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大的教室，挤满了一两百个学生正在上课，讲台上，班导正透过麦克风交代着下学期要缴交的补习费用。
各位同学，下星期一以前，别忘了缴清下半年的补习费……”
周子玉听着听着，忍不住陷入一阵发呆。
好几万块钱的补习费，不知道爸爸是否有办法筹措出来？
突然，坐在右边的徐秀媚轻晃着她的手臂，附耳低语地说：
“你在发什么呆啊，周子玉？”
“喔，没事！”
“看你两眼无神的盯着班导，该不会是爱上他了吧？”
“别胡说八道了！我们是来补习的……都已经是高四班了，哪来的时间谈恋爱？”
周子玉驳斥徐秀媚的调侃，后者不以为然的耸耸肩，笑了一笑，颇有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味。
这也难怪，有许多升学补习班聘请一些貌美的清秀佳人或俊俏英挺的年轻帅哥担任班导师，一来容易和同学打成一片，二来可吸引学生的仰幕之心，来补习班报名上课。
可是，周子玉的情况和别人不同。
她是真心的来参加补习辅导，她的家境不容许任意的挥霍，不管是金钱或青春方面。
单亲家庭的成长背景，使她比其他同年龄的女孩子还要成熟而懂事。
曾经她也有过幸福美满的家庭生活，可是，妈妈在她念幼稚园时就因病去世了。然而，爸爸并没有再续弦，也许是因为经济关系，也许是听多了后母会虐待小孩的故事吧！
总之，周子玉是靠着爸爸开计程车养大，没有多余的闲钱可供浪费，就算是补习费也已经是一种奢侈了。
正当她还沉溺在担忧之中，后排的同学纷纷起身走人的声音，提醒着她今天的补习课已经结束。
身边的徐秀媚早已收拾好背包，兴冲冲的催促着。
“走吧！走吧！肚子饿死了……子玉，我请你去吃‘我家牛排’。”
“不好吧！你不是在减肥吗？”
“拜托你好不好？就算是减肥也要吃饭啊！而且，如果你不帮我花掉一些钱，我怎么有借口再向我妈要零用钱呢？”
“可是……我老是让你请吃东西……”
“你怎么这么龟毛啊！我们又不是今天才认识的，你没听说过，朋友有通财之义，大不了……你段考的时候，多罩我一下。”
徐秀媚爽朗的开玩笑，她很清楚周子玉的家境，所以经常主动的请吃饭。
她们是在补习班才认识的，两人个性虽不相同，却因为同为家中的独生女，所以很有话讲。
徐秀媚的个性活泼开朗，相较于周子玉的内敛成熟，变成了互补的好朋友。平常除了在功课上互相砥砺，也会交换一些生活上的心得或疑虑。
“子玉，说真的，你不觉得我们高四生活，过的很可怜？”
“我们现在的年龄和身分，除了认真读书，还能做什么！”
“做什么都好啊！我就是受不了整天坐在这间教室，当个死读书的书呆子！”
面对徐秀媚的不满，这恐怕是所有莘莘学子的共同心声。
年轻人的矛盾之处，不想甘于平凡但又不知道该真正做些什么。
反倒是周子玉想的清楚，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和立场。她劝徐秀媚说：
“阿媚！读书是为了我们自己……”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立刻被对方打断了。
“拜托！这是什么时代了，你还这么八股。”
“难道你不觉得多念点书，可以增广见闻？”
“算了吧！简直就是浪费生命！要不是为了给我爸妈一个交代，我才懒得来补习班，反正……我根本就考不上大学！”
“你怎么可以这样妄自菲薄呢？”
“又来了？周子玉，你是不是想劝我‘不经一番寒彻骨，哪来梅花扑鼻香’的励志警语？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料……但绝不是读书的材料！”
徐秀媚家境富裕，读书，只是为了给父母一个假象和期待，她根本就不把升学放在眼里。
她坚信生活中，绝对有比读书更重要、更值得追寻的东西。
比如说，谈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
“子玉，你知道我现在最需要什么吗？我想找一个人谈恋爱，然后，等我满十八岁以后，就离家出走跟他结婚……”
“小姐，你不觉得现在想这些都太早了吗？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
周子玉摇摇头，不再说话。
如同月有阴晴圆缺的道理，生命中总有许多不完美与不公平的地方。
她认为徐秀媚父母健全、家境富裕的情况，比起她而言，简直是幸福而不可得。
如此不愁吃穿的生活，可是，偏偏徐秀媚却总认为家庭冷清，缺乏温暖。
也许，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吧！
她们对升学的问题已经讨论过许多次，该说的话也都已经说过了，如果还不能带给徐秀媚一点鼓舞作用，说再多也只是白费口舌，不谈也罢。
“欸，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反正，我再怎么说也说不过你……”
“没错！大家不是经常说：年轻只有一次、青春不留白、只要我喜欢，有什么不可以……，所以，我坚持做人要及时行乐！别每天被功课压得喘不过气！”
“也许吧！可是我还是要劝你‘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绝不能放弃自己的本分。”
“哇！你管的简直比我爸妈还要多！为了感谢你的苦心相劝，我们现在总可以去大快朵颐一番了吧？”
“徐秀媚！你唷……为了请我吃饭，我看你才是用心良苦哩！”
两个女孩相视而笑，友好的感情不言而喻。
徐秀媚轻松的一语带过请客的邀约，化解了周子玉玩曩羞涩的尴尬。如果她肯多花一点心思在课业上，成绩肯定会更进步一些。
她们一前一后、边走边说的穿越窄小的座位走道，往教室外走去。
走廊上，张承湘原本盯着布告栏的眼光，随着两个女孩的背影，紧紧的目送她们离去。
第二章
二房一厅的十几坪小屋里，周子玉待在房间温书已经好几个钟头了。
她伸了个懒腰，抬头看看书桌前的闹钟，十一点多了，爸爸却还没有回来。
自从扁政府上台之后，经济跟着一片惨绿而萧条，无形中，也延长了爸爸跑车的时间，以增加收入。
周子玉心中其实有些心疼父亲的辛苦。
爸爸这么晚还没休息，若不是生意太好，就是空车绕着台北市跑。
不管真相如何，她都不希望爸爸这么累，可是面对困窘的家庭经济压力，这也是莫可奈何的事情。
最近，单亲家庭带着子女烧炭自杀的新闻，屡见不鲜。
她很庆幸父亲的坚强与负责，一肩扛起养家育女的生活，尽量让周子玉衣食无虑，快乐成长。
还记得小时候，当爸爸跑计程车时，总是让她坐在驾驶座旁的位置，备享尊荣与特殊地位。
现在长大后回想起来，也许还有没钱上幼稚园的经济考量。
但无论如何，爸爸对她的爱是无庸置疑的。
只是随着年纪渐长，她和爸爸之间的交谈并不多，可能碍于父亲是个男人的关系，这是一种天性上的隔阂。
周子玉犹记得自己第一次月经来潮的时候，那是在小五升上小六的暑假里，她乍见由体内流出的殷红血液，虽然觉得恐慌，却也懵懵懂懂的晓得要拿卫生纸取代卫生棉的使用，就这么自然而然的学会如何处理。
可是当时毕竟年纪还小，不好意思购买女性用品，细心的爸爸发现“吾家有女初长成”的现象后，虽然不曾主动提起这件事，却每个月默默的添购卫生棉回家，这种贴心之举，更让周子玉觉得感动。
他们是世界上相依为命的两个亲人，周子玉心中暗自发誓，不管作什么事情，绝对不能让爸爸失望。
可是，天不从人愿，去年她还是在大学联考上名落孙山。
“唉！要不是为了让我继续升学，爸也不需要到现在还在工作……”
周子玉喃喃自语，起身走到窗边远望。
巷道内的路灯，发出微亮的光辉，就像她孤独的等候晚归的爸爸。
突然，巷口传来汽车驶近停妥的声音，周子玉看到爸爸消瘦微瞿的身影，从计程车里走出来。
爸爸步履阑珊的往公寓的楼梯走来，神情显得疲惫而苍老，似乎被许多生活压力给逼的走不动似的。
霎那间，周子玉突然有股想哭的冲动。
她很少有机会这样仔细的观察爸爸，他向来在女儿面前显得乐观又坚强。可是，人毕竟也有脆弱的一面，眼前周子玉所见到的，是爸爸隐藏辛劳的另一面。
一想起班导的叮咛与催促，周子玉真不知道该如何向爸爸开口下学年的庞大补习费？
也许，她可以选择在家自修，只要肯用心读书，一定可以收到相同的效果。
周子玉打定主意，飞也似的冲向门口，打开门，等候爸爸爬上楼梯。
原本扶着墙壁吃力爬着楼梯的爸爸，乍见子玉站在门口，疲倦的神情立刻转为笑容地说：
“子玉？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觉？我不是说过了，不必替爸爸等门。”
“爸，你每天早出晚归的跑计程车，而我又要到补习班上课，我们很难得有时间碰面，我刚好看书看了一个段落，正想休息一下。”
“那正好！爸爸今天跑车路过你最爱吃的那家面包店，特地下车买了两个红豆面包，本想让你当早餐，这下子正好可以提前吃宵夜。”
周子玉听了心更酸。即使是一块微不足道、小小的廉价面包，爸爸的心心念念还是她的喜好，却从来没有为自己想过。
“爸！我现在吃不下……我有一件事情想跟你商量……”
“什么事情？是不是你哪里不舒服了？还是有人欺负你？”
爸爸的眼神立刻紧张起来，子玉是他永远的宝贝，宁可自己吃苦受累，也绝对不能让女儿受到一丝委屈。
更何况，女儿是他生命延续的一部分，有责任和义务保护她的成长。
周子玉看到爸爸担心的神情，赶紧解释地说：
“爸，都不是！我只是不想再去补习班了，自己在家里读也是一样。”
“是不是补习班又要缴费？钱的事情你不必担心，爸爸会想办法。”
“可是，我不希望爸爸为了额外的花费，每天工作的这么晚，这样会把身体弄坏的。”
“傻女儿！现在景气不好，开计程车的，哪一个不是每天跑十几个小时？何况，我有答应过你妈，一定要好好栽培你。”
“那也不一定要念大学啊！我已经高中毕业了，也算半个大人，可以去工作分担家计。”
爸爸既欣慰又感慨，摇摇头地说：
“子玉，你以为爸爸在乎的是那一张文凭吗？我虽然没有读过什么书，可是也载过形形色色的各种不同的客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有读书和没读书的差别！那是一种气质的涵养。”
“爸……可是，就算去念补习班，也不一定能够上大学啊？”
“爸爸只要你尽力而为，我常听电台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人只要努力过，一定会有收获的。”
周子玉噗哧一笑，原来爸爸的所有知识来源，都源自开车时听的广播电台。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他们都喜欢引经据典的自励励人。
看着爸爸的一脸不解，周子玉老老实实的笑说：
“难怪徐秀媚都要笑我老生常谈，原来我经常把爸爸灌输给我的观念告诉她，勉励她一起念书。”
“这样很好啊！朋友本来就要互相鼓励，往好的方向努力……只可惜，爸爸不能提供你一个和她一样富裕的生活环境……”
“爸！你不要这么说嘛！徐秀媚还经常羡幕你对我的关心，是金钱所无法给予的。”
周子玉露出满足的微笑，安慰着父亲。
有时候，心地富有才是真正的富有。温暖的亲情，更甚于金钱富足。
爸爸笑着摸摸子玉的头，欣慰地说：
“只要你不埋怨自己出生在这个贫穷的家庭，爸爸一定会尽力供你读书，这是我能够给你的唯一嫁妆。”
“嗯！那你也要答应我，好好的照顾自己的身体，不要再开车开得这么晚了。”
“我知道了！你也饿了吧？赶快把面包吃一吃，早点睡觉休息。”
“好啊！那我们一起吃──一人分一半，感情卡袂散！”
“傻孩子！我们是父女关系，感情当然一辈子也不会分散……”
爸爸接过周子玉递来的一个红豆面包，开心的咬了一大口，父女情深，就算穷一点，也可以开开心心的过日子。
第三章
星期天早上，周子玉一大早七点不到，就赶到补习班占位置，挑了个靠近墙边而不受打扰的地方看书。
这是补习班特别为学生准备的温书教室，重考生可以在这里自由出入，或温书，或休息，或和同学讨论功课。
周子玉自备了一大瓶矿泉水，除了必要去上厕所，其他时间都是处于埋头苦读的状态。
反倒是徐秀媚一直到将近十点钟，才珊珊来迟。
她一屁股的坐到周子玉特别为她保留的座位上，引来众人的侧目。
周子玉见状小声地说：
“欸！阿媚，你这么晚才来，到底是要念什么书啊？”
她接着捏着鼻子，对于突如其来的香水味道，颇不以为然地问：
“你是来补习班念书的，为什么全身还洒得香喷喷的？”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这样不是比较有女人味吗？告诉你一个秘密，这是我妈新买的香水，所以我就忍不住先试用啰！”
“我的天啊！你也喷的太香了……难怪引人侧目？”
周子玉不安的看看四周的同学，深怕有人会走过来抗议。
没想到徐秀媚露出一个迷死人不偿命的甜美笑容，坏坏的笑说：
“这就是我来温书的目的──勾引男人！何况……谁规定女孩子不能兼顾念书和打扮？”
“你既然达到目的，那就赶紧收心念书，不要浪费时间了！”
周子玉嗔视了好友一眼，随即自顾自的把心思重新放回书本上。
过没五分钟，徐秀媚放在桌上的手机兀自震动并发出来电音乐。
有人发出“啧”的一声，空气中扬起抱怨与不耐烦的抗议。
周子玉皱眉，深深的叹出一口大气，睨视着徐秀媚，后者装出一副无辜的笑脸，拿起手机压低声音，“喂”的一声往外走去。
在公共场所打扰别人的举动，这种明知故犯的行为，真是叫人讨厌。
周子玉对好友这种态度莫可奈何，只能再次埋首书本里，希望对方不要再犯。
然，走廊上不时传来徐秀媚开心的笑声，似乎在考验教室内的同学念书的定力。
过了片刻，徐秀媚若无其事的走回座位上。
周子玉还来不及提出规劝时，她却神秘兮兮的拉着对方，小声地说：
“子玉，陪我去见一个人，好不好？”
“你还来不到半个钟头，就要走人？还不如干脆不要来！”
“拜托！我只是装装样子，否则我爸妈看到成绩单又会啰哩啰嗦的。”