”

  雪关来不及应答,怀里的丽姨蠕动了一下,闭着眼含含糊糊地叫着一个名字——

  “小悠,小悠”

  疑惑、惶恐一起翻腾,雪关看着丽姨,忍不住又仰脸去瞅那个人,亘觉他可疑。

  “你到底是谁?”忿忿然的问着。

  “我吗?”这年轻人冷笑了笑,脸上满含着讥嘲和很意,一字一字地道:“我就是其中一个被荒川丽子抛弃掉的人,她的儿子——铁悠。”

  这是小出雪关生平听过最荒谬、最不可置信的一件事——

  她的继母有丈夫,有儿子;她的继母是别人的妻子、别人的母亲!

  一年前台北外双溪雪关的父亲走得很突然,在冬未,由于一场突来的心肌栓塞。

  没有人想象得到,这个英俊、稳健,四十岁不到,在东洋货币史领域里有独到研究的青年学者,就这么撒手去了。

  后事是系上他几位老同事联手治办的,他们晓得,这个日本家庭在台湾并没有亲族,十来年,似乎跟老家那边也缺少联系,骨灰就在此地进了塔。

  他的绿玉坛子旁边,置着一尊年代更早的绿玉坛子。

  十年前,雪关的父母飞回日本探亲,雪关不曾同行,因为患有气喘病,被托在台湾友人家里。三个月后,她父亲只身而返,怀里就抱了这尊绿玉坛子——她亲爱的妈咪已成了坛中枯冷的骨骸。

  那年,雪关才八岁。父女俩着实过了好一段凄凉日子,她父亲阴郁得像带子狼。

  一天入夜,父女两人在那张没什么生气的松木餐桌前对坐,雪关挣扎吃着不成样的晚餐,她父亲则大口吞他的闷酒。门铃响了,她父亲扔下铁杯子,顶着一张憔悴黯淡的脸庞撞过去开门,好像这时候不管谁来,都准备跟来人干一架似的。

  门一开,他却怔住了——

  阶前立了个戴帽的窈窕女子,脚边有只骆皮行李箱。一阵端详,她用一口极有韵味的京都腔柔声责备道:吉原,你没有把自己照顾好。”

  跟着,她在雪关面前盈盈蹲下,——轻抚小女孩扎得像一担草的发辫子、三个月前就不合身的小蓝洋装,和小腿一处该上点碘酒的小伤口,然后,对她父亲昂起头,口气变紧了点,“你也没有把女儿照顾好。”

  当场,吉原感情崩溃。她起身时,他呐呐的还极力想问,“怎么……你到台湾来了?”可是没等她回答,他突然哑了喉咙,喊一声“噢,丽子!”便一把抱住她。

  这看似坚强,实则内心脆弱的男人,就这样趴伏在她的肩头呜咽起来。

  小雪关当时便有种奇妙的感觉,这位同蚂咪一样像个仙女的漂亮阿姨,会是她和爸爸的救星。

  那夜,爸爸和阿姨在书房里几乎长谈到天亮,雪关不知内容,但自从妈咪死后,那是她睡得最安适的一晚。

  雪关的预感果然灵得很,那只骆皮箱子从此留了下来,这个美丽的女人,最后也做了小出家的女主人。

  雪关后来晓得,原来丽姨和爸爸、妈妈是京都的旧识,自年轻时代便有了情谊。

  雪关死去的母亲是位美声歌唱家,丽姨跟她是同行呢,在京都早出了名。

  然而,到了台湾,丽姨却潜沉得很,顶多就是在私人聚会里露一手。日常她深居简出,对于雪关十分钟爱,和雪关的父亲相处,也是状极甜蜜。

  因而,当父亲猝死的那时候,雪关顾虑的不是自己,而是丽姨,怕她会承受不了。

  也因如此,丧礼过后,主持治丧的日研所所长带着怜悯的口吻问她,“雪关,你需要钱伯伯帮你做些什么吗?”

  当时她脱口便说:“钱伯伯,你能不能为我丽姨筹备一个音乐会?”

  对外沉寂,丽姨居家却始终勤于练唱,维持着一副好嗓子。近一、两年,拗不过台北的人情,有过几回公开演唱,虽只是客串,表现依旧是十足的抢眼。

  雪关一心盼望着丽姨能够移开一点注意力,她有得忙、有得发挥,也许日子就不致那么难熬。

  后来音乐会是办了,出场的却不是丽姨。她到底是拒绝了钱所长的好意。

  日日独坐于露台,膝上枕了本文艺春秋,也不见她翻动。大半时候,她凝望着锻铁栏干,栏外是一片空白,她就像陷入那片空白似的,沉沉想着、想着……

  雪关备感不安,对于丽姨那种长时间的沉思。不知她想些什么,不知她的内心,第一次,雪关觉得她与丽姨有了隔阂,她感到害怕,怕自己就要失去丽姨了。

  这个可能性,在某一天,终于像冰雹一般的落到她眼前来。

  黄昏里,雪关持着一袋子书回到家,才进门便觉得怪——屋里暗寂寂,静得可以……

  雪关两三脚跨出落地窗,但露台空无一人,文艺春秋搁在小藤儿上,丽姨惯坐的绿色织花椅上却摆了一封信。

  整颗心一拧,雪关冲过去抓起那封信,脑子里一个声音嗡嗡响着——丽姨走了,丽姨留书走了……

  “雪关。”突然,屋里亮了灯,丽姨唤着她的名字从书房现身出来。

  雪关跑回客厅时,嗓音还不住轻颤着。“我以为,我以为……”话未了,雪关瞄了瞄手上的信,一怔,这才发觉自己的好笑、多心。那不是丽姨的留书,而是封从日本辗转寄来的邮件。

  京都艺文界在寻人。一出十年前曾经轰动一时,大型的歌唱剧“出尘之声”!要找回当年的女主角,荒川丽子。

  重新公演“出尘之声”,是京都文化协会年度的大计划,新上任的稻村会长亟待有一番作为,以十二万分的热诚,希望丽子至少先答应春季一场个人演唱,等她回国,也好一起参详“出尘之声”的重演事宜……

  “真亏了他们,千里迢迢找到台湾来。”丽姨拂了拂蓝锦长裙,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话说得淡淡的,语气却显得有些不自然。

  雪关忽略掉这个。她简直是喜出望外了,这是比钱所长的音乐会还要好的机会,她不但期待丽姨重现舞台光彩,另外还抱着自己的一份憧憬。她喜孜孜地说:“春季?

  那么我们赶得上看京都的樱花罗?”

  丽姨抬起头,望着一手舞着信,姿势接近美国自由女神像的雪关,慢慢地道:“雪关,丽姨又没有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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