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凌曼宇第一次听见他吐出完整的句子。
奇异地,他的声音并不难听,起码不是她以为的那种破锣嗓。他的声线极为低沉,有一种从胸口隆隆震出来的异样感受。
即使只是站在原地,他都充满了存在感,每一丝肌肉线条皆蕴着勇健雄浑的魄力。这种纯阳刚的气息,看在许多女人眼中,或许充满了吸引力,但是她已经习惯了模特儿那种带点脂粉气的俊美,太 man 的男人只会让她水土不服。
凌曼宇抽回自己的手臂,退到自己觉得安全的距离之外。
重来一次。
“您好,我叫凌曼宇,我们是一群来自台湾的摄影小组,今天来访,主要是有些事需要取得您的同意。”
“哦?”
“不过在正式提出请求之前,我希望您明白,如果我昨天的反应冒犯了您,我个人非常乐意道歉。”漂亮!她为自己优雅的风范喝彩。
“我比较习惯看见你火爆的样子。”他的嘴角又勾了一下。
他看她的眼神有着些许逗弄的意味,她甚至感觉,他是故意做一些剧烈的动作想吓她,看她的反应。
虽然搞不懂他为什么会有欺负陌生女子的劣根性,然而原始人的世界是无法以正常人的逻辑来推论的。
“其实我昨天的反应比较接近‘慌乱’。”而且还是拜君所赐,她假假地一笑。
“曼曼,原来你先进来了!”强哥一行人及时出现。
她不禁松了口气,转向大门。
强哥和导游身后跟着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年人,就像典型的外国管家,背心挺得直直的,一身的僵硬拘谨。
“强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接着她想起来,夏克劳德先生并没有报上他自己的大名。
“佐罗。”男主人终于开了尊口。
管家一听他报上的名字,向主子挑了下眉,主子只是给他一个莫测高深的眼神。
“太好了,太好了,佐罗先生,您终于出现了,您好、您好。”强哥热诚地迎上去。“我们是从台湾来的摄影队,到贵国来出外景,目前非常需要您的帮忙。”
“外景?出什么外景?”佐罗把被抓过去猛摇的巨掌抽回来。
“我们是运动画刊亚洲版的拍摄小组。您知道运动画刊吧?它是一份全球知名的运动杂志,总公司设在美国,目前已经翻译成……”
“我知道什么是运动画刊。”佐罗打断他。
强哥哽了一下,大熊不悦的表情实在很像随时会扑过来扁人。
“我们就是来拍今年七月要发行的亚洲泳装特辑。”凌曼宇接口。
佐罗原本八风吹不动的表情突然有了剧烈的变化。只见他浓眉倒竖,尖锐的眼神如箭矢般射向她。
“什么特辑?”
“泳装特辑。”有什么不对吗?
“泳装?”他的浓眉越竖越高!“你?要拍泳装?”
“呃,对,‘我们’要拍泳装。”强哥小心翼翼地接腔,
“什么样的泳装?”他的锐眼仍然盯在凌曼宇身上,口气近乎咆哮了。
“当然是……性感的泳装……”强哥的声音越来越小。
“性感的泳装?”他剧吼:“不行!”
“为什么?”凌曼宇不解问。
“光天化日之下,一个女人家穿着性感泳装在镜头前搔首弄姿,还拍成照片给男人意淫,这成何体统?”
老天!
“现在是二十一世纪,女人很早就开始穿泳装了。”凌曼宇“和善”地指出。
“没得商量!”震怒的男主人断然回绝。除非他死!“总之你休想在我的土地上干这种事,不送了,再见!”
他大踏步走开。
强哥陡然大喊:“要拍泳装照的女孩是跟我们一起来的那群模特儿,只有‘她们’而已。”
大熊的脚步陡地停住。
凌曼宇莫名其妙地看强哥一眼。他强调这句话做什么?
“我和凌小姐只是工作人员的代表。我是外景小组的负责人,而凌小姐是模特儿公司的经纪人,我们两个人当然是不入镜的。”强哥连连陪笑。
男主人缓缓回过身,紧眯的眼神依然莫测高深。
“所以,如果方便的话,夏先生是否可以同意我们借用一下旅馆旁边那片贝壳沙滩?”
轮到凌曼宇很不爽地瞪他。
对,她是很不喜欢被误认为模特儿没错,不过强哥干嘛那么用力地强调她不会入镜?好像她若上了照片是什么天大罪过。
虽然她已经三十好几,不过自认为保养得还不差,皮相也称得上美丽,没上妆走在路上还曾经被人家误以为没投票权呢!
“……不准有太妨碍风化的姿势出现。”佐罗面无表情地说。
“我们的主题绝对是走健康自然路线,一点都不低俗或卖弄性感。”强哥保证。
“不准在公共场合做不必要的暴露。”
“绝对不暴露。”强哥圆滑地点头。“不该露的人也绝对统统不会露。”
佐罗轻哼一声。
“不许到其他地方妨碍观光客,要拍就到后面那块沙滩上拍。”
“啊?”强哥愣一下。夏家自己的沙滩愿意借拍当然更完美不过了,不但没有闲杂人干扰,景致又比旅馆的海滩美,车程距下榻处也只有十分钟而已,他们刚刚还不好意思提呢!
“连这栋房子也能一起入镜吗?”凌曼宇乘机开口。
“不要太得寸进尺。”
喔,讨厌!她本来想公器私用一番的。
“好吧,那就屋后的沙滩,谢谢您的大力赞助。”
浪费了第一天的行程,总算打通关节,可以顺利开工了。
起码,这是好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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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开始?
如果让凌曼宇选出她生命中状况最多的三次公差,这趟塞里亚那之行绝对有资格抢冠军宝座。
过去七天以来,所有能出问题的事全出了问题。
他们的外景化妆车故障,底片不翼而飞,化妆师吃坏肚子住院打点滴,一位名模被不明蚊虫叮咬,脸肿了两天才消。灯光故障,机器失灵,服装道具被好奇的小孩偷去玩坏了。
和这些精采事迹相比,一开始的拿不到外景许可证反而是小事了。
凌曼宇几乎认为,是不是她之前立誓“干完这一单就走人”,于是老天爷卯足了劲让她这一单无论如何干不完?
“凌姊!”
“哇!”她吓得从躺椅上弹起来。
“凌姊,你干嘛吓成这样?我只是拍了你一下而已。”米亚无辜地挨着她坐下来。
“你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吗?”
另外就是这件事--她老是觉得有人在暗中盯视她。
可是每次一回头,若非只看到树叶飘动,就是听到风吹,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害她这一个星期下来,整个人都快精神耗弱了。
“凌姊,吃冰。”米亚凑上一支甜筒讨好。
前方的拍摄工作暂时停止,休息十分钟,难怪这妮子有时间找她磕牙。
她捡起方才吓掉的草帽,抬头看看阳伞外的天空,“有些云飘过来了,不知道待会儿会不会又下热带阵雨。”
沙--
她猛然回头!
沙--沙--
除了风声叶摇以外,身后的安谧无人,反倒是前方挤了一堆下工的年轻美眉和工作人员,嘻嘻哈哈地比较吵。
那为什么她总觉得有人躲在树林里偷看她?
“凌姊,你在看什么?”米亚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
“没有。”她摇摇头,拿起手机检查一下有没有未接简讯。
“凌姊,你有没有听过那个跟夏家有关的传说?”米亚舔一口冰淇淋。
“什么传说?”她心不在焉道。
刚才铃当传了封简讯过来,她没接到,可能是正好在忙,凌曼宇切进讯息栏,看宝贝女儿有什么事找她。
“不晓得,这就是最神秘的地方。”米亚压低了声音。“有好几次我们去逛街的时候,都听到当地的人窃窃说起‘传说’两个字,还说什么‘已经发生了’,可是等我们一凑过去听,他们马上住口不谈,你说这不是很奇怪吗?”
“人家有自己的风俗,或许不爱让外地人打听,有什么好奇怪的?”
哎呀,手机快没电了。她昨天也忘了充饱另一颗电池。
“可是我总觉好像跟我们有关系,不然他们不会一看到我们靠近,声音就不见了--真可惜,如果他们肯多说一点佐罗的事就好了。”米亚不胜惋惜地道。
凌曼宇瞄她一眼。
“你怎么会突然对他这么感兴趣?”
“他很帅啊,既粗犷又有男人味,性子又很温柔,被这样的男人看上可以少奋斗三十年耶。”
“温柔?”凌曼宇呛到。“我们在讲同一个人吗?”
“就是夏克劳德家那个男主人佐罗啊。’米亚娇声微笑。“他人真的好好,昨天我和小雁她们在城里血拚,一下子买了太多东西,结果他半路过到我们,就很热心地自愿开车载我们回来耶!”
“热心?”这只冷酷大熊也会有热心的一面?
“而且他回程还一直跟我们聊天。”
“聊天?”在她的印象里,他只会嗯啊哼哈的发一些虚词!
“他讲话的声音好好听,感觉就像书上写的那种gentleman,我们几个超迷他的!”米亚露出一副心向往之的表情。“可惜我们的外景快拍完了,来不及跟他深交。”
“你不觉得他配你们太老了吗?”
“怎么会?他看起来不老啊,只是胡子遮住而已,皮肤没有多少皱纹,我猜他大概跟凌姊差不多年纪吧。”
“拜托!他没有五十也有四十了,你少侮辱我!”凌曼宇拿手机敲她的脑袋一下。“我去夏家大宅借个电话,马上回来,你们别跑远了--甜筒少吃一点,当心肥死你。”
“凌姊,你好残忍,竟然说我肥!”
她捏了下米亚的鼻子,拍拍海滩裙上的沙粒,站起来往通往夏氏宅邸的小径而去。
一踏进浓荫里,温度骤然降了下来,沙滩上的酷热转变成一种沁着青草香气的爽凉。
她把宽边草帽取下来,手机和旅充丢进帽子里,对折了拿在手上。如果幸运的话,再两个工作天应该可以回台湾了。
沙--
又来了!凌曼宇站住。
沙--沙--
她往各个方向绕了一圈。
那道影子是什么?她的心提到喉咙间。那是人影闪过去吗?或者只是树的影子?
记得几年前,安的现任妻子梁千絮在树林里夜行时,也是遇到盗猎者的跟踪,当时是因为安可仰正好在树林里搭营,才没有出事,现在的自己可没有这种被人家英雄救美的好运。
凌曼宇加快步伐闪人。
冷不防一个巨大的影子闪到她正前方。
“哇!”她尖叫一声。
来人及时扶住她,免得她又一鼻子撞上去。
“喔,老天……”她几乎软倒在他脚边。“又是你!你为什么老是躲在树林里吓人?”
佐罗依然穿着牛仔裤、长靴与格子呢衬衫,身材也依然魁梧健硕,不过比起上回一手死羊的造型是好多了。
“你为什么这么容易被吓到?”
“你刚才有没有看到人在林子里跑来跑去?”她惴惴地看了眼肩膀后方。
“有,你。”
“除了我以外!”跟这男人交谈真会让人气死!
“没有。”
“我一直觉得有人跟在我后面。”
“你想太多了。”他转身往树林出口走去。
“等一下!”她连忙抓住他的手臂。“你看那边,那个影子又出现了。我没乱说,真的有人跟着我!”
佐罗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
端详半晌,他从地上捡起一截成人手臂粗的木棍,震臂掷过去。
木棍飞过一段惊人的距离,砰地砸向她指的那棵树干。
啪喇一响,一只林鸟哨叫一声,震翅破空而去。
“那是鸟。”他多此一举地说。
“好吧!可是刚才跟在我后面的绝对不是一只鸟。”
“岛上也养火鸡。”
“你的世界除了鸟之外,就只有火鸡吗?”
“还有羊。”
“……”凌曼宇发誓,她迟早会被他气到虚脱。
恨恨瞪他一眼,她甩开手继续往前走。
米亚竟然认为他很帅,很有男人味?
嗯,外型强壮这点她能理解,这是说如果长得像熊也代表男人味的话;至于帅,只能讲美丽的标准全在于观者之眼了。
要说这种闷葫芦也会热心地送女孩们回旅馆,沿路还开心地聊天?真是只有天知道。
总之一切都是幻觉,吓不倒她的。
“你要去哪里?”
又走了五、六步远,她才确定这个问题是后面那个男人发出来的。原来他还记得自己会说话。
“我想到府上借个电话,我会付电话费的。”又有求于人了,她很现实地回过头,抛给他一个明亮的微笑。
“打回台湾?”
“对,我得和我女儿联络,她有事找我。”
叽!紧急煞车!
“你刚才说你要打给谁?”佐罗的虎目睁得圆大。
“我,女、儿。”凌曼宇发现自己越来越熟悉被人这样扯来扯去了。
他瞪着她良久,良久。
“你结婚了?”
“没有。”
“离婚了?”紧紧逼问。
“也没有。”
“那你该死的怎么会有女儿?”大熊咆哮。
凌曼宇耐心地解说:“噢,是这样的,通常一个女人每个月会排卵,如果在这个时候卵子和精子结合,形成受精卵,二百八十天之后就会变成一个婴儿,至于小孩的性别则是由染色体……”
“我知道孩子是怎么形成的,不用你教我!”怒吼声像打雷。
“真高兴你也受过性教育。”她笑得过度甜蜜。
佐罗定在原地,死死地盯了她良久。
“那个男人是谁?”
“关你什么事?”
“你还想不想借电话?”
“你很恶劣耶!我也可以回旅馆打电话。”
他盘着手杵在原地等答案,仿佛笃定了她不会浪费那十分钟的车程。
好吧,他赢了。
“他姓安,叫安可仰,是个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的无聊男子,满意了吧?你知道这些有什么用,你又不认识他!”
“既然你们两个连小孩都生了,为什么不结婚?”他粗鲁地质问。
凌曼宇突然想笑了。
“因为他结了两次婚,不巧娶的都是别的女人!”
这些话听在他耳里,八成会觉得他们这群人的私生活怎么这么乱?
事实上,除了国中叛逆期发生的那次意外--并且不幸地,或说,幸运地,制造出美丽可爱的女儿凌苳--其他时候她和安可仰就像一般的死党。在她眼中安可仰是“无性别”的,在安的眼中她也一样。
“算了,你不会明白的!”她越想越好笑,摆了摆手,自在地继续往下走。
佐罗死瞪着她的背许久。
“他为什么不娶你?”
“因为他爱的不是我啊。”凌曼宇并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但背心就是能敏锐地感受到他的接近。那是一种热热的、带点静电的感觉。
“……那你爱他吗?”
“不知道,大概爱吧!”因着凌苳的缘故,安家人之于她已经是亲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