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对工作越投入的人,就越容易显得忙碌啰?”黄莺歪着头看他。
“嗯,差不多就是这样。像我,不过是一个急诊室新进的住院医师,大可以在一下班的时间回宿舍睡觉,可是因为我热爱这份工作,也关心我经手过的病人,所以我通常会到病房去关心一下后续的治疗情形。”彭子彰终于将盘子里的炒蛋也一扫而空。
黄莺倒了点牛奶到彭子彰的杯子里,接着起身收拾桌面。“我看啊,你八成是天生的劳禄命,要不就是有一副菩萨心肠。”
“我只是喜欢待在急诊室里工作,也很喜欢医生这个职业罢了。因为喜欢,不管再怎么忙碌,我都不会有怨言。”彭子彰满足地打了个饱嗝。
看着黄莺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而自己坐在餐桌前悠闲地喝着牛奶,彭子彰觉得这情景真是有意思,还有许多想象的空间。
“欸,觉不觉得我们这样的相处很像一家人?”
“是吗?大概是我爸爸把每个学生都当成自己的孩子,所以我很自然地也把你当成一个哥哥看待吧!”黄莺看着流理台上的盆栽,头也不回地回答。
“噢。”彭子彰搔搔头,又打了个哈欠。“身体复原得怎么样?应该没什么大碍了吧?”
黄莺转过身面对他,俏皮地转了个圈。“你觉得我看起来像是有事的样子吗?”
“嗯,果然年纪轻还是有差,这么快就康复了。”
“干嘛把自己说得好像老头子啊?你才几岁啊?”黄莺顺手洗了盘水果,放在彭子彰面前。
彭子彰边吃水果边扳手指。“嗯,快要二十九啰!”
“还好嘛!都不到三十,年轻的很。”
“我大哥在二十六岁时,就已经是广告圈人人熟知的新锐导演了,二十九岁时还拿了一座金钟奖最佳导演奖。看看我,同样的年纪,在做些什么?”彭子彰想起在影剧圈成就非凡的大哥,对照着此刻的自己,竟然有些感慨。
“你在救人啊!有多少人能够在二十九岁时就救治了无数的伤患?每个人的人生价值都有不同的标准跟定义!”黄莺很成熟地安慰着他。
“嗯,说得真好。”彭子彰对她竖起大拇指。“那么你呢?有没有想过自己二十九岁时,会做些什么?”
“大概跟现在差不多吧,继续弹琴、继续谱曲,做些好音乐。”黄莺耸耸肩。
“没有想过要谈一场恋爱吗?或是找个好男人厮守一生什么的。”彭子彰看着她的眼神里,有着灼灼灿灿的光芒。
黄莺害羞地低下头。“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什么?”
“不知道怎么谈一场恋爱,也不知道能跟我谈恋爱的人在哪里。”黄莺红着脸害羞地说着。
彭子彰因为她脸上那朵美丽的红霞,心漏跳了一拍。“谈恋爱是人的本能,当爱情来临时,你自然就会知道了,别急。”
“我才不急呢!”黄莺对他吐吐舌头。“倒是你,这么受女孩子欢迎,怎么不谈恋爱呢?”
“受欢迎是一回事,谈恋爱又是另一回事。我还没有遇到合适的女孩,现在的工作这么忙,也没有什么时间谈恋爱,不如先把一件事做好,再想另一件事,免得都搞砸。”
“当医生真的好忙啊!”黄莺忍不住叹气。
彭子彰看着她,心里感慨万千。“是啊,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学长会忙得连一场恋爱都没谈过。”
“我妈妈……”黄莺想起母亲,心里既感慨又感伤。“我妈妈自杀之前,曾经度过一段非常不快乐的日子。虽然她跟我爸爸很相爱,终究还是躲不过忙碌带来的伤害。”
“什么意思?”彭子彰有点紧张,这是黄莺第一次主动谈起往事。
“我爸妈曾经是人人称羡的幸福夫妻,他们也很相爱。直到我出生以后,我爸爸忙着急诊室的工作,我妈要照顾我,照顾这个家,又要兼顾她自己的事业,这已经不是蜡烛两头烧而已了。可是她最亲密的人,却无法在忙碌的工作之余,对她伸出援手。我可以想象,我妈妈当时有多么寂寞又无助。”黄莺忍不住哽咽。
“小时候,我常跟妈妈在客厅里点一盏灯,母女两人就坐在沙发上,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家的爸爸。有时候,我先睡着了,但常会被妈妈的啜泣吵醒,我不敢出声音,半眯着眼睛偷偷看她,每一次都觉得妈妈好可怜,心里想着爸爸为什么不赶快回家……”黄莺掉下豆大的泪珠,让人看了不忍。
“莺莺……”彭子彰趋前握紧她的手。
“我没关系……只是一想到妈妈,就觉得好心疼。”黄莺以手背抹去眼泪。“我想我永远也忘不了,妈妈告诉我永远不要试图以爱情去跟一个医师的医德与职志拼搏,那是怎么也比不过的!我永远也忘不了,妈妈披着爸爸的医师袍,跳楼之前对我的笑--那个笑容很美,可是对我来说是一辈子的痛!我再也不能看见任何一件白色的医师袍,是它带走了这个家的幸福……”
彭子彰站起身绕过桌子,紧紧地将黄莺揽在怀里,希望自己有能力给她勇气与安慰。
即使只是一点点的作用,只要能够让她远离记忆中的伤痛,怎样都好。
第五章
身体彻底恢复之后,黄莺带着这段时间以来的创作,亲自到唱片公司与小幸见面。一向不轻易露面的黄莺,可是基于好朋友的体贴,才愿意这样亲自跑一赵的。
“黄莺?你就是黄莺啊?哇!久仰大名。”唱片公司的柜台接待小姐,像是发现宝藏似地大声嚷着。
黄莺不自在地笑一笑,连忙拉着她的手。“你别这么大声,我要找小幸,一会儿就要走了。”
“好好好,你等会哦,我帮你通报。”柜台小姐兴奋地口水直喷。
黄莺这个名字在唱片公司里已经是个传奇了,许多人一听就爱上她曲子中那种干净空灵的感觉,更别提黄莺一向低调的行事作风,引起多少人的臆测与好奇了。能够一睹黄莺的庐山真面目,对一个柜台小姐来说,无异多了许多八卦的题材与乐趣。
“黄莺小姐,这边请。总监等你好久了。”
跟着柜台小姐穿过偌大的办公室,黄莺整颗心紧张得跳个不停,只要有人稍微将眼神往她身上飘,她就吓得几乎要拔腿跑走。
那种紧张鬼祟的样子,反而更吸引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一进到小幸办公室,黄莺忍不住抱怨。“都是你啦,没事长什么水痘,都几岁了还长水痘?害我得亲自跑一趟。”
小幸抬起头,哭丧着一张脸看着黄莺,即使头上戴了一顶压低了帽檐的软帽,依旧遮掩不了小幸满脸的红痘。“呜……人家长水痘已经够凄惨了,你还骂人家。你看嘛,我这张脸变成这样,还能出门吗?”
原本一肚子怨气的黄莺,在看到小幸那张布满了小红痘的脸时,终于忍俊不住,放声大笑。“哇哈哈哈哈!小幸……你的脸、你的脸,好……好精彩啊!”
“臭莺莺,这么没有同情心,看我变成一张大花脸,不同情我、不可怜我也就算了,竟然放声大笑!你这个没良心的小东西!哼。”小幸站起身子,双手插腰,摆出最拿手的泼妇骂街。
“没有啦!只是平常看惯了你的帅脸,突然看到一张大花脸,有点不习惯啊!而且,你干嘛在脸上涂抹这么多颜色的药膏?这样比较容易痊愈吗?”黄莺努力地憋住笑,对着小幸的脸胡乱指点。
“为了早点好,除了医师开的处方药膏,我还听了一些偏方,反正死马当活马医啰!”小幸一屁股坐在黄莺身边。
“小心啊!乱涂抹药膏,要是毁容你就惨了,看凯子还爱不爱你。”黄莺幸灾乐祸地恐吓他。
“唉!”小幸大大地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啊!嫌自己还不够倒楣吗?”黄莺以手肘推推他。
“说真的,我这阵子大概是没空去庙里拜拜,做什么都不顺,竟然还挑在这时候长了水痘,简直是天要亡我嘛!”小幸气馁地唉声叹气。
“别唉别唉,喏,好东西给你送来了。”黄莺拿出背包里的曲谱。
小幸眼睛一亮。“这么厚一迭?看来你最近创作灵感丰沛哦!去去去,弹给我听听。”
“遵命!”黄莺开心地蹦跳到钢琴前面,打开琴盖,愉快而忘我地弹奏起来。
“好听,好听!我得想想要找谁来填词,还要想想找谁来制作唱片。”小幸一面跟着打拍子,一面思索着。
黄莺神秘地对他笑笑。“词我也填好了,要不要听听看?”
“真的吗?好啊!”小幸这时候才觉得自己终于遇到一点好事了,最近的唱片业不好做,非常需要一点新的歌曲。
黄莺清清喉咙,开始弹唱着自己的作品。
曲子动听,歌词优美,再搭配上黄莺独有的暸亮嗓音,简直就是人间天籁!
小幸没喊停,黄莺也就一首接着一首唱,直唱到第五首时,因为唱片公司老板的突然闯入才停止。
“天啊!这个声音太美妙了,黄莺小姐,你一定要出唱片,一定要!”一个长得高头大马的年轻人,双手合十地站在黄莺面前,一脸的陶醉还没褪去。
唱片公司里早就因为柜台小姐的通报而兵荒马乱,大票人员统统挤在小幸的办公室外,等着一睹黄莺的庐山真面目。没想到人还未见到,就先听到她天籁般的美妙嗓音,也因此引来年轻老板吴志文的注意。
“志文?你怎么在公司里啊?”小幸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黄莺惊骇莫名地看着将办公室门口挤成沙丁鱼的人群,吓得从钢琴边逃到小幸身后。
“先别说这个,你先帮我说服黄莺小姐。我告诉你,我们公司要起死回生就靠黄莺小姐了,无论如何你都要办到,听到没?”吴志文是个激动的人,说起话来不但口沬横飞,还比手画脚的。
“小幸……”黄莺惊慌地拉扯着小幸的衣袖,把头摇得跟波浪鼓似的。
“别急,我先把他们打发走。”小幸压低嗓音安抚她。
“我说志文啊,你先回你的办公室去,我跟黄莺先谈谈再说,好吗?”小幸先是微笑地应付老板,再转过头大声吼道:“干嘛干嘛?现在是不必工作了是吧?这么闲,看戏啊?还不滚回座位去?!”
只见一大票工作人员,以极为迅速的动作纷作鸟兽散。
吴志文离去前不放心地又叮咛一次。“要搞定哦!我很久没有听到这么让人感动的声音了,一定要把这张唱片做出来,听到没?”
“是是是,交给我来处理,好吗?”小幸一面将吴志文往门外推,一面转过头对黄莺眨眼。
黄莺虚脱似地瘫坐在沙发上,一颗颗豆大的冷汗直往下掉。
“见识到你声音的魅力了吧?”小幸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黄莺皱着眉头看他。“我的歌声真有这么好听吗?哪里比得上那些天王天后啊?会不会太抬举我了?”
小幸笑咪咪地走近她。“唉呀!真不知道你这是谦虚还是迟钝,你自己说说看,现在的乐坛里,有谁的声音比得过你?又有谁的创作才华赢得了你?你这样的人不出唱片,难道还要我们继续听那些了无新意的靡靡之音吗?”
“多的是人才啊!我不行啦!我真的不行。”黄莺往后缩进沙发里。
小幸再接再厉。“咱们都认识几年了,这天窗就打开了呗!这些创作的来源应该是来自彭子彰先生吧?是不是?”
“哪、哪有啊!才不是呢。”黄莺心虚地摇头。
“还说瞎话。这些曲子明显地跟你以往的曲风大不相同,多了点幸福跟甜蜜的感觉。再说那些词,哪一首不是一个小女人渴望被爱、被了解的心事?你说,你这个没谈过恋爱的小女生,要不是有这些幽微的心思,写得出来吗?”小幸这时可是一脸的咄咄逼人。
“我……我……”黄莺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小幸得寸进尺道:“你、你、你什么你,你就承认了吧!”
黄莺烦躁地推开他。“唉呀!那又怎么样嘛?就算我很欣赏他,很喜欢他,那也没用啊!”
“为什么?你又年轻又漂亮又这么有才华,瞎子才不喜欢你呢!我看那个彭医师也是个聪明人,不至于是个木头啊!”小幸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他当然不是木头,只是……”黄莺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只是他是个医师啊!我最不能接受的,就是一个医师出现在我面前,更何况是谈恋爱?!你明明都知道的……”黄莺挫败地以双手掩住脸颊,情绪糟到几乎要掉眼泪。
小幸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膀。“还困在那个心结里走不出来吗?”
黄莺没说话,难过地依偎在小幸怀里。
“如果你担心步上你母亲的后尘,一直让自己困在那段回忆里,继续让自己有这么不正常的情绪反应,其实对你的父亲真是种天大的惩罚。”小幸呐呐地说着自己好久以前就想说出口的话。
黄莺抬起头看着他。“为什么?”
“难道不是吗?这么多年来,你对医师跟医师袍的排斥与恐惧,不就是无言地控诉,你母亲的死是你父亲一手造成的。如果你现在也放弃自己的幸福,这样不是让你父亲更愧疚吗?这难道不是一种惩罚吗?”小幸难得这么严肃,语气中还有更多的鼓励与不舍。
黄莺静静地听着,也静静地淌泪。“可是,我现在还没有办法……”
小幸笑了笑,摸摸她的头。“你最缺乏的就是勇气。你这么喜欢音乐,对音乐又这么有天分,为什么不试试看为自己勇敢一次?说不定跨出这一步之后,再也没有别的事情能击垮你啦!”
黄莺抬起头看他。“你真的觉得我能克服我的恐惧吗?”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也许你天生就是属于舞台的啊!”小幸忍不住捏捏她哭红的鼻子。
“出唱片?当个歌手?我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当偶像的料啊!”黄莺眼里依旧写满惊恐。
“既然你对自己这么没信心,那就走创作路线嘛!”
认真地看着小幸一会儿之后,“呵呵。”黄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
“你的脸……真的好丑!哈哈。”黄莺调皮地从沙发上一跃而起。
小幸气得几乎抓狂,追着她满办公室跑。“可恶,竟然这样笑我!真是可恶的小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