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这张画吗?”忽然,有人在背后问。
她转过身,看到一个斯文的年轻人,与她想象中的富家公子形象完全没有出入,她立刻便明白了来者是谁。
“这是你画的?”她问。
“不,是一个朋友放在这儿寄卖的。我觉得他的笔触非常细致,也很有创意,应该可以卖个好价钱。你说呢?”李慕然反问。
“对不起,我不懂得欣赏艺术。”她垂眉回答。
“不要紧,以后我可以教你。”他一语双关地说。
方洁云迟疑,抬起双眸,提出心中疑问,“李先生,我想请问你……以前我们见过吗?”
“没有。”他笑着摇头。
“那你为什么会让你妈妈提出跟我家联姻?”
“我母亲只是想为我找一个合适的对象,可能她觉得你比较适合吧。”
“她也只见过我一次。”她更加迷惑。
“也许她一眼就认定了你吧,方小姐,难道你不知道自己很漂亮吗?”李慕然打趣道。
“但是据说,在我跟她见面之前,她便提出跟我家联姻了,如果说我家有财有势,这还可以理解;但我们方家明显配不上你们李家,为什么你们反而这样积极主动?”
“我说过了,我妈妈只是想为我找一个合适的对象,不论是谁,只要她觉得合适,都会主动提出联姻的。”他难堪地笑了笑。
“难道李先生你不反对吗?”方洁云蹙眉,“虽然婚姻大事是可以参考父母的意见,但这样草率决定的婚事,你也一口答应吗?你就不想找一个自己真正爱的人吗?”
“我已经有自己真正爱的人了。”沉默片刻,他回答。
“不要告诉我那个人是我,”她一笑,“你刚才也说了,我们以前没见过。”
“那个人当然不是你……”李慕然叹了一口气,下定决心似的全盘托出,“因为,那个人是个男人,而你是女人。”
“什么?!”她大惊,“你……你是……”
“同志。”他坦然地答。
“你母亲是希望你能够转变性趣,所以才替你张罗婚事?”呆立半晌,她试探地问。
“她当然希望我能够因为某个女孩子转变性趣,但如果我对旧爱实在死心塌地,她也没有办法。”
顿时,她明白了。
难怪李家相中了她!因为她家在生意上要求助于他们,所以他们觉得自己可以掌控一切,就算她跟李慕然结婚之后守活寡,也不敢到处宣扬,败坏李公子的名声。
呵,谁叫他们方家倒楣,在这个时候撞到了枪口上呢?自动送上门的羔羊,不宰白不宰!
“方小姐,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勉强的。”李慕然见她面色苍白,连忙解释。
这句话听起来多么可笑,就像一个老板对员工说,如果你不愿意为我干活,那么请便,反正来应征这份工作的人多的是!
算了,她怎么能够责怪对方阴险?既然她自己别有居心,就没有资格强迫别人真心。
“我愿意。”方洁云低低地答。
既然已经跨出这一步,她就不能回头了,何况,她的确无路可退。
“真的?”李慕然似有一丝欣喜,“方小姐,我们不会亏待你的,如果有什么要求,你尽管对我说。”
“我家里的事,你可能已经听说了。”她咬了咬唇,开出条件,“我希望你们能帮帮我父亲,至少,让他不必卖掉房子……”
“这个当然没有问题。”他点头。
“还有,我认识一个年轻人,他很能干,只是运气不太好,如果以后他开创自己的事业,我希望你们能帮帮他。”
“他是你的男朋友吧?”李慕然顿时领悟。
“嗯。”她低头应了一声。
“我们当然会尽力帮他,毕竟,抢了人家的女朋友,总该给别人一点补偿。”他笑道。
她没有被这个冷笑话逗乐,反而神色更加黯然,一滴眼泪坠了下来。
“方小姐,你很爱他,对不对?”她的表情引发了他的同情,“不如你再考虑考虑,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我知道自己以后一直都会很伤心,但我不后悔……”她摇摇头,“今天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帮我父亲,也是为了帮他。”
所谓的后悔,是指除了选择之外,还有另一条路可走,但现在的她,四面楚歌,还能有更好的选择吗?
后悔是一个过于奢侈的词,她用不起。
“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他一怔,没料到她会这样问。“什么时候都可以。”
“你那位‘朋友’不介意吗?”
“他?呵,反正结婚以后还可以见面,他不会介意的。”
多好笑,相爱的男人不能结婚,结婚的男女却不相爱,阴差阳错!
她和李慕然,算是同病相怜吗?
“那我们过两天就去法院公证吧。”她希望这一切早早结束,长痛不如短痛。
第七章
这些天来,她的BBCall响声不断,像是要爆炸了一般,不断收到他留的讯号。
本来打算就这样消失,因为她实在无法再面对他,但那个傻瓜似乎找不到她就绝不罢休,迫于无奈,她只好请李家在报纸上登了一篇访问。
这篇访问由她自己亲手拟稿,报导她与李公子从“相识”到“相恋”,再到“幸福踏入婚姻殿堂”的“感人经历”,再以某记者之名登在最具影响力的报纸上。
当然了,这些所谓的“经历”完全出于她的想象,仿佛在写爱情小说一般,她刻意将它们营造得浪漫无比,惹人嫉妒。
文中,她把自己和李慕然想象成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虽然彼此爱慕却由于矜持没有表白,之后她偶然邂逅了一位“第三者”,李慕然顿时心急如焚,放下架子将她追回。
很显然,这个“第三者”就是楚翘。别人不明白,但他自己一看到这篇文章就会明白,因为文中详细描述了她与他相遇的经过,还有他的模样。
她知道,惟有如此才能叫楚翘死心。
当他得知自己不过是她这个富家千金在感情失意时的“替代品”,当他看到她甜蜜微笑的结婚照片时,应该会死心了吧?
她无法当面对他解释,只能借助文字编一个谎言,算是给他一个交代,让他不要再苦苦寻觅她。
果然,专访见报的那天,她没有再收到他的讯号。
坊间百姓对豪门婚姻一向好奇,一传十、十传百,这张报纸终究会让他看到:何况,这些日子他一直以为她出了什么意外,时刻关注报纸上关于交通意外、无名女尸之类的新闻,而她与李慕然结婚的消息,就登在头版头条。
BBCall不再响了,她忽然感到世界一片寂静,有好几次,她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失聪了。
他是聪明人,当然会明白她让媒体登出那则报导的用意,此时此刻,他一定是恨她的吧?
一想到他会恨她,方洁云就禁不住心底一阵冰寒,眼泪缓缓流下眼角。
可这一切该怨谁呢?是她一手策划的,她有什么资格伤心?
把那只BBCall扔进花园的池中,仿佛把往事尘封,她对着涟漪呆立了好久好久,而此后的好几天,她也都这样站在这池边发呆。
“小姐……”这一天,她照旧在花园里悼念自己的爱情,女佣忽然来报,“外面有人找你。”
“谁?”她一惊。难道他终究没有死心,还是找上门来了?
“是一位老夫人,她说她认识你,以前你都叫她楚妈妈。”
什么?是楚翘的母亲?!
像被雷电击中,方洁云顿时愣怔。
“小姐,你要不要见她?”
半晌,她才点了点头,“见,当然见。”
楚翘来了,她可以把他拒于门外,但他的母亲,一个正生着病的老妇人,她是不可以怠慢的。
不一会儿,女佣引着对方来到她的面前。
她低着头,不敢直视楚妈妈的眼睛,做好被她痛骂一场的准备。
然而慈祥的楚妈妈开头的第一句话却是,“洁云,委屈你了。”
方洁云诧异地抬起双眸,颤抖地唤了一声“伯母”,不知该如何回答。
“洁云,我一直不知道你是富家千金小姐,那时候还要你到医院来伺候我,”楚妈妈微笑,“真是对不起。”
“不,不,”她飞快地迎上去,扶住楚妈妈,“楚妈妈,您不要这样说……是我骗了你们,是我不好!”
“傻孩子,我知道你不愿意透露自己真正的身分,一定有你的苦衷。”楚妈妈抚抚她的发。
“我……”她顿时觉得羞愧无言,从前不愿意透露自己的身分,只是因为对父亲和继母心怀怨恨,哪里有什么苦衷?
“洁云呵,如果你对楚妈妈有什么不满意,可以说出来,但楚妈妈求你,千万不要不理楚翘呀!”
“楚妈妈……”原来,这可怜的妇人是来为儿子说情的,不明状况的她,竟还以为是自己拖累了儿子。
“我知道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喜欢跟老人家住在一起,我身体又不好,处处要你们照顾,但医生说我现在已经完全好了,以后我可以自己生活,不会再霸占楚翘的时间了,真的!”
“不,楚妈妈,不是这么一回事,”她的眼泪快落下来了,“我离开楚翘,根本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那到底为了什么呀?明明前一阵时间你们两个还好好的。”楚妈妈困惑不解。
“楚妈妈,楚翘他……他现在怎么样了?”一直不敢派人打听他的现状,害怕听到他的任何消息,自己就会心软。
“他变得很沉默,我一直问他你到哪里去了,怎么好久不见你了?他都没有回答,后来是一个邻居告诉我,报纸上有位富家千金小姐长得好像你,我才知道你的消息。”
“楚妈妈,您到我这里来,楚翘他应该不知道吧?”
“他也一样,到你这里来,也不让我知道。”
“什么?!”方洁云身子一僵。他什么时候来找过她?!
“自从他在报上看到你的消息后,就不再整天抱着电话打BBCall,而是每晚都出去,很久都不回来,我因为担心,有一天晚上特意跟着他,看看他到底做什么去了,谁知道就看见他坐车来到这里,站在路边凝望着你家的大门,一直站到大半夜。那天下着雨,他又没带伞,我好担心他会着凉,可又不敢上前叫他……”
“他怎么这样傻呀!”她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如雨斜飞。
“洁云,我知道你还是喜欢他的,否则就不会哭了。”楚妈妈替她擦去泪滴,“邻居跟我说,人家千金小姐哪会看得上穷人家的儿子,不过是一时兴趣、玩玩而已,但我很肯定地跟他们说,洁云是真心喜欢我们家楚翘,因为她看楚翘的眼神就像当年他爸爸看我时一模一样。”
“楚妈妈……”她把头靠在楚妈妈的肩头,不断抽泣。
“洁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忽然要离开楚翘?告诉楚妈妈好吗?”
“我……我迫不得已。”半晌,她回答。
也只能如此回答了,如果把真正的原因告诉楚妈妈,楚翘很快便会知道,那么之前做的一切都白费了。
迫不得已,这个辞已经包含了一切。遇见困难,可以尽量克服,但遇到“无奈”这两个字,却连上苍也无能为力,见多识广的楚妈妈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真的没有办法挽回了?”楚妈妈不放弃地再问了一次。
“嗯。”方洁云轻闭双眼,点了点头。
“楚妈妈明白了,”她叹了一口气,“洁云,就算你以后都不能跟楚翘在一起了,我还是把你当女儿看。有空常来玩,好吗?”
“好。”她的声音很低很低,嘶哑难听。
“那楚妈妈就先回去了,你要办婚事,一定很忙吧?不用送了,留步吧。”
楚妈妈强行压抑失望和悲伤,朝她挥挥手,而后迈着蹒跚的步子,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如果一切到此结束,将来的许多事都不会发生了,但偏偏上苍不肯让悲剧就此了结,只见楚妈妈忽然脚下一阵踉跄,身子向前一扑,整个人重重地倒在地上。
“楚妈妈--”方洁云立刻冲上前去,奋力把她搀扶起来。
本以为只是老人家一时不小心摔了一跤,不料她发现楚妈妈一动不动,昏死过去。
方洁云只觉得瞬间天旋地转,如同世界末日来临了一般。
倘若楚翘知道了此事,会怎么想?他会相信这只是一个意外吗?抑或是认为是她故意气得他母亲心脏病突发?
她脑中一片空白,多亏佣人们及时发现状况不对,帮忙叫来救护车,七手八脚地将楚妈妈送往医院。
半个小时后,急救室外,走廊的长椅上,方洁云依然在瑟瑟发抖。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原本她只打算自我牺牲而已,却忽然变成了害人的凶手。上苍为什么这么残忍,连一点点余地都不肯留给她,活生生要把她变成千古罪人?
好冷!她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两眼只盯着“急救中”那几个刺眼的字,盼望它快点熄灭、盼望医生快些出来,告诉她好消息。
这时,耳边响起一阵脚步声。
她太熟悉这个脚步声了,从前她住在小公寓里,听见它便满心欢喜,但此时此刻,她却害怕得不敢转身。
楚翘,她多日不见的楚翘,如今肯定已经恨她入骨的楚翘,终于来了。
之前她叫佣人打电话通知他来医院,自己却像一个胆小鬼似的缩在一旁。
脚步声由急到缓,楚翘在她面前站定,低低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伯母忽然昏倒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好像是心脏起搏器忽然运作失常……”她始终不敢看他的脸,只垂眸答,“现在伯母正在里面急救。”
“我妈妈去找你了?”他的声音阴沉如寒潭。
“嗯。”仿佛一个罪犯在承认自己的罪行,她点点头。
“她去找你干什么?”
“她……她想劝我们和好……”
“因为你没有答应,所以她昏倒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忽然昏倒是因为我,还是因为那个心脏起搏器……”方洁云很想为自己辩解,心里却清楚地知道这一切是没有办法解释的。她抬起双眸,目光与他的碰触在一起。
真的好像很久不见了,他跟她记忆中的楚翘变得不一样了。
从前他高大、结实,一张脸庞像明亮的日月,随时随地都朝气蓬勃的……但此刻,他似乎比她印象中矮了一些,也瘦了许多,一脸脏兮兮的胡碴,像添了十年的沧桑。
从前与他目光相触的时候,她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其中的柔情蜜意;但此刻,所有的甜蜜都消失了,她只看到一股怒火。
楚翘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极力抑制这腔怒火,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